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周君,学名周大肥。他墩实、憨厚。有同学恶作剧,把他名子后两个字颠倒过来,问:“周肥大,《霓虹灯下的哨兵》里佟阿男是你胞兄吗?”他脸色变的像暴雨前的天空一样阴沉,鼓起嘴巴,环眼圆睁,像个小张飞。有人,赶脆删去其姓,直呼:“肥大,”肥大……”。那时小孩,并不知前列腺肥大这个词,只叫的得味。大慨小学二年级,“文化大革命”闹腾起来,他自个觉得,这个名子,太难听了,有点刘皇叔儿子刘禅,小名阿斗,有扶不起来的意思;而且还有带有浓厚的乡土气息。于是,改名换帖,叫周君了。
周君父亲,在我印象中,是个身体瘦小,佝偻着腰,一个病怏怏小老头。我去他家,见其大都躺在床上,不时发出沉闷而连续的咳嗽声,只有一双黑亮的饱经苍桑的眼睛,闪着光亮。他是江苏溧阳人。听大人讲,解放前,他是上海滩一个资本家(是否确凿,没有考证),做什么行业,我不知道。现在想来,如果是资本家,他或许开小厂,雇几名工人,为大工厂加工小配件,靠劳动,养家糊工。但是,建国后,在划定成份时,凡雇佣六名工人以上者,属剥削阶级,定性为资本家。1953年,中国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改造,政府用“和平赎买”方式,将其改造成国家企业。他成为一名工人。后来,上海支援内地发展,他举家迁到合肥。周君单位——合肥金笔厂,就是他父辈一代人,从上海带着机械设备,资金和技术,在合肥城北一片处女地上,建起的工厂。我眼里,病怏怏小老头,厂里八级工,技术好。当时,职称评定,程序极其严格,没有金刚钻,是揽不了这瓷器活的。大人说,他一个月拿七八十块钱,是普通工人两倍多。难怪周君,长的像《小兵张嘎》里胖墩一样,可能与他父亲收入,及吃的好有关系。
周君母亲,秀外惠中,衣着得体,头总是梳的齐整光亮。她说话带一点吴语腔,绵软软的,像一个人在低吟浅唱。但她笑声哄亮,熟悉她的人,隔条巷子都听出,一串有“沙沙”嘶哑音的朗朗笑声。小时候,我看电影《早春二月》,谢芳主演的女主角陶岚,总觉得与她有几分相似。她对孩子有亲和力,我管她叫周妈。周妈做汤圆特别好吃,有江南水乡的风味。我上初中时,周君家从淮河路上,搬到逍遥津西大门外,两间平房,门前开阔,面向宿州路。一天,我去他家玩,正赶上周妈在搓汤圆,肉馅的,一个个,晶莹剔透,白白圆圆,如乒乓球。拗不过热情,我吃了一碗,汤圆滑润细腻,伴有浓浓的猪肉香味,令人汁液生津,回味无穷,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汤圆。很多年后,我吃五味斋汤圆时,依然清楚记得,她做的汤圆,给我味蕾,留下的余香。
周君高中毕业,下放农村。一年后,回城顶替父亲工作,成为合肥金笔厂一名工人。他骨子里遗传了父亲优秀基因,喜欢捣鼓机器,舍得身子,肯卖力气,很快车钳刨铣,样样都拿的出手,而且,还学会了复杂的制模工艺,小荷露出尖尖角。在厂里,他小有名气,这不光是技术好,他还是个不省油的灯,遇事易冲动,火爆性子,眼里揉不得沙子。有时,几杯老酒下肚,在厂里见到不平之事,好与人争执,三言不合,挥之以拳,龙虎相斗必有一伤。他曾吃过亏,被打的鼻青脸肿,像个大熊猫似的。但是,同事眼里,他是扶匡正义,惩戒邪恶,就像程咬金斗不过尉迟恭,虽败犹荣一样。车间主任说,他是个顺毛驴子,一棵扎手的野蔷薇。
他爱喝酒,假如把他大半生喝过的酒,倒到澡堂大池子里,他会像浪里白条张顺,在玉液琼浆里捕鱼逮虾。他性子,像草原上汉子,星空下,篝火旁,拧身跺足,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酣畅淋漓。多数场合下,他似醉如痴,但凡帮你代酒,或主动要酌酒,就高了。有人劝道:“你有高血压,少喝点吧!”他不以为然,吼着嗓子叫:“管它呢!要死X朝上,不死翻过来。”很多时候,他酒喝多了,走路踉踉跄跄的,却要送你回家,拦也拦不住。于是,他送你,你送他,折腾到大半夜,人困腿乏,才鸟飞兽散,各自归家。
