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火水未济
十二 泗水流
汴州城,朱雀大营。
朱温背着双手,来回踱步,沉吟不语。帐下大将王彦章、葛从周,行军司马李璠皆翘首以盼。
一炷香之后,单单问首席谋士谢瞳道:“居士,高骈一死,淮南道即陷入无边乱局,水帝昨日已正式下诏任命我兼任淮南节度使,此事你怎么看?”
谢瞳手摇羽扇,侃侃而谈,“节度使,此乃杨复恭一石二鸟之计。我朱雀大营如今最大的心腹之患,乃是蔡州的秦宗权,若分兵渡淮经略淮南,则汴州危矣!”
“那末先生有何良策教我?”朱温急切地道。
谢瞳淡然一笑,潇洒地道:“彼施以‘一石二鸟’,我则应以‘围魏救赵’,现如今已是深秋,隆冬转眼即至,不利大军出行,攻城略地,节度使可命一股肱之人为淮南留后,先行举旗渡淮平叛,相机以动,第一时间在名义上给水帝一个交待,明年开春再以手下勇将劲旅猛攻秦宗权蔡州老巢,蔡州吃紧,秦宗权必然招其弟秦宗衡北返,广陵亦可不战而克。”
朱温频频点头,心悦诚服,立即决策道:“李璠何在?”
“卑职在!”李璠是葛从周新近提拔上来的副手,接替其兄李傥的位置。
“命你为淮南留后,自滑州点一千河阳兵去取广陵,即刻出发,不得有误!”朱温雷厉风行地吩咐道。
“末将遵令!”李璠匆匆地去了。
夕阳中的泗州城安详地坐落在汴水入淮口,似乎在无声地喟叹自己的命运,“天下无事,则为南北行商之所必经,天下有事,则为南北兵家之所必争。”
少逸乘着青木神筏尽情漂流在静悄悄的泗水之上,遥望着这座“北带清口,南带濠梁,东达维阳,西通宿寿”,在李钊延所赠的神策行军地图上被誉为“江淮要扼,徐邳要冲,东南之户枢,中原之要会”的著名城池。据说泗州城内有一座月牙形的扇形月城,平时可通船只,山洪来时则关闭闸门阻水,这一点让少逸十分感兴趣。
他此前在瓜洲古渡头火葬了海东青周宝,将悬壶禅师的骨灰尽洒入长江,只余一抔,盛在悬壶禅房内所得的香炉之中,尔后顺流而下,赴润州(镇海)给周宝觅了一方青冢,葬了骨灰香炉,方自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随后他便南下去了钱塘,找到了杭州刺史钱鏐,原原本本地传了海东青临终前的那一句话,心头小鹿,这才如释重负。
钱塘江上,他彻底,将淮南道的血雨腥风,抛诸脑后,江南烟雨,涤荡性灵,深呼吸。
西子湖畔,他流连忘返,足足恋栈了半年,迟迟不肯北返。
少逸决定,自此不再理会甚么江淮乱局、天下板荡,只依着自己的心头小鹿,纵情游历名山大川。
这一次,他打算径直驱策着青木神筏,走水路去瞅瞅这水族闻名遐迩的月城。
举目远眺,一队千人左右、偃旗息鼓的士兵在头领的指挥下正匆匆地经过泗州,看样子是要抢在日落之前悄无声息地渡过淮水。
将将渡了不到三分之一,泗州城内一声锣鼓喧天,事先埋伏在城内的三千人蜂拥而出,直冲向淮水岸边,将先前那一千人的队伍拦腰斩成两段,开始了血腥的屠杀。
“李司马,朱温命你为淮南留后,借道泗州,可曾问过我时某?”一个摄人心魄的阴霾之音传来,令人不寒而栗。
少逸一听那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已知偷袭之人必是水族三大长老之一的时溥无疑,他一时心中好奇,收了青木神筏,加速向淮水边奔去,意图看个究竟。
凌厉无匹的水族“丛棘”寒冰真气破空而来,直罩向李璠全身。
在时溥面前,李璠无疑居于绝对弱势,但他亦不肯坐以待毙,默运木秀于林二重天,护住胸前。
毫无疑问,这俨然是一场徒劳无谓的抵御。
只不过关键时刻,少逸隔空掷出了木族三大圣器之一的青木神龛,手中的青木横槊亦同时奋力出手,因他不忍,眼瞅着父亲的同族惨遭异族屠戮。
少逸的木秀于林心法虽止有三重天的境界,但凭藉着木族两大圣器的灵力,横槊八击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所向披靡。
时溥一见青木横槊,已知今日难以得逞,轻叹了一口气,继而火速撤招自保,恨恨地道:“臭小子,又是你来搅我的局!”
