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

作者: 花海彩虹 | 来源:发表于2020-03-08 22:30 被阅读0次

    多年以后,当回忆往事时,李昊总能想起那个跟爸爸一起堆雪人的冬天。家里的暖气管道哗啦哗啦漏着水,大盆小盆连绵不断地抢险救灾,窗外飘着雪花,防盗网上沾满了一层白霜,一幅奇妙的景致诞生了——窗外飘雪屋内雨。李昊把他爸李保军推到屋外看雪,家里的盆子水都满了,但是没有人在意这件事,或者说爷俩都忘了这茬儿了。李保军负责指挥,李昊亲自上阵堆雪人。雪像处子的肌肤,很凉,渗入肌肤的那种凉,但不紧凑,新下的雪不太适合堆雪人,至少得隔个一两天,李氏爷俩可不在意那么多,只是心血来潮。雪人成型了,看样子,跟“人”没关系,但也不像兽,也许雪人本身就是一个罕见的品种,总体上看很剔透。爷俩笑了,爷俩好久都没有笑过了。

    李昊二十六岁,现在还在各种小岗位上苟且偷生,这几年过得没什么味道,他拿着日历,每过一天就撕下一张,到河边烧掉,小声嘀嘀咕咕一会儿,然后抽两根红旗渠,掐烟,走人。每一天都这样,忙活一整天回到家,浑身又累又臭,倒一盆热水,拿毛巾擦擦身子,然后关在屋子里待着,等这一天要过完了,就出门去河边。烟头的火一点一点灭下去,他抬头看看浑浊的夜空,啊,又过完了一天!最近的日子,没有一点可以用语言来表达,枯燥沉闷如一潭死水,他更愿意回忆那些热热闹闹的日子。从河边回家的路上,他开始回忆他过去的几年。

    李昊的妈妈在他四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了,当时他的记忆系统刚刚形成,他记得爸爸妈妈感情一直挺好的,每天不辞劳苦地工作,然后晚上一家三口还和和乐乐地吃饭、闲聊天,他总是跟爸妈在一起睡觉,然后总是有那么几天爸爸提议让他自己单独睡,说是要培养小孩儿的自理能力,自己睡觉长大的孩子顶天立地,所以李昊就有了自己的小房间和一张窄窄的钢丝床。妈妈哄李昊睡觉,李昊假装闭上眼睛睡着了,听到爸爸妈妈的房间总是发出奇怪的声音,好像有很沉的家具需要移动方位,不然也不会听到爸爸妈妈同时发出用力的声音。次日,李昊总喜欢刨根问底,问爸妈昨天夜里在干什么,妈妈对小李昊说,爸爸妈妈有事要忙,爸爸对小李昊说,再多问一句嘴给你撕岔。然而后面的日子里,这种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少了,而且爸妈频繁地不在家,直到有一天,他没再看见妈妈。李昊问,爸,妈呢?爸垂头丧气,说,你妈跑了,找不着,你好好上幼儿园吧。此后,李昊就一直跟爸爸李保军生活。

