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皇帝的书房不算大,贵在精致齐全,书房内有两个婢女,一个拨拉着银炭盆,一个在伺候皇帝的鹦哥洗澡。
御书房敞着窗透气,小内侍浇完一盆兰,路过鹦鹉时不慎跌倒,将水洒在刚擦干的鹦哥身上,鹦哥发出一声尖叫,扑棱着翅膀蹿出了窗外。
小内侍吓得跌坐在地,向宫女哭:“对不起啊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婢女顾不上叱责,叫上同伴,匆匆离开去找皇帝的爱鸟。
御书房只剩小内侍,他站起来用垂帘抹干手,走到桌案前迅速翻了一遍,找出上奏镇州水患的奏折,夹在宴宁郡主的请安帖里,剩下的悉数打乱。
肩上落了一只鸟,正是受惊飞走的鹦哥。小内侍摸着鹦哥雪白的羽毛,鹦哥开口说话了,它说:“神君,计划有变,速来绛云谷。”说完歪了歪头,又变成蒙昧的模样,振翅飞回铁架上。
司善来不及给小内侍解迷药,招来白鹦哥,往它嘴里塞了一颗药丸:“去,拿给他吃。”鹦哥叼起药丸,又飞出了御书房。
这时婢女回来,怒气冲冲地说:“臭小子,你害惨我们了,陛下问责你要第一个掉脑袋!”
司善忙作揖道:“两位姐姐对不住,鹦哥片刻就回来了,掌事还等我复命,我先行一步啦。”
婢女还在呼喝,她遁入附近密实的竹林,抄近路从最外围的宫墙翻出去,恢复了原身。
神仙在凡间法力受天道诸多限制,季乾当日提醒过,她没怎么往心里去。然而一腾起云雾,她便有些力不从心了。
飞至绛云山谷,司善累到仰面躺在草地上,季乾闻讯赶来,搀起她,“实在辛苦上神,这般耗费法力的事本该由季某代劳。”
现下精力耗尽,没人搀扶也不好走,司善衡量过后仍旧手臂架在他的肩背上,目光却有些森然:“这话真没道理,为此奔波乃司善职责所在,由仙君代劳,又算怎么回事?”
季乾自知说错话便闭了嘴,扶她来到一间山脚下的破败木屋,里面已经稍加打扫过,落脚也算绰绰有余。司善问出什么事了,季乾叹了口气,把盛水的竹筒递过去:“提前了,昨日苏窈青就遇到了柳展。”
天命簿记载,二人相遇在冬至,此时距离冬至还差十天,怎么就提前了这么多?司善推开竹筒,心中惴惴,说道:“当中有人作梗吗?”
季乾静默不语,片刻拿出一份抄录:“这是柳展往上递的书信,神君潜入御书房,应该也看到了。”
镇州水患来势汹汹,虽知此事,但司善只顾让皇帝尽早赐婚,在御书房只粗略扫了眼其中的内容。她摇了摇头。
“镇州水患提前,柳展上奏便也提前了。”他把其中一处指给司善。
“可是苏窈青遇上柳展,是因月盈时修法被仇家破阵,元气大伤。她要躲避追杀来保命,而恰被柳展所救。”
季乾点了点头,又摇头:“不是因为落难,这次,是花好月圆,意正浓。”
司善大为疑惑,接着了解了事情的经过:苏窈青接任洞主不久,为赶赴故去的老洞主的朋友之约,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正赶上庙会游行。那时柳展作为镇州知府前来皇宫向天子述职,和庙会车马相错。鞭炮齐鸣,马儿受了惊,苏窈青躲开高高蹶起的后蹄,带有面纱的斗笠却被掀翻。
她执意不接受银两赔偿,柳展过意不去,便留了暂居的客栈住址,千恳万求请苏窈青在他离宫后酒楼一聚,以表他的愧疚之情。而酒楼闲叙中,柳展看到了苏窈青为贺寿所绣的山水图,心神震撼,亦为其言谈容貌所倾倒。苏窈青钟意柳展的为人,他又生得风清月朗。如此,两人便渐生情愫了。
听着着实是段佳话,可惜违背了天意。天指派司善来纠正,要他们各自归位。
“如今骑虎难下,当今天子,恐怕已经想到将郡主下嫁给柳展了。该怎么办才好呢。”
山谷起风了,季乾起身把呜呜作响的窗关上,枯叶不断砸落在纸窗上撞得粉身碎骨,窗外天地昏暗一色,不消多时应该会降一场雪。
季乾用破损的瓦罐煮了热水,重新倒在竹筒里,不容分辨塞进司善手中:“天大寒,神君要保重身体,只是没有茶可烹,要委屈神君喝这煮沸的旧水了。”
都什么时刻了,还惦记着烹茶赏雪。沸水隔着竹筒,捂得手心一片温热,司善感念他好意,便咽下了质问的话。她喝了一口水,舌尖暖烫,似乎缓解了一点法力流失过多的疲惫。
木屋很狭窄,司善在里,季乾凭窗坐,他扭头望着窗外打转的秋叶,忽然问道:“神君,天命簿上说苏窈青和柳展情投意合,却迟迟没有成亲,是为什么来着?”