这时少逸已经抄起了惊慌失措的李璠,于第一时间放出玄黄鼎,在淮水之上以土族天地玄黄诀重新构筑起了昔日黄河之上坚不可摧的虚空土木罩。
这一刻的时溥,再一次杯弓蛇影地深深体味到了,什么叫做鞭长莫及,望洋兴叹!
这亦是,历史,发出的喟叹,源自肺腑。
广陵城北,山光寺,残垣断壁。
秦宗衡望着眼前一片废墟,心里有些发虚,小声问道:“狼兄,朱雀大营倾巢而出,大哥着令我二人尽速回援蔡州,你今日秘邀我来此处商议军情大计,莫非是要对付秦彦、毕师铎?”
孙儒一声阴笑,“嘿嘿,不错,兔死狗烹,鸟——尽——弓……”
“藏”字还未出口,寒冰“用缶”,手中狼牙棒已经闪电般插入秦宗衡前胸……
秦宗衡的眼睛瞪得像死鱼一般,难以置信地道:“狼兄,你为何?——为何对我下狼牙噬?”
“嘿嘿,秦宗权鼠目寸光,见利忘义,他如何是朱温的对手?我塞北苍狼如今坐拥广陵,手握大军,正是封疆拓土,立业建基之时,又怎肯放弃淮扬大好之地,回蔡州与朱雀大营火拼?杀了你,周宝之死便再无第三人知虞,毕师铎便永为我塞北苍狼所驱使,淮南沃土,翌日皆是我塞北苍狼盘中之食!”孙儒不禁有些踌躇满志。
这时废墟之后一声怒吼,斧裂金石,“来坎”之气汹涌而来,“狗日的孙儒,还我二哥命来!”来人正是毕师铎,他此前早就怀疑秦宗衡影影绰绰,心中有鬼,今日尾随秦宗衡至此,正好偷听到了二哥被害的真相。
孙儒大骇,慌忙以手中狼牙棒格挡,以“用缶”之气全力反噬毕师铎。
三板斧转瞬即过,毕师铎再度后力不继,孙儒岂肯错过如此良机,大喝一声,不遗余力,“狼牙噬!”
狼牙棒贯注“用缶”之气,直刺入毕师铎肩头。奇怪的是,这一次,太过轻易!
当此际,毕师铎含笑道:“盘古斩!”他用尽最后残存的真气,使出父亲临终前千叮万嘱不到生死关头绝不可妄用的三板斧之外的“独孤一式”,巨灵斧力劈华山般地划过生命中最后一道绚丽的弧线。
孙儒一声惨叫,一只右臂竟被活生生地砍了下来,飞向不远处的一尊败佛,落地之时,断臂手中还紧紧拽着自己的狼牙棒。
这个时候,毕师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最后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融进了苍茫的淮南大地。
天际,掠过一只,海东青,一声悲鸣!