    李保军是给一个单位当司机的,虽说干的活跟外面开出租的、蹬三轮的活计差不多,就是踩离合、油门、刹车,左手方向盘,右手操档把儿,但是作为专职司机,他知道的消息可比其他领导及时,因此也捞了不少好处,人心地善良,性格耿直,车里坐的明明是单位里有头有脸的大腕儿,但坐进车子里,他们几个就是同地位的哥们,有啥聊啥,从不含糊。领导想,他就一开车的,都给他说了也没啥威胁,人不错,当个朋友也不赖。保军想,我就一开车的,领导也不会啥都给我说,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没架子,人不错,当个朋友也不赖。有天下班,领导坐他车回住处,领导说,保军啊,你往东拐。保军疑惑,这往东可不是回你家的地方啊,难不成你要回我家?领导说,今天跟恁嫂子说了,外地调研赶不回来,不回家了,这咱回来得早,回家啥意思啊?保军说,懂了,哥,你指路,我蹬油门。两人会意一笑,车呼呼地开了起来。保军倒不好这口,他虽然耿直,也有点傻愣,但是挺宠老婆的,一般不会在外面沾花惹草,但是自从他老婆离家出走之后,他思想终究斗不过生理反应,还是乖乖跟着领导哥走了。领导有个习惯,就是喜欢让小姐在脱衣服前先给他读一段当日政要,为啥呢,就是这领导有点男性问题,阳痿病,关键时刻老掉链子,脑子里感觉到位了,但是身体没反应,急得他团团转。经常招待他的小姐给他支了一招,就问他,你什么时候最有成就感?领导说,问这干啥?小姐说,人呐,当他最有成就感的时候,他就精力旺盛,你懂我意思吧。领导说,嘿,这妮子,中,真中,我在单位吆喝人的时候最有成就感。小姐说,那你现在就认为自己是领导,不是来嫖的。领导说,这屋子又潮又暗,咋着也不像个领导待的地方啊。小姐说,放屁,这一层不少领导呢,都搁那嗷嗷叫,你们当领导都挺麻利的,俺们就烦招待你们,俺们还没起劲儿,你那边就瘫那儿了!领导说,那你说,我咋办,我咋着才能现在像个领导?小姐说,我假装是你秘书,给你汇报工作,你感觉不就来了吗。领导说,哎,对啊,那你看电视给我念吧,让我提提劲,不过你别当秘书了,我跟俺秘书搞过,她不太行,不如你,我现在都烦她了,一提她没劲。小姐说,那行,我就当个普通汇报工作的,行不,我给你念念今日新闻。领导在小姐的情境模拟法中得意,逐渐步入佳境,那个一挥手就是一个大项目、一扭头就拆一栋楼的领导回来了!于是挥汗如雨,如沐春风。以后,每次到这地方,领导在准备层面,就让面前的小姐读一遍当日新闻,方便起劲儿,不管是不是常点的小姐,他都让她们读,有时候一边使劲,一边说,哎,哎,你今天语气不像个汇报工作的,哎,哎,像个给我安排工作的,哎,哎,挺吓唬我的。

    没啥得意日子,很快领导就被举报了,然后以严重违纪为由,踢出单位,领导老婆跟单位里哭啊闹啊,说,俺老头对孩子好,对俺好,对司机好,手也干净,为啥这样对俺。领导卷铺盖走人了,当晚他跟老婆说,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一起聚聚,老婆说,行,老头,俺心里门儿清,俺知道你到底是啥人。领导说,不说了,不说了,这道上混,指不定谁玩谁呢,不说了媳妇,回家看孩子吧。领导又让保军开车带他见小姐,这次,小姐正声情并茂地汇报工作,领导一下子哭了,说,妮子,别读了,俺走到头了,你快过来让我亲亲。小姐挺诧异的,但是看见面前这个秃头大肚子中年人声泪俱下,就走上前安慰。领导没了领导,果然蔫蔫的,小姐还没怎么出声,领导已经轱辘到一边找打火机点烟了,一边抽一边说,妮子,你要觉得不满意,我把隔壁的保军叫来接着让你嘚,你别为难我了。小姐给了他一耳光,然后穿上内裤和胸罩夺门而出。领导不再是领导了,但岗位上永远有新的领导,保军继续开车,给新领导开车。性格好,很快得到了新领导的信任,俩人也成了好朋友,新领导也开始跟他啥话都说。但是有天发生了一件事,保军也走到头了。新领导说,咱这一条道,就是比谁狠,谁硬,没有对错,只讲利弊,你说是不兄弟。保军打了一圈方向盘,给新领导递上打火机,说,是,哥,就是这个理儿。新领导说,知道那个傻种咋下去的不?保军说,不是被举报了吗,哥。新领导说,是啊,被举报,被谁举报的知道不?保军说,不知道。新领导说,我安排人举报的。然后露出得意的笑,他继续说,我知道这道上混的人,没几个干净的,他那点独门爱好被一条街的妞传开了,大家笑得肚子疼,我听说这事儿了,说实话,他那位子,我盯了好久了,终于让我坐上了,嘿,舒服,那几个妞也舒服。保军一下子急了,说,哥,你咋这样,都不干净,你凭啥拉他下水?新领导说,咋急眼了,你就一开车的,我能给你抖落这么多已经不错了,有本事也把我拉下来啊,我不怯,我都打点好了,你没证据,你就没话说。保军直接急刹车,双手拎着新领导的领子把他掂出来,然后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沫,新领导想挣扎,但是保军紧接着一顿拳打脚踢,直接把新领导打哑巴了,新领导支支吾吾的,半天憋出来一句话,你等着,李保军,操你妈!