四十五岁前,周君和大多数人一样,每天上班下班,周而复之,偶尔和朋友杯觥交错,喝个小酒,日子过的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如果没有变故,论资历和技术,他在厂里会做上车间主任,也会像他父亲那样评上八级工。然而,世事难料。中国五十年代出生的一代人,必定要和共和国一起历经磨难共同成长。当国企改革这个号角吹响时,他的“铁饭碗”没保住,被改革这把铿锵有力的大锤,砸成齑粉,他下岗了。但是,他没因此而爬下,不久就在庐阳区下岗再就业孵化基地,租了个厂房,开埠做事,对外机械加工零部件,自己当了老板。他挺会折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两台车床,一台钻床,一个大铁面工作台,揽些小活,足以周旋。我问:“周厂长,机器买来的?”他嘿嘿一笑,说:“找小兄弟,从厂里顺的。”接着,他骂道:“妈哪个X,一群败家子,他们把厂里的机器当废铁卖,看的抠气,不捞它几台才是孬子。”他把国有资产偷到自已厂里,却骂别人是败家子,且振振有词,有这样的人吗?我想到鸡生蛋的哲学,笑着说:“鸡大生蛋,蛋破生鸡。你就要当养鸡场的场长了。”
一个“旱鸭子”不会水,如里把它撂到大海里,不被淹没,也会呛个半死。周君的小厂,在没有隆重剪彩仪式下,静悄悄开张了。它像一只“旱鸭子”被撂进大海,“扑嗵”几声,嘴呛满了水,人噎的半死不活。因为小厂,没有名声,更不成气候,接不到活,他四处求爹爹拜奶奶,无人施舍,急的像热锅上蚂蚁。过去在厂里,他觉得活没完没了,好像永远也干不完,他哪愁过这事呢?现在知道,当老板不易,天上掉不了下来黄金。市场经济不是送到嘴的热饭,而是要自己去刨食,想从别人碗里分一杯半羹,你得有资源和人脉,还要会交际和应酬。他性子直拗,只会巷子里扛木头直来直去,那些弯弯绕的事,不会做也不愿去做。他车开到了山顶,上不去也下不来,对一个大老爷们来说,真的摊上了事。现在,他即便会十八般武艺,也是花拳秀腿,受看不受用。索性没事干,不如找乐子,他开始捧着小水瓶般的大玻璃杯,泡上浓浓的猴魁,在厂里转悠,找来与他同样处境的老板,支起桌子,打麻将,有活干活,没活赌个小钱。有道是姜太公渭河钓鱼,愿者上钩,说不定路迴迂转,他也能钓到一条像周文王那样的大鱼呢?就这样,苦熬傻等,周厂长没有实现“鸡大生蛋,蛋破生鸡”的蝶变,不到一年光景,不得不痛下决心,杀鸡取卵,另寻出路。
《孟子·梁惠王下》曰:“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在我看来,周君国有体制下培养出来的工人,技术精湛,但在市场经济里,他好比是一方顽石,没有经过雕琢,所以不能成玉成器。一个优秀企业家,不是天生而蹴的,是通过市场经济这个无形的雕琢大师,薪尽火传,苦心磨砺,最后才玉汝于成。但是,在这苦心磨砺过程中,真正能成玉成器,并为稀世珍宝者,寥若晨星。周君初次创业失败,是必然的结果。他有技术,没市场,像一条泉水龙困在沙滩,有力无处使。其实,一个人活着,都有自己位置,像日月星辰有固有的运行轨道一样。识人者智,明己者清。以周君素质,假如有个专业机构评估的话,结论应该是:他不是帅才,是一个难得的将才。也就是说,他的能力,足以去管理一个小厂或大车间,无论从生产、调度和技术方面,轻车熟路,甚至卓尔不群;如果让他像任正非那样,去创办一个中国企业——华为,就捉襟见肘了。他想起几年前一件事,温州一家私企,听说他会机械制模,就高薪骋他下海,一起创业。他动了心,但又怕丢掉手里铁饭碗。于是,他试探对方,能脚踩两只船吗?对方不允。这件事,就这样黄了。现在想起,他觉得自己鼠目寸光,就是个猪脑子,失去一次挣钱而又有利于发展的机会。
