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冰来干什么?这么急着要摘果子?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周涤非连忙把脑袋转了回去,开始看桌上摆的文件,一看吃了一惊,列席会议的领导名单中的第一个,竟是总部分管作战的一位上将。
会议是临时通知,他刚才还纳闷为啥开个会这么急匆匆的,现在看来,那些看文件的师长们倒也不光是因为K师。
这时掌声开始从主席台侧门响起,先是稀稀落落,当首长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掌声猛的爆炸,爆炸到必须让首长做出那个双手往下摁的动作,才渐渐回落,但回落的也只是音量,拍巴掌的人手一刻也没停下,直到首长坐在了椅子上,主持会议的基地司令开始打开话筒说话,掌声才渐渐地消失。
这套掌法就是鼎鼎大名的“雷鸣般经久不息”掌,周涤非已经在各个单位包括K师领教过多次了。基地显然精心排练过,开始的稀稀落落,表达的是疑问和好奇:“谁来了?”上将现出真身时的雷鸣,则是无比的激动和荣幸:“原来是首长!”最后的经久不息,是眷恋、是依依不舍、是不得不。“唉,真想多鼓一会儿。”
都这么多年了,部队的形式主义还是被顽固地继承下来,像一条总能在礁石间游走自如的泥鳅。周涤非对此一贯反感,但也无可奈何,到了师长这种岗位,个性已经是一种奢侈,如果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你就必须配合,而且是笑意盈盈地配合,配合大家一起把这一遗产继续传承下去。他只能把这种反感和无奈化作工作中的冲劲,同时尽量避开。
师长尚且如此,台上的首长又何尝不是,他开始有点同情台上的上将了,这位总部首长当年是对越自卫还击战中的英雄连长,跟K师的方应三齐名,据说直到升为少将前都以心直口快、厌恶繁文缛节著称,如今鬓已斑白,如果没有这身军装,他脸上的慈祥也看不出与别的慈祥有何分别。
基层官兵厌恶假大空,大多数领导又何尝不是,但习惯的改变总是滞后于形势,这次内蒙军演的强度和深度,已经容不下别的形式主义,只能在此挥洒了。
基地司令说道,首长是刚刚到基地的,本来想等演习结束再过来听汇报,但因为明天临时有出国访问任务,所以才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想了解了解内蒙军演史上首次红军胜利是咋回事。
首长微笑着插了一句话,今天只听汇报,不发言,不发言的意思就是不讲评、不指导、不做重要讲话、不表达对演习官兵的殷切问候,他的嘴巴从现在开始不会再张开。
台下大笑,周涤非也笑,上将还是保留了一些性情,只不过这性情必须用幽默包裹。
第一项议程是导演部介绍演习进展情况。紧接着就是周涤非发言,汇报城市攻防演练阶段K师的部署安排,这他倒不担心,这场战役他已酝酿多时,对演练情况的掌握也具体到了每一个细节。他用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详细介绍了K师这段时间对营连级独立指挥能力的训练,敢死队的事反倒只说了几分钟,至于吴论和张若谷最后成功袭击蓝军指挥车的过程,更是寥寥数语带过,只说了依据三处据点的方位判断指挥车位置的方法。
首长果然没有任何发言的欲望,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周涤非说完最后一个字脸上也看不出丝毫波澜。
老狐狸周涤非此时竟出现了少有的紧张,走下台时忘了关话筒,脚又正好踢到了话筒线,刺耳的回音顿时刺入每个人的耳朵。
但接下来的议程很快让他的紧张缓解下来,基地司令说到,由A战区陆军特种大队一中队中队长韩冰点评此次城市攻防演练的特战战术。
原来这小子是被叫过来的,不是方鹤洲派来挖墙脚的。