    果不其然,第二天李保军就被停职了,而且还进去蹲了俩星期,再出来,就啥也没了。李保军不后悔这样做,他还想伺机再锤新领导一顿。为啥打人呢,可能是新领导嫖娼的时候没有像前任领导一样给他分一杯羹,让李保军馋得慌,但也有可能是其他的原因,难道真跟前领导成兄弟了,容不下别人腌臜一句?也不是没这个可能。自那天起,他开始找工作,因为蹲过号子,驾驶证也扣了,没啥单位要他,于是他就打个零工挣点小钱,不能荒废了啊,家里还有刚上小学、每天张嘴等吃饭的小李昊呢。

    李昊小学的时候挺闭塞的,因为自卑,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李保军几乎都去不了,要么是在工地上推水泥,要么无证开车送货被交警追,反正挣钱无规律,就很容易缺席孩子的家长会。班主任忍无可忍,就警告李保军,说,只有你能救得了你儿子,你不来,我无能为力,李昊问题大着呢!晚上李昊写完作业就蹲在屋子里玩七龙珠卡片,一边想着怎么能赢更多的笛子魔童金卡,一边想着咋着让爸去一趟学校,班里已经有同学问他有没有爸爸了。十点的时候,李昊打着哈欠要睡觉了,李保军回来了,一身的臭汗味儿。李昊说,爸,明天去一趟学校吧,班主任有好多交代的,好多需要家长签字的作业咱都没签过。李保军说,滚屋子里睡去,让我歇会儿,明天我去一趟中了吧,去冰箱给我拿俩鸡蛋煮煮,饿了。李昊心里挺高兴的,就乖乖煮了鸡蛋,然后睡觉了。第二天,李保军去找班主任了,班主任说,李昊在班里没朋友,同学们聊天的时候提到父母,李昊就不吭了,所以班里好多人都觉得他像个捡来的孩子,没爹没妈,不跟他玩了,他自己也不好好学习。李保军把家庭情况给班主任反映了,确实是他一个人照顾孩子,妻子离家出走,地点不明,至今未归,而他又要喂饱这张吃饭的嘴,就得没命地干活,还不能干那种见光的活计,只能找小厂子,因为蹲过号子,没单位敢要。李保军希望班主任能理解这个家庭,而且能帮帮李昊,李昊不笨,可能是最近学得太难了。班主任说,行,李昊爸爸,我可以帮,但是你要知道,孩子是你的,归根到底还得你多出力,你挣钱不也为了孩子嘛,多管管他吧。李保军像老师保证,以后每周检查一次李昊的作业。原本以为事情会向好的方向发展,谁知事与愿违了,而且越偏越远。