下岗那段日子,尤其小厂倒闭之后,他感受到秦琼卖马,杨雄卖刀,韓信受胯下之辱的痛苦。那时,他只要闭眼,就仿佛自己是大海里一条摇曳的并随时被吞噬的小船,在凄雨苦风中,想拼命的找到一个安全港湾,停泊下来,避避风雨。就这样,在跌跌撞撞中和心历磨难过程中,他思想变的清晰,并逐渐趋于成熟。他明白,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世间万事万物,适合是硬道理,恰似鞋合适否,脚知道。他不再想创业的事了,更多是想找到适合自己做的事,用己一技之长,帮人打工。很快,伯乐来了,邀他出山,打理工厂。东家是开明人,提出:包括生产、调度、技术、维修、产品检验,及工人生活安排等,由他全权负责,薪酬从优;东家自己腾出手,负责接活、签订合同,摧要货款等外围事务。责权利分工明确。俩人一拍即合。有人说,当上帝给你关掉一道门时,同时也帮你开启一扇窗户。周君认清自己,终于找到一个自己能胜任的工作。在厂里,他是厂长,事无巨细,他样样拎的起来,譬如一块几十斤重的钢锭,他不用吊车,撸起袖子,弯下腰,翘起屁股,一使劲就搬到工作台面上。哪里机器出毛病,他一听,准能判断故障原因,然后三把两手就捣鼓好了,工人竖起大姆指,说:“厉害了,我们的周厂长!”厂围墙旁,有块空地,他点上南瓜,秋后,南瓜大丰收。中午食堂,顿顿有南瓜炒青椒丝,工人叫苦不迭,他说这是绿色食品。不过,他不是把壶不使酒的人。时常,晚上加个餐,他和工人凑在一块,喝小喝,闲蛋,直到喝不动,才肯回家。偶尔,他忙里偷闲,帮其它小厂做机械模具,挣些外块。有同学打趣,说:“周厂长,给XXX做个模子,托出来后,我到市场去吆喝,赚钱二一添得五,怎么样?”他嗔怒道:“去去去,老没个正经相。”他活了。而且活的很好,甚至比过去在国企里,活的更加滋润。
周君爱玩,喜欢用脚步去丈量地球。他说:“现在不走,到老了想走都挪不动了,把钱留着垫棺材底呀!”他是说走就走,行束简约的人。一次去台湾,他闹个笑话。那天,一个漂亮女导游,去机场接机,见一个半截小老头,气定神闲,套着T恤,脚踏拖鞋(凉拖),手里悠个塑料袋走下舷梯,她用手机抢拍下一段视频,发朋友圈里,很多人惊诧不异,称其奇葩,评论语:“邻家大叔下楼扔垃圾”。后来,导游小姐发现,视频里人,竟然是她带的团队里的人,便笑着问:“大叔,你出国就这么随便吗?”周君不会幽默,一本正经的回答道:“我到台湾来溜达溜达,不是出国,没必要穿正规呀!”导游愕然,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她见到大陆高人。事后,她一定会想,她们的小马哥(马英九),不会有他这样机智和幽默。在法国谢香丽大街,他躺在休闲椅子上眯着眼,一边看美女,一边啧啤酒,说:“啤酒没马尿味儿,好喝。至于美女嘛,除金发碧眼外,没情趣。”在意大利米其林餐厅,他吃烤七分熟的牛排,喝拉菲红酒,说:“烤牛排,血不拉滋的,不咋地!”这是奢侈消费,花800元人民币,才能享受到的饕餮呀!但餐厅幽幽的氛围,造型优美的Y型高脚酒杯,和服务生高雅气质及娴熟服务,他说:“享受一次贵族糜烂生活情调,钱花的值。”这方面,他想的开,不是吝啬鬼,尽管他还不是个富翁。
今年,他六十有三。年初,他想辞去工作,回家逗逗孙子,享受赋闲生活。这事刚一张口,东家慌了。这么多年来,他们配合默契,东家不问厂里事,生产有条不紊。如果他不干,还真找不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人来。东家再三婉留,态度诚恳,声俱泪下。周君侠义心肠,心软了,提出:“我去旅游,你得给我时间;另外钱……嘛……。”东家破啼转笑,一一应允。咳!想不到,到老了,他却成了个香馍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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