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长来监督病人吃药前，就教好发药的护士，在病人吞药以后，必须还要在张嘴时发a，如果有嫌疑，继续发音l。
9号和18号一起过来偷偷喊了我，到厕所去有事。
自从进院到现在我都只解过小手，没有要解大便的迹象。正想要问9号说我的头瘪，而9号急着商量抗拒吃药的策略，也便和他挤在一起，就忘了瘪头的事。
这次难逃，以后一样。今天必须把药干脆吐在水杯里，待检查口腔完毕，找机会迅速倒掉或者任何手段将药捏好。
这样说好了。9号又一次牢骚害人的话题，连家里亲人都在害我们，把我们送到这里来受折磨，受苦难，让我们一天天在美好的欲望中死去。
听到这里，也许是强烈地逃亡精神迅速地瓦解了本来就不长的药效。一股力量，表于外柔内刚，我猛地愤怒了。解放鞋的右脚踢蹬着墙壁，喋喋不休地骂着把我捆到这里来的兄弟，第一次起了逃出去的心理。
男护师手里拿着教鞭，正在找我和9号。昨夜又是注射安定的两个病人，今天必须在吃药时拿做典型抓。正好听见厕所墙壁响动的护师，走进来时故意在手里拍打着教鞭，吓着我们出去吃药。
来到药车前，见几双威风凛凛的眼睛监视着我，我不敢照9号说的去做。我不敢了，也就再也不去攀登勇气。这么要抓我，可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于是，认定吞了毒药也罢，只有选择这条温柔的死路而行。
9号却不然，既然决定勇敢地高悬跌死，就不再作退缩。不幸的是，他吐出的药丸被护士长发现了。
“灌他！”男护师一边招手向20号等人，一边动手捉9号。
9号闭嘴挣扎，不管死活，突然又乱骂起来：
“逼我！这没人道的医疗！如来佛祖定不会放过你们那些凶手！我要以圣经的名义诅咒，诅咒那些谋财害命的邦凶！”
正常人扭不动精神病人，是怕精神病人伤着了，只好放弃灌药。又拿来布带子，捆了9号的双手。他又回重症监护室了。
接着18号规规矩矩地上前吞药了。18号有眠无眠都不凶狂，只是病态严重的时候就会哭，在夜里偷偷摸摸，四处找别人一起睡。很少病人是同性恋，他就经常一个人坐在床上偷偷抽烟，甚至哭泣。
第一次吃了氯丙嗪，中午还是没有睡意。只觉得胃好难受，像木渣子在刮，又像木渣子握火灰的燃烧。
我仰头而睡，不停地吞清口水。又听见十月的沉寂，对面的香樟树偶尔纷坠着几张老了的叶子，更可能是麻雀栖枝，或者起飞出发时折腾而落的叶子。略微斜眼，便看见隔离墙窗外灰暗的天空，雨搭遮住的视线，也没有把头调个姿势去多些发现。只有种感觉，十月来了以后，都不见了任何野生动物求偶的热烈欢声。一切的沉寂，都因忙碌着寻觅越冬的食物，顾不上悠闲地交配繁衍了。
第二天早餐后，护士拿着纸笔挨着我坐在排椅上，问我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怎么样？”我松开趴在饭桌上的双手，萎靡不振地缓缓抬头。
“比如有么不舒服呀？或者……”
我摇着头，按了按胸口，回答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她接着问：
“你前些日子为什不吃药？”
“怕。”
“你到底怕什么？还在怕？”护士在单纸条上开始记了一个字。
“我怕吃药。”
“药是治病的，吃了才会对你的病有好处。你看人家都在吃，你为么怕？”
“怕是害我的。”
“不要怕，你吃的是前苏联制造的特效药，我们国家免费的。你看别人都快好了，怎么会害你！”
“我晓得。”
“睡觉的时候还有人给你讲话吗？”
我摇头。
“你感觉到自己时刻存在吗？或者说，还是时刻感觉得自己不存在了？”
“没有。就是害怕。”
“哦。你觉得是谁在威胁你？”
“死亡。”
“那是因为你没有快乐，长期没有快乐。你不要太压抑，前些天看你和病友们玩得挺愉快的。你需要继续放松，努力放松。”
