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领略“闲”的旨趣,大概是在一篇叫做《湖心亭看雪》的初中课文里。“……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嘴里朗朗诵读着,心绪却早化成一片雪花飘到那小船里去了。
古文小品中时常见“步月”二字。步月者,散步于月下也。我以为若要例出“闲”的举动,再没有比它更简洁而得神韵的了。两个不相干的字,无缘无故凑在一块,竟天然营造出某种画面感,那样的夜色与月光,那样的踱步者的状态,都似乎浮现于脑海了。——如果对这画面的想象力实在缺乏,读一读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应当可以补足。在一篇谈茶的文章里看到一句俗语,“四酒三茶二溜达”,它是对于人际交往的智慧的总结:四人相会时,必须杯中有物才能尽兴;喝茶,则是适合三个人的项目;而两个人,最宜步月谈心——只要两颗心里装的不是蜚短流长以及陈年的无趣,想来这都会是件美好的的闲事。
“闲”似乎总是和“雅”关联。琴棋书画,这是雅的,亦是闲的;诗词歌赋,这是闲的,亦是雅的。就连晚上走走路这样闲杂的常态,也经由文人的打扮后,摇身一变为“步月”,与“雅”结了亲戚。
“闲”跟“富”也有些扯不开的关系。薛宝钗戏谑贾宝玉说,“富贵”和“闲散”是天下两样难得的事物,而他却都有了,因此要给他起号“富贵闲人”。宝钗却不知,其实富和闲更多时候本是一体的——家财万贯者栽花饲鸟,养性怡情,你当然觉得合情合理,之余可能还要羡叹一声“好不清闲自在”;出身寒门者若不去工作,也声色犬马起来,你一定要指责一句游手好闲——潜台词是:“闲”岂是穷人能好的?
但天下事也不尽然。我有一位姑父,是个杀猪卖肉之辈,自然非富非贵,更难登大雅之堂。他每天中午喝一海碗白酒,晚上再喝一海碗白酒,雷打不动,数十年如一日。他的每顿饭都要花上一两个小时。我见过他喝酒时的神态,面色通红,意识恍惚,眼睛里有忘乎天地的淡淡的欢喜,每每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他是一个比大多数人快乐的、得闲的人。又有些富家子弟,从小被逼着弹琴跳舞,磨练七十二绝技,焦头烂额,苦不堪言,哪里看得出悠闲的意味?
“闲”对现代人是一件难事。社会角逐激烈,想要不落于后,人们自然难免步履匆忙。等好不容易歇下脚步,得到一时的闲逸,正打算低头看鱼,暂且虚度片刻光阴,转瞬又想到别人在奋发图强——“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可是从小听惯的——于是心里立马慌乱了,哪里还闲得下去。了解到一种历史观,说人类的历史并非进步的,在很多层面上,甚至在不断退化,给出的一个例证是人类身体的生理机能越来越差。看着我们焦虑的不幸福的脸,或者正是这种历史观的第二个例证。
有趣的是,世上还有一种完全相反的人,不妨唤作“无以自遣者”,他们无所事事的程度简直令人咋舌。但你若问他,又会发现他并非心中毫无想法,鸿鹄之志也有,只是懒得展翅罢了。可见他们也并没有皈依庄子的道派。这类人的余暇,自是无比的漫长,然而全是用无聊和空洞填满的,好比民国一段时期的货币,流通的数额虽大的惊人,却并不见得是国家富有的证明。
由此看来,“闲”是一种中庸的智慧。
旅行,似乎是忙碌之间休闲数日的妙法了。也不然。因为你的闲和别人的重叠了。堵车或是挤公交自不必说,等好不容易瞻前顾后、左右开弓地排队买好票,一进景区,你又发现眼前的景象与把你引诱来的照片里的全然不同——照片里没有这么多人的头、人的脚和人的味道,白居易游西湖,有闲情逸致作诗说“最爱湖东行不足”,可当你去时,湖东已经是“不足行”了。终于拍完了景点出来,已然心力交瘁,于是赶紧盘算吃住事宜,出门在外,虽不至于风餐露宿,但总要节俭些,于是手机上翻阅不停,货比三家,直到眼花缭乱,脑胀头昏。想必这也带不来闲的感受。
也有真正得闲的时候,这种闲并不具体,它是不可言喻的,是可遇不可求的,是在某种契机之下,忽然发生的。那时候身心完全安定下来,仿佛到了一种静默的境界。然而,往往还没有体会清楚这闲的涵义,又猛地想到,应当把这份“闲”,图文并茂地在网络上展现,好让朋友艳羡一番。当满心期待地看着点赞数几何、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回复时,“闲”已经悄然离去了。
不要抱怨得闲太少,“闲”自带的属性就是珍稀。“得半日之闲,可抵上十年尘梦”。闲暇来时,且用心品味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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