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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黑夜闲暇时,喜欢一个人去小区后面的山上走走。山上绿化得非常好,各种植物满山满坳,郁郁葱葱。人立其间,说不出来的静泰和安详。望着身前身后呼啸而来的绿,便恍惚,人在那里。
那里的绿是无边的,深浅不一的。嫩绿、油绿、翡翠绿、蟹壳绿、苍绿,一片连着一片,敷敷的如一块巧手织就的渐变毯,那硕大无边的绿毯里,有多如星子的湖泊,一汪连着一汪,像多情的眼睛,脉脉凝望着那片多情的土地,静静地看护着一代又一代勤劳淳朴的儿女。那毯上星星点点跃然突起的绿丘里,便藏着故乡。
当太阳从望不到边的薄绿上渐渐升起时,人便如蚕儿般从浓绿的丘里渐渐蠕出,一躬一伸地爬行在绿色的桑田里,从春爬到夏,从秋爬到冬,绿不尽,蚕儿生生不息。
许是被这绿浸染久了,那里的人生命里也多了些植物般的旺盛和挺拔。日子的清贫,劳作的艰辛,愈发使他们变得蓬勃、坚韧。
六月六,是水乡人晒红绿的日子,也是村户女人晒家底的日子,女人出身金贵不金贵,男人宝贝不宝贝,似乎在这一天便较了高低。男人给女人买的衣料、被褥、稀罕衣裳,饱含着曾经的幸福和希望和着清贫的光阴一样一样晒在六月金光里,晒出一股子樟脑味,晒出耀目的红,夺眼的金,艳丽的灿,交织着、纠缠着升到灼热的阳里,然后一寸一寸降下来渗入古墓荫凉的绿里。
这样浓烈的日子里,独隔壁的大婆婆是不晒的。听说大婆婆是城里绸缎商的女儿,年轻时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后因家庭成份不好才下嫁到农′村。听村里的老人说,大婆婆的家底是最独特的,缎被上的凤凰要飞天,锦帐的荷花有香气,绸袄上的蝴蝶仿佛落上去。可惜红卫兵抄家那年一把火都烧掉了,我是无缘见得。
大婆婆的年龄我不大清楚,只记得她布满光阴的脸上有层叠的笑纹,她家院子冒香气。
由木槿树密密围成的院子里,桃、桑、青梅、栀子和五月槐,高高低低散落在其间,错落有致。一入夏,便乱香一气。
花香夹着果香从木槿树缝里冒出来,撩拨着路人,或斜伸一枝一果吊在路人头顶,滴着极致的诱惑。让我们这帮小东西白天望,晚上想。实在忍不住了,就把手从树缝里伸进去,大婆婆就坐在桃树下,分明看见了那只怯怯的小手,却故意扭了头去。
大婆婆家还养了狗和猫、鸡和鹅。每次路过,我们总是要进去抱抱猫,逗逗狗,或撵撵鸡鹅,闹得鸡飞狗跳鹅乱叫。大婆婆看着只是一个劲地笑,笑得我们这帮孩子更是撒了丫地疯。她常常会拉了一头汗水的我,悄悄地塞进一衣兜的花花果果或炒豌豆。我极少看见她家的孩子们,她说,她们都嫁到别人家去了。
奶奶说,大婆婆年轻时极不受公婆待见,因为她一气生了六个姑娘。姑娘们长大后都有出息,相继嫁到了城里,也曾多次来接大婆婆去城里,她不去。大婆婆说,离开这儿,她吃不香睡不稳,她还说,她生来就是这片土地的命。
村子中央有一处老屋,常年落着锁。我不太清楚屋主人是谁。屋子应该很久远,除了屋瓦,其余皆是木头修就。木房吸足了光阴,颜色黑沉。雕花的窗棂、镂空的木门早已毁损斑驳。高大的回廊上吊着蛛网,屋角积着灰尘。
听老人们讲,早些年住过的人都是中年夭折,后人忌讳便搬离到别处。都说这房子不干净,很久没有人愿意靠近。
后来村里一个男瞎子搬了进去。瞎子父母早亡,三十多岁未能成家,一直跟成家的弟弟们挤在一起,实在不太方便。他每天拿根长棍敲进敲出。不知道他跟谁学会了算命,常常有外村的人来寻。
房子似乎忘记了它的不幸,一下子染了人气。爆米花、做糖人的、卖布料卖鞋的、演电影演马戏的,锔缸,箍桶箍盆的......都盘踞在门前大而平的空地上。村里有集体活动或开大会也渐渐选择在此。
