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摆脱郁闷而获得舒坦的病人总是喜欢唱歌,内心发自坚强的高亢,或者失望的咽音。绝望可以导致精神病,得了精神病却再也不容易绝望,因而自杀的精神病人几乎没有。就是已丧失生活本能,再无丝毫理想,更可能的是死里逃生,或者死里逃生中意外死亡的多。喜欢唱歌,证明精神还在寄望,梦想还在浮现。红歌声中依旧怀念着忠骨英魂的气节,商品曲声抒发的依旧不忘恩恩爱爱。不管是处于想要恢复什么状态,唱一曲,总是为表达一种深切的心声。
我是唱不起歌的,还没有力气,偶尔很想唱也只是在心里,甚至默默地念着:我很喜欢那首歌。
晚饭后9号很闷浊,突然厌恶别人与他沟通交流,独自量了一会儿步,就坐在一边念着毛林周康江等等让人听不懂的话。我跟72号在大堂看了会儿电视剧,觉得没兴趣,出来自由室促膝谈心。相互照常把了脉,我在说他比以前好多了,他也在说我比以前好多了。
“其实,我就是手脚很冷。你呢?”与他同坐在一条长凳上,屁股压着双手,我问72号。
“我也是。”他抽出双手哈口气搓了搓,跺了跺脚,然后伸出手拉着我的手,往他怀里戳。
“你还是穿的新保暖内衣吗?”
“是的。有两套――妈妈给我买的两套。”
我没出声,想起我妈坐不得长途汽车,晕车呕吐到最后都是黄色的液体,故而也想不起问老爸妈怎么没来,不仅是其它杂念充斥在脑,一股满足,只要有亲人来了的。而想见妈的心情在平时是有的,大都是别人提及自己亲人的时候。
“我这里面很暖和的。来,你把双手都伸进来!”72号解开两颗上衣扣子,拉着我的手揣进他的肋夹。
“好暖和,你也来,只是我的毛衣很旧了。”说完,我取出手来,也解了两颗上衣扣子,然后二人就捂在了一起。
“我是怕你不舍得。”
“什么?”
“你才买的新内衣,总觉得我的手很脏。”
“没有,哪里话。你的毛衣照样很保暖。”
我俩抱着正在多谈些的时候,18号拖沓着步子靠近过来,问我们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我俩都这样回答。
“我也要……”笑眯着的话音刚落,他就把双手往我和73号胸间劈插而入。
“坏人!”我与73只好解散了。
“我给你把个脉?来,看你好些了没有?”我跟18号征求意见。
“你会个屁,你懂个锤锤?”18号完全不信任地伸出左右手来,却又问:“你看哪只?”
“随便。”我正要给18号拿脉,姓丁的歪头歪脑,又在一旁注视着我们,莫名地引起了我没心思数脉搏。
“医生说过间歇性,怕刺激。我们的脉动还不匀稳,随时都会变化。”73号解释性地对18号说。
还没数到十下,没想到姓丁的走过来阻止了我给别人把脉,建议道:
“没有手表,起码要三个人才能比较。”
确实!几个正讨论取平均值,姓丁的却又灰心丧气了:
“没必要自己数自己的脉搏,医生每天掌握的才有用。数什么数,装科学我不跟你们来。我是来想喊你们去隔壁跟他们唱歌。”
“晚上唱什么歌哟?”我的口气是不同意:“病情好些了,晚上都不唱歌的好,注重休息,保持即将要上床睡觉的前奏,不可提神。”
“过两天我就出院了,感觉特别闲痛。”姓丁的说。
“你好了?”
“好了。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只等他们来签字接人。”
“你怎么好得这么快?”我问道。
“我是属于酒喝多了,只要不喝酒,就没事。”
一伙儿好羡慕他,恭喜着。
“那我给你唱首歌?”18号来了兴趣。
“你唱。”
“送君送到大路旁
君的恩亲永不忘
农友乡亲心里亮
隔山隔水永不忘
……
革命的友谊才开头
哪有利刀能劈水
哪有利剑能斩愁
……”
18号出神入化,用心唱完了。
“好听!唱得好!”
