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听到走街串巷的生意号子,我就家乡一种不太悦耳的腔调,像鸭子遭到黄狗追咬时的惨叫,有人说,它更像没消音的摩托排烟筒的噪声。我们叫它喇叭,是一个自制的管状乐器(姑且称之为乐器)。犹记得那时,吹响喇叭的薇姑二十来岁,我们常抢过她的“生意宣传号”,争着把粗壮的喇叭横在嘴边吹。那是一段白色僵硬的粗水管,被钻出几个小孔,用塑料膜封上若干,我们憋足劲吹,手都被震麻了,两排杨树的树叶也跟着颤抖,薇姑却从不怪我们,她脸上平静的像一面湖水。
薇姑是赵爷的女儿,她白白净净,身上系着白围裙,脸上少有笑容,她似乎没有把心思放在生意上,大人们说,薇姑两次高考,两次失败,她还沉浸在考场的数学题里呢!那时村里村外只要听到那阵单调粗放的宣泄声,鼻间就仿佛飘过缕缕面香,薇姑的包子很快引来贪嘴的孩子,单身的懒汉,顾不上做干粮的家庭主妇。孩子们似乎和薇姑更投缘一些,刚刚散学的他们,不管辈分,不分男女,都嘴甜地叫声“姑姑”,薇姑就把一个豆包掰开,分给几个伙伴。大家坐在学堂时,满脑都是殷红饱满的红豆,和薇姑那张深沉的脸,我们拿着铅笔思索:薇姑的数学题真比我的还难做吗?薇姑凝神远望时,她的眼睛怎么变得那么美丽?那么深邃?她的眼睛里正在上演一出好戏,她能搜索到一个乡村之外的世界,她在那里找到了舞台。只有陷入沉默时,我们才能从薇姑的脸上看到些微的笑容,都不忍把她从另一个世界拉出,拉回到眼前的买卖里。
但是,能牵动整个村子的却是一个外村的剃着寸头,穿着整洁的青年。他从太阳升起的地方驶来,他的一阵叫卖让每个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抄起瓶瓶罐罐,冲着那嘹亮的声音走去,像加入一个盛大的集会,去迎接救命的泉水。
“打酱油来哟!打好醋来哟!”青年人只是一个卖酱油醋的。村里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听到他的叫卖,单省掉那个“醋”字,高兴地喊“打酱油的打酱油的”。高高瘦瘦的青年微笑着受听,似乎乐意被任何人差使。人们都说他的油醋新鲜,够味,还说他做生意实在,不管是谁,他总会往瓶里多漏半勺,更重要的是他懂得人们的心思,他像数着人们的日子,等瓶瓶罐罐快见底时,那辆蓝色握把式的三轮车就像一匹得意的战马一样出现在人们视野中,“战马”上的青年穿着白色衬衫,袖口挽起,显得英俊、从容。村里的妇女们喜欢和小伙子说话,打趣他的容貌、穿着、生活。
“打酱油的,刚才下雷阵雨,没淋着你吧?”
“前村一个大婶子把我领他们家去咧,避了会儿雨……这天气,下不大。”
“打酱油的,你怎么大咧?有对象咧呗?大姐给你介绍一个?”对男婚女嫁一向热心的赵大嫂子扯着嗓子一嚷嚷,在这儿过路的人听得仔细,他们伸着细脖子,慢走几步,想看看这个公众人物怎么回答。
小伙子不变脸色,一边给人们打醋,一边微笑着说:“行喽,得给我介绍个俊的昂!”
女人们等青年走了之后,还要站在街上聊几句。外出打工的男人们把白天留给女人和孩子,女人们在吃完饭、洗好碗,把家务收拾利索后,手里拿着毛线、钎子出来,左看右瞧,找说话的伴儿。兴许在这时,不远处出现一个骑单车的汉子,他驮着一个发着“叽叽叽”“呀呀呀”声音的大藤箩,那是小鸡小鸭在慌张地乱叫,大人孩子会立刻把这个瘦高的汉子围拢。如果另一个男人,用他浑厚的声音吆喝:“收鸭子鹅哟!”多半,他是要受冷落的,他走完那条主街也绝少听人喊“收鸭子的,站住”,他空着单车两边的笼子,向下个村庄前进。而能够吸引男人的,大概只有那个缺根手指的编筐老头,村中一些同龄老人将他叫住,他们觉得老头浑厚的声音、肚子里的故事更令人着迷。
有一次,人们记忆中仅有的一次,酱油青年的“战马”来得慢了,大嫂们的油瓶见底了。
“这么长时间打酱油的还没来耶!该不是家里出什么事咧吧?”人们在买赵爷的馒头时纷纷议论。薇姑细白的手递过零钱,微微一颤,她一改冷淡的神情,罕有地反驳道:“哪儿有多长,最多比平时晚两三天。”说是这么说,可人们的口舌似乎早就干燥了,两三天已经是他们习惯的极限。
小伙子驾着他的“战马”潇洒翩翩的出现时,样子似乎意气风发了很多。
“大兄弟,家里有什么事昂?给大姐们说说,兴许能帮上你什么尼!”
小伙子笑嘻嘻地说:“大姐,前些天,我办喜事来着,耽误大家,不好意思啊……”赵大嫂子响亮的笑声突然发作,震得人耳朵嗡嗡叫,大伙儿纷纷拿青年打趣,拿他的衣服、脸色打趣。“那姑娘是谁家的?”“哪个村的?”“什么时候领来瞧瞧耶?”经过几位大嫂细心盘问与推敲,大家伙渐渐将一段姻缘的轮廓描摹了出来。那个故事的导演应该是老天爷,老天爷用一场雨把小伙子和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成全了。那天,姑娘亲手给他递了一把毛巾,抿嘴低头,笑后转头往里屋走,又在门缝里偷偷地瞧。但是,赵大嫂以她多年的经验推测,那幕后的真正推手是将青年领进家里的大娘,大娘肯定说了一句:“小会啊,快拿毛巾来,给打酱油的小伙子擦擦。”两个年轻人互看了一眼,心中的小火苗腾腾燃起来,小会躲进自己的屋子。等雨小些的时候,小伙子带着心事离开了……
薇姑要到城里打工去了,临走前,薇姑的情绪好像更加低落了,她苍白的脸好像是炎夏时节被打蔫的花朵,她背后有人嘁嘁嚓嚓说着什么……这一年,人们又看见赵爷骑着三轮车亲自卖馒头、包子了,那不悦耳的粗喇叭声飘荡在乡村的大路上。很多年后,驾着三轮,骑着单车,赶着毛驴,穿梭在街巷中的过客们,他们或嘹亮、或沙哑、或浑厚的声音凝固在人们遥远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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