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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入睡,梦见一座石墓碑立在我的胸口,就像当年孙悟空被困五指山下足足五百年有余,也不知是何方神圣,将手一招,把沉压在我胸口上的墓碑收走了,看着看着往天上飘去的。
梦醒时刚好是起床的早晨,窗外有种天晴的心思,比平时白得要早,蓝得更明。而我还是浑浑噩噩的,捂在病榻上不久,听见寝管在吆喝病人们起床了。
冬月,进进出出的病人好像比平时要频繁。每逢看见别人出院,病友们会送别至铁门处,相互紧紧地握个手。门外的鼓励着门内的,笼中的祝福着自由的。每逢看见新来的,那镜头,我能意识到自己来时的模样。每逢医生或者护士问我“今天感觉到好些了没有”,我能清楚地表达出比昨天要好。也能认识自己原来真的病了,病得很不舒服。尤其是医生问那刚来的水师的时候,他莫名地大哭大静,我能明辨他的回答矛盾,行为诡异,确实需要治疗。
也不知道为什么,站在道德讲堂上的医生好像从来也没有给大家讲过像昨晚上听到的那些话题,一遍一遍重复得太多的都是纪律、卫生、头发、指甲、脸、衣着等等形象课题。而精神病人们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很容易忘记自己的形象,常把自己弄丑了,弄脏了,都在挨了批评时才去向护士讨纸巾擦洗。护士烦了的时候,直叫病人去找自己的脸帕。病人们都不会刻意注重自己形象,不是埋怨医生苛刻,就是评论护士浪费。我们的精力都放在自己的病情上,放在每天的生活上,放在打发空虚无聊的时间里。啰嗦到自己常给护士讲想吃些什么,喜欢吃什么;唠叨到底有没有火烤,细微到自己穿暖和了没有,衣服是不是本身就不合身,鞋子是不是本身就太丑,影响到我们走路没有,还有,我们是否可以拓宽一下视野范围,哪怕是隔离墙上的钢条间距再宽一个毫米。
领导不一定理睬民意,但理想可以靠自己去努力。我正想要多接触一些空间,恰巧这天上午20号见我正常多了,来邀我下象棋。
我对象棋有点陌生,他教我怎么走,我还是不能看懂全盘棋子的关联。尤其是马走斜,哪条线上的棋子蹩脚,明明没有脚,怎么走成连环马,我都不能抽象。真是太难学了。更不好玩的是,一不小心,我的得力棋子又走到了他的马口上,或者炮当头,都被他快乐地消灭了。
在下棋的时候,我总是要去看他的嘴巴。他的嘴巴总是张着的,好像有河马的嘴巴那么大,虽然嘴唇发乌,可是口腔泛白。尤其是舌条,舌条上还有一条岔河一样的柔软细沟。总觉得是舌头过于肥厚,不能停止在下牙间翻来挪去或者抵住前排,屎黄的牙缝间便充溢着一系列白泡,而他总是不吐,让它在讲话时自然外飙。每当他盯着棋盘很久走不动的时候,就会把拍打在手中的两颗象棋子捏好,然后伸手半顶开瓜皮帽,刨一爪头屑。他是不准悔棋的,在我每次输了的时候,才认为他是专注于棋艺的。在他教我走一步看几步的时候,我只听到他指划中嚷着这颗那颗,那颗这颗,忽儿使我的心、脑就像发生一种梗塞,耳朵里咕噜咕噜直响,眼泪就流了出来,有种病情崩溃的不祥。
不好玩,我也就想走。
“天!这么好玩,你莫走啰?佬佬?”他一口正宗的鄂湘两西边境腔。厚实、洪亮的口音中,感觉到他的舌头确实有点长,挽留着自己的客人时,特么的妇人一般好心强意。
“我脑筋像什么抵起的。”我用手敲着偏头说,表示堵塞感。
“天!这么好玩,你怎么脑筋想不通啰?我佬佬?来啰?还下一盘啰?……”他飞溅着唾沫央求,声势震人,却又很不耐烦,脸上所有的麻子都像在恨我,话语柔中钢火。
(佬佬:地方称呼是弟弟的意思)
为了彼此玩个高兴愉快,于是我又坐了下来。没想到,他输了一局。
“不好玩,和你真的不好玩。”他不耐烦地收起棋子,而我又觉得好玩了,说还来一把,他断然拒绝了。
“不来了棋子借给我,我找别人玩去。”我要求道。
“不行!”
于是我抢了过去,他抱着一袋象棋子将我一推,只听哗啦一声:餐桌上噼里啪啦,地板上叮叮咚咚;桌面角泼了一滩,桌脚下滚了一地。惊起很多病人来围观。
我偏歪在餐桌边不敢再和他斗,他还是那么军人作风,我只敢眼神对他有点凶恨,他便开吼了:
“哪有这样的世道?居然行抢?居然敢抢!”
正要来打我,我做好迎架手势,反驳他:
“这世道难道就让你玩独食,没别人的戏嘛?”