韩冰过于低调神秘,除了去A战区各部队找兵,平时从不跟雪狐以外的人有什么往来,连总部安排的巡回事迹报告会都一概推掉,为此还得罪了不少人。刚才在周涤非汇报时还在低头看文件的人此时都抬起了脑袋,想看看这位全军闻名的特战英雄是什么模样。
大家都没想到,上来的这位看上去竟是如此的紧张和扭捏,仿佛一个被强行摁上来的新兵,他甚至都忘了按惯例向台上的首长敬礼,打开话筒先愣了五秒钟,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周涤非不禁莞尔,韩冰私下里油嘴滑舌跟谁都没大没小,却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人,一到这种场合就掉链子,当年他第一次在会议上跟周涤非汇报的时候,甚至把雪狐说成了雪豹,直接把部队代号给改了。
“首长,各位领导,”韩冰终于开口:“我是昨夜临时接到通知赶过来的,准备地很不充分,只能依据早上看过的演习方案和录像谈看法,不过对这次城市攻防演练的战果,我也大致有了一个判断,红军的战术安排和指挥调度确实缜密精彩,但最终的胜利有很大的运气成分。”
此语一出,举座哗然。
其他师的领导都把眼睛放在了周涤非身上,但周涤非一点也不意外,只要事关作战,这世界上没人能拦得住韩冰说实话,他就算是战区司令,该打脸韩冰也会打他的脸,只不过当着这么大的领导打脸还是头一回。不过就算如此,他也不会不快,既然是实战化演习,就应该实实在在的讲评。
台上的首长微微动了一下身子,被周涤非的眼睛捕捉到了,显然,首长来了兴趣。
韩冰的双眼聚焦着台下远处的一个身影,顿了一会儿,开始具体点评。
模拟城市的摄像头记录下了敢死队每个人的每一个动作,问题是明摆着的,CBQ(室内近距离战斗)不专业,每次通过走廊时都没有形成交叉火力,在专业级对手面前将会很快被消灭;搜寻目标过程耗时过长,对目标的判断粗疏大意,而蓝军的圈套并非无懈可击,假目标周围火力布防尤其反狙击力量不足就是明证;最终完成袭击,靠的是两名新兵的推测,有很大偶然成分,实战中旅直属队出现在那片空地的概率并没有这么高……
韩冰这番话,戳到了K师的痛处,实际上也批评了蓝军的部署,听者难免会觉得他在指桑骂槐。周涤非却觉得有些奇怪,韩冰在公共场合发言一向磕磕巴巴,此时却显得有点过于流畅了,像是上台前反复练习过一般。
是了,他是在跟自己装蒜,表示对那两个兵没那么在意。
这小子越是这样,越是表明没安好心,他已经开始盘算怎么找理由赖掉当初的承诺。别看一个师有大几千人,能冒出头的好兵总共也就那么多,谁也不肯把好不容易找到的好苗子拱手让人。
韩冰惜字如金,总共用时没超过十五分钟,但句句都点到了根子上。之后是导演部的总结讲评,首长安之若素,仿佛把自己当成了空气。
会议比之前预想得要短得多,基地司令宣布散会之后,周涤非匆忙前去跟上将打了个招呼,就从小门上了事先通知的车,一骑绝尘。他有点奇怪,韩冰这次为何没有跑过来找他的麻烦,想了想,大概是首长要留他私下谈。
首长一走,人群立刻如鸟兽散,不到两分钟,偌大的导调大厅除了搞卫生的勤务连战士,只剩下了两个人。
黄晋戴上军帽,对着迎面走来的韩冰笑道:“这么不给周师长面子,不担心他记你的仇?”
韩冰此刻与刚才判若两人,又恢复成无赖模样:“老狐狸没那么小心眼,何况他应该也清楚,如果你没坐在台下,我不会说K师半句不是。”
这场演习不仅左右着K师的命运,也是黄晋的谢幕演出,孰轻孰重,韩冰早有掂量,他跟黄晋认识这么多年,知道这个老班长从来不喜欢听废话套话甚至好话,交流工作向来只谈问题,越实在尖锐他越高校,如果他今天当着首长的面把K师大吹一顿,黄晋恐怕会很遗憾,军演结束后他马上会脱掉军装,此时不说真话,就是对他最大的不尊重。
“转业单位定了吗?”
“师里照顾,费了很大力气沟通协调,给安排了老家法院的副院长,分管办公室、政治处,是个实职,很难得。”
地方单位超编普遍严重,副团职转业能安排实职的确实不多,黄晋的下半辈子起点已经算高了,韩冰却哈哈大笑:“哥,你对什么实职虚职压根不在乎,语气也太不自然了。为什么不去公安局呢?到法院管办公室,你能坐得住?”