    班主任叫来班长和学习委员,说,解决学生的问题,还得靠同龄人,只有同龄人才懂同龄人,知道吧!班长和学习委员说,是,老师,您说得对。老师说,李昊学习成绩不好,也不爱说话,是因为你们大家聊的话题李昊压根插不上话。班长和学习委员说,是,老师,您说得对。然后班主任把李昊的家庭情况原封不动告诉了这几个三好学生,说,就这么个情况,希望你们以后在班里相处的时候,当着李昊的面,不要说太多敏感的东西。两位三好学生奋力点头,说,老师您放心,我们一定帮帮李昊。班主任很高兴,会心地笑了。次日,课前,班里几个同学在聊天,有人说,我爸最近在跟我妈学做饭,哎呀难吃死了,害得我上学路上得再买一笼小笼包。这时候李昊来了,还打着饱嗝儿,嗝儿有鸡蛋灌饼和豆浆混合的味道,这是他爸出门前给他留的零花钱买的。班长马上提示,哎,你,闭嘴,不要聊你爸妈了,李昊来了。李昊刚就座,班里陷入了安静,这让李昊心里有点膈应,李昊说,你们聊啊,不用管我。学习委员说,李昊,班主任让我们帮帮你,我们不能当着你的面聊关于爸妈的事,怕你插不上话。李昊感觉脸很烫,而且眼睛压得很低。班里窸窸窣窣地声音,小声议论着,李昊他爸妈咋啦?班长说,静一静,静一静,大家要么准备上课,要么说点其他的,我们要帮李昊。学习委员旁边一个女生悄悄问,喂,李昊咋啦,给我说说呗。李昊站起来,对班长说,喂,当官的,你听谁说的?班长说,哎,李昊,我们好心帮你,你咋不高兴了,这不是再给你创造话题吗,这不方便你融入进来吗?李昊说,当官的,谁告诉你的?班长说,班主任,怎么了,不是好歹吗?李昊说,班主任,操她妈了个逼的。学习委员直接站起来,说,李昊,你凭什么开口说脏话,班主任是好心,大家也是好意,咋成驴肝肺了?李昊扭头看着学习委员,说,操你妈了个逼的。学习委员怒不可遏,直接嘶吼,怪不得呢,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爸爸蹲过监狱,没啥教养,你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怪不得你妈离家出走不要你们呢!李昊胃部一阵阵剧烈的绞痛,随之而来猛烈的呕吐感,然后站起来,哇地一口吐了学习委员一身,学些委员满脸是豆浆泡鸡蛋灌饼味儿。学习委员一下子哭了出来,几个同学把他带到厕所清洗了,几个三好学生及时向班主任汇报去了,那先进的袖章,越走越显得亮闪闪。班长怒不可遏,冲上前跟李昊扭打起来,李昊胃里还有些许弹药,趁机又朝班长吐了一口,然后踢班长的肚子。班里惊呆了,许久都不说话的李昊成了今日之星,几个不爱交作业的学生连声叫好,李昊,吐得好,吐得妙,吐得他全家哇哇叫!李昊弹尽粮绝了,然后又干呕了几下,脑袋越来越沉,噗通一声倒在地上。班主任匆匆赶来,看着一片狼藉的教室、满身秽物的学生和晕倒的李昊,气不打一处来。李昊被背走打点滴了,校医务室说李昊受了巨大的刺激,给吓坏了。班主任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大早李昊就没干啥好事,也没人攻击他,咋就他受刺激了?合着全班同学的爱心都入不了他的法眼呗!不行,不行,让他爸来!李保军一听儿子晕倒了,正在校医务室输液呢,马上赶到学校。李昊醒了,看见他爸,然后开始哭,止不住地哭,时不时还干呕一下,半天才说一句话,爸,我要转学,你要不同意,我就不上学了。李保军纳闷,就问班主任咋回事,班主任就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李保军一时说不出话来。折腾到下午,李保军把李昊带走了,走之前对着李昊的班级吼了一嗓子,妈了个逼的!当时班主任正在上课,给吓了一跳。回家的路上,李昊说,爸,我咋办?李保军说,给你转学!

    自此,这个学校及其周边的地方都一致认为,这里曾经有两个怪人,满嘴脏话,不尊重老师和同学,破坏课堂秩序,污蔑共青团的名声,十恶不赦,罪该万死!街坊邻居也开始抵触他,不敢跟他俩说话,就怕好声好气的,对方突然问候你亲属的生殖器官。李保军把李昊接到老家的镇上上学,风声不会像风一样到处乱飘,老家那边还是比较和蔼可亲的。镇上现在发展也不错了,也有像城市那样的小区了。李保军把市里的房子租出去了,在镇里租了套房子。李昊在镇上念小学和初中,李保军在镇上一个建筑工地当工人。跟城市不同,镇子里没有隐蔽的场所,但他们朴实纯真,什么都明着来,那些小姐,光明正大穿着吊带丝袜蹲在路边抽细支得薄荷香烟,然后看来来往往的路人,看谁穿得像有点闲钱的人,谁穿得像一个人过的人,就凑上来,问,哥,搞不,八十,让你嘚。李保军自从离开了领导,就没这好气可沾了,但是他馋啊,不过现在他对钱很抠唆,更不会花钱搞这个,八十不要紧,主要是在哪搞,城市,至少有隐蔽的场所,这镇上,她在路边招揽客人,显然不能在路边搞啊,得找个旅馆吧,再廉价的也不会便宜到哪里去,而且,万一得病了咋办,李昊一个人真没法过。所以,李保军就忍,锻炼定力,他努力把一天的精力都用在工地上,这样既能多干活多赚钱,又不用想那些有的没的事。剩个八十的钱,李昊早上能多吃一个鸡蛋,多喝一碗豆浆,早点长个,然后跟着爹一起干活。

