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时候,课业的重压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晚自习要上到十点半,我常常十二点钟才到家,书包里背着没写完的卷子。第二天早上六点出头,又被母亲叫醒,我提着母亲备好的饭盒,再去赶七点半的早自习。周末也要上课,一直上到周日下午三点,才算能放小半天的假。这唯一的小半天,我总是在睡觉。
有天周日,我坐着租的面包车从郊区的高中回家。母亲说,去市里逛逛吧,给你买件新衣服。我犹豫了一下,还不算太困,我也想去外面呼吸一下另外的空气,和紧张的教室里不一样的空气。我说,好。
母亲给我买了一件粉色的毛呢外套。颈部系着翻领的白色大毛团,下摆坠着两排镂空的蕾丝花边。我穿着觉得很喜欢。在高中里,好看的衣服有格外深刻的意义。这是除了成绩,唯一能拿来比较的,让人心里舒服的。
提着新衣服,我和母亲往家走。那是在冬天,微微凉,街上没有多少人,天空和城市笼罩在一片雾蒙蒙里。我吐出的哈气很快融在一片雾气里了,只剩围巾上挂着的闪闪的冰茬。隐隐约约,广场中传来巨大的杂音声。我们越走近声音越大,越刺耳。那是种劣质的曲调,音阶被追着赶着往前推,尖锐又混乱。我们走近着,看见一个破衣服老人跪在地上在拉二胡。他身穿一件深色棉袄,头上戴着遮耳大军帽,手上布满被污泥填满的皱纹。他反复只演奏同一句曲调。比起说在演奏音乐,他更像是握紧着拉杆在琴弦上反复推拉,像木匠在奋力锯一块木板。
小的时候,我常跟母亲逛菜市场。杂乱的露天市场,破木板车一个挨一个,立在马路两旁,车上堆着混着泥土的新鲜蔬菜,或者水果。大叔大妈守着木板车叫卖,或者跟手上拎满菜的妇女还价。偶尔路过一辆公共汽车,司机不耐烦地按按喇叭,买菜的人就一团都往木板车上挤,给大车让出一条路。大车碾着烂了的菜叶、碎了的鸡蛋,就那么开过去了。等大车一开走,人们又占满了马路,响起叫卖声、还价声和交谈声。
就在这个市场里,偶尔会有一两个老人,穿着破衣烂鞋,身前摆着破旧缺边的碗。他们跪在木板车与木板车之间难得的空隙里,祈求人们买菜剩下的一张零钱或者几个硬币。当有人把一张一块面值的纸币投进碗里时,他们会像机械一样一动一顿地,将身体往地面贴,头点在被太阳晒软的柏油路上。
每当有这种情景,母亲总是掏出一块钱,塞进我手里。我把钱放在缺边的碗中,看着我面前的人双手并在一起,含糊不清地道谢时,我心里总油然而生一股自诩的快乐。我养成了这种习惯,把零钱施舍给路边乞讨的人。
噪音似的二胡声响彻广场,我冲母亲要了一块钱。我把钱放在他面前的盒子里,又感到了那股自诩的快乐,那拉锯一样的二胡声仿佛也能欣赏起来了。老人哑着嗓子冲我说了什么。我以为是道谢,正向他微笑点头之际,他突然冲我大喊起来。他扯着粗犷沙哑地嗓子冲我喊着。我把头凑向他,仔细分辨他的字句。他又喊了两三遍,我终于弄清他说的是什么了。他说,再给我一块。他杂草一样的胡子上下抖动着,他手里的琴杆还不停推拉着。我看见盒子里一张五块,一张十块的纸币醒目地张开,把冬日尖锐的光线悉数刺进我眼睛里。拉锯一样的二胡声突然刺耳起来,我听到自己心里某种东西被刺破的声音。像不堪忍受这糟糕又敷衍的曲调般,我快步转身离开了。我突然觉得很困。
和母亲回家的路上,我的眼皮使劲向下耸拉着,仿佛几个月积累的困倦一起都放出来了,我困得睁不开眼睛。回家以后我立刻躺倒在床上,新的粉色的外套被扔在椅子上,我把头埋在被子里不说一句话。母亲微微地叹气说,早知道你这么困,就不带你逛街了。
从那以后,直到今天。每当我走在路上,看见路边跪在地上,衣衫褴褛的乞讨的人,那刺耳的二胡声就在我脑海里响起来。那同一句曲调反复重复着,那杂乱的胡须随着张合的嘴上下抖动着。每当这时,我总是低下头,快步走过去。在我背后,那被奋力扯起的沙哑的嗓子仿佛在冲我喊着,再给我一块,再给我一块。从那以后,我再没有给过他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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