有满月的夜晚,整村的孩子们围聚在这儿,打闹、游戏,笑声、叫声快要掀翻整个村子。瞎子便坐在回廊的暗影里,听着靠近的脚步问问他们是谁家的孩子,并说一些认得他们父辈的话,脸上堆着欣喜的笑纹。他说他给我算过命,说我是半个月亮,将来要亲情骨肉分离。
父亲的仁兄,年长不了父亲几天,总是要我喊他“伯伯”。幼时吐字不清,总喊成“爸爸”。忽然有一天,他很认真地对我说,我是他们家的走丢了的女儿,现在来讨要我回去,并捉了我搂在怀里。我吓得又哭又闹,跑向了爸爸怀里,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肯。父亲却笑着说:“你都叫了人家好久的“爸爸”,当然要跟人家回家的了!”我更是大哭不止,死死拽住父亲的衣领。
时至许多年,远远看见他,我仍要躲到一边去。离开家乡的那天,他特意跑过来嘱咐我,外面再好也不要忘了家乡,忘了回家的路,要记得常回来看看故乡的亲人......
白色的黑夜离开故土已经二十余载,对于故土的情,一刻也不曾忘记,梦里,尽是故乡的人和景。我秉承了他们的深情,无论世间温暖或寒凉,都欣然面对。我学会了他们的善良,用一颗疼爱的心面对苍生。
记忆真的是个无法控制且奇怪的东西。能清楚地记得儿时家乡的每条路巷,每间屋舍,每张憨厚的脸庞,却有时无法想起前天走过的街道变成了什么模样,昨天的阳台上晾晒了几件什么样式的衣裳。有些东西愈是弥久却愈发清晰。
在异乡度过了比故乡更长的光阴,爱人、孩子、朋友、家庭一切都是那么详和安宁,却始终无法填补那断裂心痕。
我仿佛一只被乡愁折了翅膀的蝶 ,只能栖息在红尘的肩膀上, 看流年携着记忆,飘向故乡。
从故乡到他乡,只用了一天一夜的行程。而我却用了小半生的彷徨,一路寻找、寻找那一天一夜的忧伤。
自从父母搬到了城里,我便再难回到故乡。这年清明的时候,我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那个承载了我幸福的童年和快乐的少年时光的老屋已经模糊了模样,只剩下残存的几根木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老梁,一地的野草,被丢弃了的几口老缸,削痩、萎靡、苍老,决绝而委屈地藏在那疯长的绿里,等待着生命的消忘。
绿,越发浓,已然遮住了回家门,雨,开始下,淋湿了回家的路。
我望着雨中的那些池塘,仍就那么多,却不再如星子般明亮,一些野生的不知名的蕨类涨满快要干涸的水塘,望一眼,心更添了惆怅。没有人再需要它的滋养,没有人再在这里欢畅。家家凿了机井,户户起了洋房。一些人离世,一些人奔赴了他乡,留下的人早已风干了眼眶,奔跑出来的小孩子已然识不出我的脸庞。
我坐在被雨淋湿了的祖坟前,像个被遗弃了的孩子,忧伤得不知道何往。父亲的坟地又一次被密不透风的庄稼遮挡,不知道地下的父亲会不会憋屈得慌。祖坟地曾是自己家的,因为怕委屈了故人,所以才给了本家亲戚来种。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地,已经不知道辗转到了谁家?我匆匆地给爷爷、奶奶、父亲烧了些冥币,惶惶地逃离了故乡。
故乡,已经只剩下爷爷、奶奶、父亲的几个坟头。
故乡,已然是回不去的原乡,我只有在梦里热切地回望。
夜,黝黑。雨,纷纷。灯,晕黄。人,昏沉。梦里,谁在摇船桨?谁的笛声仍悠扬......
白色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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