    每天干完活,在回家的路上,他总是一边喝着凉滋滋的啤酒,一边想着以前的事。老实讲,李保军并不是一个粗人,他也有点才华和浪漫,他总是想他的妻子,想离家出走的妻子。他二十出头的时候是个愤青,喜欢留长头发,喜欢写诗,喜欢抱着音响跳霹雳舞。但是没什么过硬的本事,你会写诗,别人也会,而且什么诗算好诗,也没个具体的标准,现在流行的东西,说不定几年后就变成臭狗屎了,说不定现在一文不值的东西,以后就上得了殿堂了。李保军也没啥别的本事,学历不高,乐器不会,画画不会,只是单纯从相貌和气质上看挺清新脱俗的。不爱体制内,也没做生意的气魄,于是就苟且生活,发一些文章挣点稿费。终于混了个开车的活计,也是跟教练打了几架才拿了证,李保军说,我开的时候,你敢说一句话,我就扇你一巴掌。教练说,行。开的时候教练忍无可忍说了一句,然后摸着自己火热的半边脸,说,从来没见过你这学开车的龟孙!好不容易成了领导的专职司机,结果领导崩了,他也崩了。

    那时候,有个对他爱得死心塌地的女子,她后来便是李保军的妻子和李昊的妈妈。李保军写了很多诗歌,俘获了她的心,她想尽各种方法终于找到了作者真人,于是便决定自己的一生都要在李保军的诗歌里度过。李保军也是一见钟情,愿意为了这个女子写一辈子诗。两人坠入爱河,李保军也迎来了诗歌的高产期,大部分都是写爱情的。每天,李保军都念诵一首自己写的诗和其他诗人的诗,让心爱的女子猜。李保军清清嗓子,满含深情地念,我喜欢你沉默的时候,因为你仿佛不在,你远远地听我说话,而我的声音触不到你。你的眼睛好像已经飞走,好像一个吻已经封住了你的嘴巴。女子一边抚摸着保军卷曲的长发,一边在他的嘴角吻了又吻,说,不是你的诗,因为你喜欢我任何时候。李保军丢下褶皱的笔记本,双手抱住女子,长时间的亲吻,女子说,咱们得快乐一下。李保军脱掉自己的外套铺在地上,女子也脱下,两人即时即刻寻欢作乐。李保军说,咱俩结婚吧。女子说,不结,不结,咱俩永远这样还挺好的,怕一结婚你就不爱我了。李保军说,中,不结,不结,咱永远有新鲜感和距离感。女子说,别停下,继续。后来,理想破碎了,并不是两人谁出了问题违背了诗歌里的情愫,而是现实把两人的理想世界打得稀碎,你可以今天不工作,只读诗和做爱,但不能天天这样,一定要生存,再去想是与远方。回归现实,两人找了零零散散的工作,李保军剪了长发刮了胡子,收回了愤世嫉俗的眼光,然后老老实实挣人民币。女子也干干零活,她希望有一天,当不用为生活奔走的时候,两人要在世界的每一个地方读诗,然后情到深处,就做爱,在出租屋里,在工厂车间里,在深邃的森林里,在洁白的云朵里,在有风的地方,在太阳灿烂的地方。后来,女子一阵子吃不下饭,每天早上起床就干呕,工作的时候也没有力气,脾气异常地暴躁。每天李保军充满期待下班回家,拿出本子就坐到女子跟前,准备读诗,女子总是突如其来地撕掉他写的诗,并大声斥责,诗是诗,我是我,你根本不爱我,你只是喜欢捣腾你的那些碎片东西。李保军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然后看见女子一系列的反常反应,突然坐正,说,你,你不会是怀孕了吧!女子也有点惊讶,这么说,有可能,我的天,怎么办?两人都没有做好为人父母的准备,难道就要迎来新生命了?女子建议赶紧找个医院做了,这怎么能担负得起,生命不容亵渎,如果不能给新生命带来应有的世界,就不如不让他出生。但李保军觉得人工流产会对女子造成身体的打击,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让女子受罪,他更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说,这样,你别着急,咱明天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怀孕了,如果是,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养着,孩子出生了我养,我砸锅卖铁也要养。第二天,女子一身怨气,李保军带她去了医院,果不其然,她怀孕了。以后的日子,女子就在家养胎,读李保军写的情诗。有天,女子说,保军,如果孩子出生了,咱还能像以前一样生活吗。保军说,只要你愿意。怀胎十月,小李昊出生了。