一阵赞声中,我又想太多了,总是恩恩爱爱之类,然后叹息一声说:
“你们听过《孟姜女哭长城》没有?”
“没听过。”姓丁的抢先故意这么作回复,其它几个病友明知听说过的,也呆了似的望着。
“这么熟悉的传说怎么都没听说过?”我不相信地问。
“当然听过。你是说孟姜女哭,确实没听到过,这个故事谁又不晓得?”
“又是钻蜗牛屁股的,这么跟我倒话。”
“我听老百姓还这样传说,无论历史上怎么样高级的工程师,还有工匠,他们组织人去把那地方修补好了,过几天,就会又跨塌。”姓丁的说开了话。
“太神奇了。”我感叹道。
“就有这么神咧!”
“难道钢筋水泥也不行?”72号问。
“不行!无论什么材料都不行,无论补得多牢固,都要跨,又还只跨那个老地方,别处都安然无恙的。”
“太神了!”72号也感叹了。
“你去看过吗?就是垮塌的那个地方,你亲眼看见过没有?”18号问姓丁的。
“没有,太远了。”
“我不信。”18号瞅了一下眼。
“我第一次听你这么说。补好又跨,好可惜。”我像又捡了个没证据的故事,生长着自己的见识。
“我也是长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听说的。”姓丁的像在安慰我一样。
“你会唱那首老歌吗?”我又问他。
“我不喜欢唱那种哀哀啼啼的,也不喜欢听。比如红楼梦中说‘夫死又随人去了’,后来又听说‘老婆死了老婆在’,这是多么的现实――是不是?”姓丁的显得很明智的模样。
都不出声的片刻,我又在思寻之间,忽然来了点唱歌的力气,情不自禁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便唱起:
祝英台 要到杭城把书攻
爹爹说 女子外出理不通
假扮着 外卜先生来看病
亲生父 当面不识是衩裙
祝英台 改扮书生赴杭城
草桥亭 遇见会请梁相中
……
我正唱时,水师从厕所门口猫头猫脑地钻出来,一只手还提着个空胶盆,突然点头哈腰地指着我骂,指一手骂一声:
“杀死她妈那屄!杀死他妈那屄!杀死他……”
顿时给我吓懵了,还糠糠抖。病友们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都不敢冒然靠近。
我不敢唱了。水师突然停骂,走过来下命令的口吻:
“停电了是不是,怎么不给我唱了?是不是我一停水,你们都会断电?”
“你要杀哪个?”姓丁的严肃问他。
“没讲你们,你们唱!”
见他说的不是要杀我,心里才平静了些,全身颤抖也才开始减弱。
“你继续唱吧!”病友们回头邀请我。
“不,我没心情了。”
“我也没心情,我要唱,我要唱――你们听我的。”水师说完扔了盆子,只着他记忆最深的唱了两句,然后,索性倒身在地板上翻滚,滚一圈唱一句:
……
两个人 一见投机来结拜
从今后 同窗共枕读书文
书馆读书三年长
山伯英台共心肠
……
水师边唱边哭了,73号也在流泪,其他病友严肃而沮丧。可能得病开始的时候我也大哭过,此时我也很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于是,跟着水师倒身在地板上,与他一起翻滚,继续滚一圈唱一句:
……
老爹爹 已将小妹配马姓
梁兄哟 今生不得效鸳鸯
忽听得 英台也是马家人
就如是 冷水浇头怀抱冰
只是说 有情人终成眷属
哪知道 银河隔断牛女星
水师哭呼滚唱,可能是闹动太大了,护师护士都一起过来巡岗,问地上这一堆是在干什么,命令我们马上站起来。
总觉得自己是个没感情的人了,怎么擂磊都哭不来。听医护人突然狠话问我们是不是要拖地,干脆把衣服脱下来拖,把地板拖过干干净净,不准穿衣服了。我还是怕冷,便起了身。水师却更加起劲了,哭着继续循环着最后两句呜呼,医务人员越拉他他越起劲,过来的病人看热闹,相互转告称赞着说:
“快去,真好看,有人在玩死亡翻滚。”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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