时光若流水,奔腾不息,转眼到了文德元年。
凤翔,水帝御苑。
“陛下,你体内的寒冰真气越来越虚弱了!”杨复恭似乎忧心忡忡。光启三年,水帝唐僖宗自兴元欲返归长安,因长安水帝行辕经襄王煴之乱而破败不堪,新任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遂请旨水帝暂居凤翔临时御苑,等水帝行辕修复之日再回长安。光启以来,水帝唐僖宗累年远途舟车劳顿,病势日深,不能理事,自兴元返凤翔之后,政事皆由杨复恭把持。
“杨爱卿,我如今病势深沉,田阿父又拿走了水族理疗圣器禹王玺,这次只怕是再难回天了!”水帝唐僖宗已是奄奄一息。
“陛下千万保重龙体!”人非牲畜,再奸险的小人,都是有感情的,杨复恭跟随水帝日久,此时亦禁不住掉下了两滴眼泪。
“明日起驾回长安罢!叶落归根,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水帝行辕的龙榻之上!”僖宗这一句,颇有些“鸟之将死,其鸣也哀”的况味了。
“是,陛下!”杨复恭抹了抹“假作真时真亦假”的一把涕泪,匆匆打点去韩建、晋晖、张造、李师泰等新提拔上来的随驾五都去了。(伏案:史载随驾五都应是王建、韩建、晋晖、张造、李师泰五人。)
文德元年,三月,春眠不觉晓,惊啼寒号鸟。
“十五年来无一治,虚名天子老奔波”的水帝唐僖宗驾崩于长安水帝行辕(武德殿),终年二十七岁,葬于靖陵,其弟寿王继位为昭宗,次年改元为龙纪。唐昭宗乃懿宗第七子,生于咸通八年,本名李杰,后来曾经改名李敏,即位时又改名李晔,其母惠安皇后王氏,也是唐僖宗之母。这一年的三月,于他而言,可谓双喜临门,因为嘉会节这一天,这位年轻的唐昭宗刚刚度过了他二十一岁的生日。
水族的大臣们都说,这个年轻人,“体貌明粹,饶有英气”,亦,踌躇满志。
汴州,一声惊雷,大地回春。
朱温从首席军师谢瞳之计,正自调兵遣将。
“彦章,从周!”
“属下在!”
“命彦章为先锋,从周为行军司马,率迎火、陪火、望火三团精锐为前部,我亲领九千大军随后,朱雀大营倾巢而动,开拔蔡州。这次务必要让秦宗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朱温斩钉截铁地发号施令。
葛从周却自半开玩笑地揶揄道:“我等皆去取蔡州,那末谢曈居士哩?莫非似那诸葛孔明一般,坐守汴州为我等准备庆功宴么?”他平素亦以智计谋略著称,可朱温偏偏对谢瞳言听计从,令其常有凤雏庞统之叹。
谢瞳微微含笑道:“我自领送火团三百精锐,同牙将郭言自滑州赴河阳雪中送炭!”
“河阳?”这确实有些出乎葛从周的预料。
“不错,河东李克用闻我朱雀大营倾巢去取蔡州,必定兴兵去夺河阳,河阳素为我朱雀大营募兵之地,河南尹张全义多年来轻徭薄敛,经营有方,百姓皆安居乐业,对其感恩歌德,称颂有加,河洛之地,乃汴州之唇齿,切不容有失!”谢瞳侃侃而谈。
“李克用的鸦儿军丝毫不逊于我朱雀大营迎陪望送四团,张全义手上却尽是些老弱残兵,先生此去河阳,可有十足把握?”朱温颇为担心地道。
谢瞳把嘴凑到朱温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只听得朱温频频点头,葛从周却仍自雾水满头,无可奈何地生出“既生瑜,何生亮”之喟叹。
三日之后,蔡州城下。
王彦章单骑鹤立,一挥手中丈八蛇矛,“秦宗权鼠辈,快快出城受死!”身后迎火团众人皆高声叫骂。
秦宗权一闻王彦章之名,立时噤若寒蝉,龟缩不出,高悬免战。
如此又僵持了两日,第六日一早,朱温遵谢瞳之锦囊妙计,下令全军火速撤退,向太行山开拔,只留王彦章率迎火团三百精锐断后。
王彦章打开临行前谢瞳所赠的锦囊,宣纸上三字赫然夺目,“残——翼——桥”!
河阳。
果不出谢瞳所料,太原节度使李克用以大将李嗣昭为先锋,周德威为行军司马,亲率一万鸦儿军来夺河阳。
城头残阳猎猎风,谢瞳手捧瑶琴,一曲《十面埋伏》氤氲而出,郭言心领神会,令旗一挥,万箭齐发。
李克用心下诧异,回顾身旁大将李嗣昭,叹道:“莫非张全义早有防范?”