正要打架,被监护人员快速敢来隔开了。护师令下,我们俩把棋子捡起来,还罚了我们今天扫地、拖地、擦桌子……其实这项任务是所有病人轮流值日的。
午饭后,9号才跟我说:
“我们一起玩得好好的,去别处讨气怄干什么?他保管棋牌,首先是满足他自己的。谁让他过不了棋瘾,他会教;谁赢了他,他就不跟谁玩了。可能万一找不到人的时候,又才会来叫上你。他又不领导,你又不脚猪,干嘛听他的,受他的遣?”
难怪很多病情好转的人都不愿跟他玩棋牌,多时候都是他一个人蹲在门口的痰盂边。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得出来,他在期待,在寻找可以陪他娱乐的新生,而且,还要他是个有些棋术的手下败将。他保管的棋牌,只有医务人员、病房管理人员才能拿得走,像我们这些病人都是莫想的。
吃过午饭,霜雾散尽,窗外果然晴了起来。我捂在病榻上瞥着窗外,突然怀念起我的女友。自从我病了,她都一直没有问候过我,为什么也不来看我一眼……
想起从前与她一起的时光,彼此牵手走过香樟树的道路,去爬一座小山,两相依偎地坐在山顶的干枯草地上谈心,看天空,望远方,一对丹顶鹤共享一片芦苇荡似的湿地里,或掐几枝茅杆下来编个巢,我故意不帮忙,她自己用牙齿咬住一头恨我的样子,我又伸出手去讨好她的独自坚强,然后矫情淘气……
正想入非非,寝管在门口重复着问一个人的名字是谁,我猛然答应是我。
“有人看你来了,你出来。”
我不管衣服穿反顺了没有,不管左右地笼上了鞋子,拖搓着走了出去。
“是爸爸,还有三弟。”我这样喊了他们。
“好些了。哥,你比以前好多了。哦,就是衣服穿翻面了。”
我嗯声点头,重新穿好鞋子,整理衣装。
“开始那段时间,我们真着急。这么大的人了,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爸爸从旅行包里掏出了一袋灌肠,欲还要说什么,被三弟解释了:
“听说你特别想吃这个,还有糍粑,我们去外面餐馆里加一下工,一起吃饭去。”
三弟刚毕业上班,好不容易请假来的,紧接着抓紧时间带我出去。我知道自己想吃什么,然而看见想吃的东西,却失去了原有的好奇心。
走出院门,我好想大口呼吸,可还是虚弱难当;我好想跑步前进,可一直足膝酸软。他们让我走了前面,我却对外面的世界一点兴趣也没有。在那段通向市中心的马路上,眼里没有任何可欣可喜的景致,就是看见风媒中横飞过胸前的茅花絮,也突然想不起任何爱情。
我是想好好地吃一餐了,一进店三弟就点了猪排,上桌的却是一锅稀汤洒洒的喉节骨。请老板烙好一盘糍粑也端来了,可是那一包灌肠,炒了一盘来,老板说没有了,还说本来就只有这么一点。
老爸觉得不对,正说到如果没用完的等下就退还给他,糍粑有个数,傻子都明白,还有这锅骨头……三弟忙拦住爸爸不要说了,我们是外地腔,上当了的地方都是这样的――有这样的一家,那么这片地整个店都会是这种风俗,还最不该让我穿那身病人的着装,他们看见这种从病院出来吃饭的,都会使起良心宰!他们都晓得精神病人是在监护人的陪同下出来的,医院开有带领出入证明,不会让这样的人使出任何差错,不然医院有责任。
而我的神情模样,被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于任何刺激都无动于衷,很木讷,很呆滞……跟陌生的正常人一句话也没有。
老爸下蛮夹住一坨光溜溜的喉节骨,想提起来见证,想拿他当年串联时的脾气吼人。幸好,那喉节骨叮咚地一声又掉进了沼池一般的锅里。
(串联:如果第一回见,请百度文革时期的大串联)
三弟再次阻止老爸,强调这地带就是这样的,不要计较了,还要赶路搭车回走,赶快吃吧……老爸板起脸,筷子在锅沿上磕了几下,我们开动起来。
我只晓得那不是排骨,其它的都麻木不知,无法沟通了。
饭后送我回院时,他们叫我想吃什么只管说,给护士护士长说都行,下次在家里做好了拿来。我说什么也不想吃,没有胃口。三弟忽然说起了以前给我女朋友打过电话了的,问过她是否来看一下我,而只听她哭,在电话里什么也没有说清楚。
很是哀伤的我,却没有一滴眼泪。三弟拿出手机问我是否联系一下,我却不想给她打电话了,不想沟通了。我考虑到她的态度,明白自身已不。好不容易想起病友以前说的话,于是,我漫不经心地说了出来:
“我不能违背她的意志――境她。”
(境,口语代替字。境她:口语有准她,允许她,莫管她,任由她的意思,但多处于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说出)
“那你就好好接受治疗吧,我有空就来看你,争取年前来接你回家。”
听三弟这么一说,我心里泛了阵微微热亮,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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