“坐不住也得坐啊,你嫂子都跟我闹了三回离婚了,没办法。对了,上次听旺财说,你挨了一刀,怎么回事?”
韩冰一愣:“旺财这张嘴怎么没个把门的呢,他临走前我还特意叮嘱别跟你提这茬。”
“怎么,伤了要害?”
韩冰轻轻掀起衬衣下摆,肚脐眼边上是一道深深的疤痕,刚刚才长出新肉,皮下的缝线隐隐可见。
“想哪儿去了,不影响生娃。”
“那为什么要瞒着我?”
“不是……”韩冰把后半截话吞进了肚子里,想了一会儿,又掏了出来:“我是运气好,一中队这次牺牲了六个……”
“什么!”黄晋的声音陡然提高八度,震得整个大厅嗡嗡响,台上打扫卫生的战士纷纷侧目。
“被一伙暴恐分子堵住了,对战了五六个小时,弹尽粮绝,最后是拼刀子走出来的,”韩冰的眼神瞬间黯然:“葛超尘中了三枪,没救过来。”
“小葛也……”黄晋顿时热泪滚滚,葛超尘是他之前在一中队时最喜欢的兵,训练成绩虽然不算顶尖,意志力和心态却远远超出其他的战士,枪林弹雨中也能谈笑自若,他先后跟黄晋和韩冰完成了数十次危险任务,去年刚刚提了干。
“怎么死了这么多人?接到了错误情报?”
“不是错误,而是没有报。这次是全大队联合执行任务,方鹤洲事后排查,二中队之前路过出事地点时有人发现了暴恐分子的痕迹,但当时他们急着赶去别的地方执行任务,就没往上报。”
“这种事情层层上报肯定会滞后,为什么不直接跟你说呢?王大胆知不知道?”
“也不能怪王大胆,他也不知情。归根结底,你是知道的,两个中队虽然隔了不到五百米,相互之间的关系一言难尽,一中队的战士发现的也是蛛丝马迹,无法给出确凿的判断,没通知我们也是人之常情。”
黄晋陷入了沉默,一中队二中队向来谈不上亲密,这种事,但凡两个中队有人关系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以韩冰之能,肯定不会让惨剧发生。
而为了这一句话,付出的是六条人命。
“组织规模一大,这种事也是难免,想想当初雪狐刚组建的时候,缺人缺钱缺经费,什么都缺,但缺人也有缺人的好,互相之间什么丑事都知道,完全没距离,现在加一块儿三百多号人,隔阂也是无法避免的。”韩冰不想让黄晋再伤心下去,赶紧转移话题:“这次方鹤洲派我来参加会议,也是因为这个道理,你一直是我的上级,按理说我是要避嫌的。”
“王大胆也出事了?”
“没有,那次交火之后,他也极度自责,但方鹤洲居然没有批评他一句,找上门去还是客客气气的,王大胆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要是让你揍他,你不动手就是不给他脸,听他们中队的人说,王大胆私下觉得方鹤洲这人就是个官僚,只想着怎么往上爬,压根不关心战士死活。”
“方鹤洲不是这种人。”
“自然不是,不过他们俩也算是僵了,王大胆此后再没给他好脸,这次本来是安排他来的,他老人家一句不会讲评,硬顶回去了。”
“方鹤洲没说什么?”
“你啥时候见老方有过脾气?现在全大队都管他叫方会计,每天窝在办公室写写画画,除了作战指挥,偶尔到训练场看看,几乎是足不出户,跟财务科那帮打算盘的一个样。”
“方鹤洲没那么简单,我估计雪狐不久就会有大动作。”
“什么动作?”韩冰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总之是会有。”
“行,不提这个了。”韩冰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刚才看见老狐狸的时候,他那个紧张啊,生怕我把他的果子给摘了,这次演习,你怎么看?”
“我确实是老了,如你所说,蓝军破绽其实很多,但我急于求成,或者说,急于在自己面前表演,如果来K师之前是这个心态,恐怕已经死了十几回了。”
“没让你老人家自我批评,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黄晋想了想,道:“你也清楚,演习阵势虽大,想试出人的底色,恐怕还差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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