司善努力回想了一会儿,神色大变,“不好,当朝太后重病,现下还吊着一口气。没有三年国丧阻拦,柳展和苏窈青,恐怕好事将近了。”
一旦苏窈青和凡人结合,法力和寿命大损,修成地仙的机会只会更加渺小。她恨恨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就往门走。
季乾见状连忙起身,挡在门前,语速也变快了:“神君,你此时出门,难道想一步一步走回京城,瞒过众多羽林卫,杀掉太后吗?”
司善确实还没有想过回到京城要怎么办,刺杀太后当然行不通。只是事态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让她哪儿都不去,就坐在小木屋里看雪调息,比杀了她还痛苦。
她蠕动着嘴唇,最后说出来的是:我要去找苏窈青,说服她放弃尘缘。
季乾摇摇头,神情无不怜惜:“神君,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你要我怎么安得下心休息呀!”她的眼睛红了,目光闪烁着,似乎有泪马上要滴下来。
但是最终没有发生。季乾撇开目光,说了声“对不起”。
司善厌烦了他总是彬彬有礼,和天上其他清一色冠冕堂皇的神仙一样。但她也没立刻去推门,而是把手放在门板上,感受着狂风掀动的震颤。
小木屋其实也不平静,木头结构搭建得并不结实,在暗夜里格格乱响,如同大海中飘摇的一叶扁舟,随时都面临着万劫不复。
但是一支蜡烛点燃在桌子上。明黄色的焰心起舞跳动,烛泪汩汩流淌,一截一截,缓慢但温暖地融化下去。他们被迫停留在这样狭小又不稳定的地方,所能借助的只有这一捧微弱烛光,看上去颇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可是怎么会同病相怜呢?司善为那心念一闪的戚戚感到荒谬,季乾是什么人,他何曾为看不到未来而哀切过,就如同现在,明明已经泰山崩于顶,仍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她就没有那样的底气。
司善抹了把脸,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坐回桌边的凳子上。
季乾见她似乎回心转意,也跟着坐了回去。司善一直不说话,右手支着头,看着墙面上烛光映出的人形,影影绰绰,如同鬼魅蛰伺机而动。
隔了一会儿,季乾轻声说,“神君也不必过于忧心,究竟如何,天命自有定数。等风雪过去,下仙便立即动身回柳展身边探探消息。”
季乾言辞恳切,司善忍不住扭过头,说出了从赴赌那天就一直在心头萦绕的疑问:“你不在天上坐等我翻船,却跟着蹚浑水,为什么?”
季乾从烛焰上抬起眼,看着她时神色坦荡:“自有记忆起,阿娘总是时时提醒我,月神圣兽命格至纯至善,生来便要引渡众生,这是不可推脱的使命。”
可是他只知道自己的命运一早就被敲定,为此天帝新设神职,造孽海殿,至于究竟为什么是他,季乾无从得知。难道他不能停留在人间生老病死吗,难道不能,和父亲过完剩余的日子吗。那时虽然生活清苦,可是和爹娘在一起他总能十分开怀。
原本季乾走在规划好的路上,准备日后按部就班地飞升,好好履行天命赋予的职责,这样就可以了。但是某天,司善神君有人当了,那个人不是他。闭关期间天相宫的师兄弟给他传音,说有个不知哪块石头缝蹦出来的家伙,恬不知耻抢了属于季乾的位置。当时他也并不生气,只是有点迷茫,如果不做司善,飞升后自己应该何去何从呢?
可以做回凡人吗?天帝陛下或许会答应他的请求。
只是连这样的幻想也转瞬即逝,师父司命拟定赌约的那天,他的希冀又破灭了。季乾看着人群当中极力保持体面的司善,心想又是一个身不由己,被天命束缚了前路的人。
即便如此,他还是说出了“我觉得对司善不公平”那样的话,嘴上那么说,心里想的却是对他也不公平。或许隐约察觉了弟子的情绪,司命在陛下面前难得露出了惊慌的一面。
“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回到天相宫,师父第一次责备他,“你做司善顺应天理,那个小丫头算怎么回事?陛下太乱来了,你还跟着胡闹。”季乾想说不是那样,可老司命已经气得拂袖而去,只能默默咽下反驳。
临行前季乾在南天门停了停,司命率几十号弟子相送。司善在远处等,无聊地数着下边飘过的云彩。他看了看她,听到师父说,“既然陛下派你同去,那就好好表现吧,一定要帮上司善神君啊。”转过来看师父,那双年迈的眼睛充满警告。
其实是让他从中作梗吧,离了天庭,天帝的手也伸不出太远。可是季乾装作没听懂,向师父行了礼,和司善一同回到了凡间。
回到。
季乾咀嚼着这两个字,好像从他乡回到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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