我点头时，好想立刻做个放松的动作试一下，却猛然注意到护士的胸牌。无论多么好看的部位，我发现自己失去了对任何异性的爱好意识。看着照片上的她，我说：
“你好小。”
“这是我以前的照片。”
“童年有真正的快乐，长大了没有。”
“不？长大了才有真正的快乐，因为你发现了真正有意义的快乐，跟本不是小屁孩。”
我不作声了，赤手板擦了一把流滩在桌上的口水，很怕在女人面前这样肮脏兮兮的不好，然而这么一抹却更加色癞了。不该提起快乐，刺激到我无法包着口水说话，从脚尖到头顶，直串了一根童谣金弦似的。没有人把包在嘴里的口水，在感觉到味道变了的时候一口吞下去，也不可以把口水吐在地板上用脚去遛，都不是我的行为。
护士扔了一团纸巾在桌面上，起身走了，然后半停在门口边，头侧向垃圾桶吐了一泡，老远听见啪地一声，闷桶作响。
正规吃药的第三天我又加了计量。上午护士长在讲堂给大家教唱歌，今天教的《精忠报国》。我天生有绕口令的智障，直到大家能合唱了，我都不知道这首歌词的天东地西，更是一句也唱不圆。正以为只是我这样，护士长在单独抽查前排平日比较受教的病人。
“狼烟起，江山北望。风起卷马长嘶天气如霜……”一个病人唱起。
“停！”
病人正唱完第二句，护士长手势叫停，拿着教鞭指着黑板上的粉笔字行说：
“龙起卷，是龙，不是风！后面的是剑，不是天！我没写成天气如霜，你怎么唱成天气如霜了？”
“我的感觉就在窗外。”病人说。
“再来。认真些，注意力在这里，不要想起窗外，也不要去看。”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起如霜。心似黄河两茫茫，二十年间……”
“停停停！算了，你坐下！”
护士长在目测下一位独唱人员的时候，连刚嘲笑别人的病人，好像都怕喊到自己，全场一片默哀似的沉寂。总是逃不掉被点名的，又一个被叫起来独唱的完全不是唱，根本就是双眼死盯着黑板，下蛮念叨着歌词。
我被点名的时候，比别人更不如。护士长干脆不再抽查，对大家说：
“安心治病，不要关在窗内，老是想着窗外。我明白在坐的，大都是有些文化的，有理想的人。正因为容易患上精神病，多数是因为理想不如意。理想不如意，总的说来是心理调节不平衡……9号！那天叫你吃药，你为什么还要诅咒别个？”
“我错了，可我真想诅咒。”9号站起来道歉，显得没气没力。
“为什么想诅咒？”
“总认为有邦凶在害我，无法控制诅咒。”
“好了，不说了。你得私下把这件事给我说清楚。”
“说不清楚的，每天早上来的医生也晓得，我只有练功。”
“不要练了，又会走火入魔的。看着黑板，你会唱这首歌了吗？”
“不会。但我晓得精忠报国，岳母刺字。”
“你要明白，是国家免费给你治疗，我们也没收任何人的私包，不存在害你，哪来的邦凶！”
“我错了，再也不会骂好人的。”
“能知好歹，不能得尺进丈。照顾你们这些病人，说有多么恶心就有多么恶心。看你们睡觉的枕头，有的人自己不整理好，偶尔捏到一滩没干的涎口水，弄得我回家饭都吃不下去。都给我记住了，要珍惜优抚，珍爱自己，我就指望你们的病快些好了，都出院去，出院了你们才能感受真实的窗外。”
9号刚转回大堂，听到这里一声不吭。护士长喊他坐下，接着说：
“好了，今天就教到这里。大家下去后多练习一下这首歌，希望明天都不要唱错了。”
怪事，我私下练习这首歌的时候，嘴巴越来越不听使唤，感觉舌头往肚子里缩，越缩越短。牙齿也全口松了似的，直到午饭下蛮咽了两口，晚饭就不能咀嚼，也无法吞咽，整个口腔完全失灵，不能说话。我用手辦过自己的上下巴，只明白还能在外力作用下做机械运动，其它的都废了。
坐在板凳上，我穿着并不合身的军绿衣，佝偻着，像倒了千斤的暮年老者，风烛残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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