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高一那年,奶奶患上了脑萎缩。奶奶几个儿女家没有什么钱,医生说年龄也到了,建议把奶奶接回家照顾。
有句话形容奶奶非常恰当。“一副女儿身,天生英雄胆。”经历过抗日战争的一辈人,对抗艰苦的生活是从容淡定,对待病魔也当然是不容小觑的。只是看到她在院子里做操,看着她不服输的样子,心里咯噔了一下。谁都知道脑萎缩是不可逆的病。
到了后来,奶奶身体长了疮,小脑萎缩地厉害,只能躺在床上,甚至已经记不起人了。我这一辈人几乎已经忘光,混的混,胡乱叫着,也没想着纠正,能开口叫人,总还是好的。但还好奶奶记得我,每周回去一次,她格外开心想要坐起来看看我,但她身体使不上劲,混乱地叫着我的乳名,为了能够看到我,只能用颠倒的视角找寻我。
小时候家里条件差,爸妈都在上海打拼着,没时间照顾我。只好将刚刚三十天大的我还有三个月的大的姐姐送到了百里之外奶奶的怀里。
奶奶算是封建社会尾巴遗留下来的一代人,重男轻女的思想深植她的内心,所以她自己不识字没有读过书,从小就下地种菜干农活。但倒也伶俐,和乡里的邻居打长牌总是能赢。
听奶奶讲起来我的“刁钻”,因为从小就离开母亲。奶奶为了照顾好我,买了奶粉一点一滴将我喂养大。乡下的夏天总是那么闷热,奶奶说每天晚上我都要含着她的干瘪乳头才能入睡,许是作为婴孩的天性。为了去除闷热,奶奶自己做了一把蒲扇,在我睡前一直扇风,唱她小时候的民谣。那时候仿佛一切闷热都散去,我呀随着一丝丝舒爽的凉意和动人的歌声美美地睡去。
当时的奶奶是个闻名前后几个大队的哭灵,就是在别人有丧事的时候会被死者家属请去哭丧。所以每当一有丧事奶奶就会骑着自己的三轮车前往各个地方。有时候一天要哭上好几次,回来的时候声音都嘶哑了,整个人疲惫不堪。但是年幼的我并不买账,于是心灵手巧的奶奶在三轮车里铺了一条被子,俨然成了一张小床。四季更替,两人一车成了几个镇的风景线,那时候的奶奶无所不能,那时候的我像个小皇帝。
为了陪我上学,奶奶再也不做哭灵了,在小学附近租了一间小房。早上8点上课,清晨5点奶奶就会去集市买回了我爱吃的小馒头。晚上睡前,总会用衣服来压住我的被子,希望我睡得更加厚实。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意识到奶奶像片落叶慢慢变得枯黄。从前含着的乳房,垂得更低了。而我慢慢长大了,进了青春期,进了叛逆期。饭菜不合口,赌气不回家......都成了刺伤奶奶心脏的利器。
但她从不会责怪我,只是忍受着我的一切。
上了高一,奶奶已经不能再站起来,不能再清醒地为我付出。后来奶奶的儿女在为她擦拭身体的时候经常开奶奶的玩笑,几个人“哈哈哈”笑得开怀,那时的我,已经对奶奶倾注了数不清的感情,我常常在心底暗暗发誓:以后谁都不能欺负我奶奶。
这种对长辈的恨意在某次事件中再次升级。
临近过年,一天中午奶奶睡着了。奶奶的儿女们知道了奶奶已经时日不多,他们居然在讨论着有趣的事一起欢笑着。农村老家低矮的平房里充斥着阵阵凉意与将近的年节恶心地相称着,我逃离了房子,冲进田野,流的鼻涕和眼泪混在了一起,流进了嘴里,我逃离只是为了不让奶奶听到而悲伤,也是为了不让奶奶的儿女觉得我是个笑话。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当时长辈的含义:原来家中有老人生大病,孩子们看着不能好了,反倒会装出一派喜气来,好像这样就能不惊动死神的大驾,就还有机会,把这一条命悄悄夺回来。
可是啊,这种笑声怎么可能会骗过深谙世事的死神呢?只能骗骗我这种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孩。死神见多了这样深情却又悲痛的笑,他一眼便看穿了。
那年国庆节前夕,回到宿舍。接到了爸爸的电话,说奶奶走了。一句句低声的话狠狠地抽在我的脊骨上,国庆这么喜庆的日子怎么说走就走呢,我躺在床上哭着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再后来,许多关于奶奶的记忆一下子翻涌了出来。下田的时候,一只手抱着我另一只手浇水;出去工作回来后总能带我喜欢的玩具枪和糖;总是在我耳朵唠叨希望在你活着的时候能看我考上大学...
再后来,再后来,我的记忆也开始有点模糊,有点凌乱。想重新捋顺这些记忆时,就只是泪流满面,面对无常命运,除了眼泪我们什么都没有。
“我想我能活到看你考上大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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