此时一曲罢了,谢瞳在城墙之上朗笑一声道:“来的可是沙陀族独眼神龙?鸦儿军要夺河阳,可曾问过我主朱温?”
“朱三小儿?快叫他出城,与我李克用决一死战!”李克用怒不可遏。
“此处有我谢某坚守,万无一失,又何劳我主大驾?朱雀大营此刻正在太行山麓恭候鸦儿军哩,恐怕!”谢瞳早已成竹在胸。
“信口雌黄!朱雀大营早已倾巢而出,去取蔡州,你当我太原府茫然不知么?”李克用颇难以置信。
“秦宗权鼠豚小儿,值得我朱雀大营倾尽全力么?”
谢瞳话音未落,鸦儿军行军司马周德威风尘仆仆地从后军赶来,急急地道:“李帅不好了,我军背后太行山麓有大军包抄杀到,据尘土判断,该有万人之众!”
李克用仰天叹道:“看来此人所言非虚,朱雀大营果然兵行太行,欲断我鸦儿军归路!嗣昭,传令全军火速龟退,朱温得此人相助,如虎添翼,吾此番大事难济矣!”
“甚么?朱温主力退军了?”蔡州城头,秦宗权兀自不肯相信探马的回报。
“启禀陛下,河东李克用兵掠河阳,朱温率朱雀大营兵出太行,断其归路,李克用见势不妙,旋即引兵而退。张全义感恩戴德,已尽献河阳、洛阳于朱温。”
“好你个朱温,居然虚晃一枪,那王彦章呢?”秦宗权气得哇哇大叫。
“王铁枪昨夜已拔营东去!”探马成汭少时曾亡命杀人,出家为僧,素来以胆大著称。他常单骑孤身深入敌境勘察,蔡人皆称“豹子胆”。
“传令,点齐三万蔡州精骑,我今番要亲率大军,直捣他汴州老巢!”
此前秦宗权因滑州之败,一朝蛇咬,十年畏绳,故此对王彦章颇为忌惮,一直不敢出战,致使良机错失,此刻闻讯,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秦宗权的骑兵以蔡人为主,皆为敢死之士,骁勇善战,此番盛怒之下,倾力出城,自是气势汹汹。
三万蔡州军将将行至残翼桥,却见王彦章一骑绝尘,身后尘土飞扬,口中雷霆般怒吼道:“宗权鼠辈,可敢与我王铁枪决一死战?”彦章的逍遥游心法早已突破了泽山三重天,这一声“鹤冲天”气势无匹,正是“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探马成汭坐下的“南荆”雏驹经此一喝,立时狂性大发,疯疯癫癫、莫名其妙地掉头就跑,这一下子就冲垮了蔡州军的侧翼一角。
这时队伍里有人喊道:“成汭跑啦!”顷刻间传得沸沸扬扬。
以讹传讹,大家伙儿一听连豹子胆成汭都给吓跑了,更是纷纷调转马头,开始上演一幕鲜活的亡命天涯。
此时夕阳西斜,残翼桥下,河水雀跃潺潺,悄悄儿地向上游逆流奔涌……
时光倒流,雀跃搔首,仿佛回到了,光启三年的瓜洲渡口。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黄昏时分,少逸将悬壶禅师遗体火葬在了瓜洲渡口,其时枯龙寺外,熊熊火光之上,夕阳耀眼,却自难觅,一抹月华!
他喃喃念着这首白居易的《长相思》,不禁悲绪漾怀,泪流满面。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青木心法的第一句口诀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少逸默运木秀于林三重天,放出青木神筏,顺流而下。
那一瞬,本是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却忽的狂风大作,一声霹雳,大雨倾盆。
雨越下越大,如同一个号啕大哭的人,悲伤不可遏止,不尽长江,清泪滚滚。
暴雨梨花,蛾扑脸颊,阵阵,隐隐生疼,少逸却将青木神筏的速度驱策至极限,任尔,东南西北风!
他要去钱塘,找钱王,完成悬壶禅师的遗愿,最后一桩。
尔曹身与名俱裂,不废江河万古流!季布无二诺,侯赢重一言,那一刹,曾经,少逸悲情满怀,豪迈,不拘成败!
《火水未济》全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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