    的确,小李昊来到这个世界上,也没能阻挡两个年轻人的热情,他们依然享受诗歌,而且会在心血来潮的时候做爱,只是行为上会更收敛一些,孩子醒着的时候,就刻意回避孩子。保军爱她的身体,爱她的眼睛,爱她的呼吸,爱她的一切,只是这种爱在李昊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只持续了四年,然后销声匿迹了。每当李昊问起,爸,妈呢?李保军总说,我还想知道呢,说跑就跑了,女人啊,别问了,我养你!女子离开后,保军逐渐收回了理想主义者的锋芒,愿意为了营生去拼个黑白。他把自己长发蓄须的照片,与女子的合影,写过的诗歌统统烧毁,然后迎来一个老实本分的父子生活。李保军在吵吵闹闹的镇子上喝着啤酒,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回家,李昊应该做完作业了。

    李昊在镇上念小学,这里不问出处,因为大家都一样,但凡家里有点底子,也不会让孩子待在镇子里,都会挤破头皮往市里送。虽然教学水平不咋样,但是李昊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虽然条件不如之前,但是他很舒服,没有被监视的感觉,没有吃过早饭想吐的感觉,也可以有自己的小世界,秘密真正可以成为秘密。虽然学习不怎么样,但是他不让李保军担心,自理能力很强,李昊想,这得益于小时候爸爸妈妈一直锻炼他的自理能力,他感激那个时候爸妈不辞劳苦地锻炼他,体力活都把门锁着自己来干,爸妈都累得呼哧呼哧的。很快,李昊上初中了。

    也是在这个时间点,小区里来了个神秘的人,一个三十多岁的陌生女子,单身,独居。清瘦,但有岁月风霜洗礼过的风韵。女人喜欢抽烟,而且从来不说话,在街上的时候,也是戴着宽帽檐的帽子,戴墨镜,大红色的口红勾勒出一张性感的嘴巴。身上穿着墨绿和茶色的衣服,一双平底鞋。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工作,但仿佛很有钱。李昊冥冥之中感觉这个女人跟他家有一种缘分,他试图跟李保军交流,说说小区里这个神秘的女人。但是李保军每天都很累,没工夫跟李昊说太多话,每当李昊说起这个女子的时候,李昊的眼睛亮晶晶的,而李保军心中毫无波澜,说,还嫌作业不够多,赶紧写完睡觉,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但是李昊越发地对这个女人感兴趣,甚至于他感觉跟她有血缘关系,算了算了,不想不想,明天还要上学。

    下午放学的时候,李昊一个人走在路上,他看见那个神秘的女人就在斜前方,她在拆一盒刚买的烟。随后她叼起来一支,点燃,深深地抽了一口,继续走。李昊就在身后跟着,他从来没听到过这个女人的声音,她也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住在哪一户,他就跟着。女人很快抽完一支,然后随手扔到地上,等女人走远,李昊把它捡起来,烟嘴有女人牙齿的咬痕和残留的口红印。李昊条件反射地放到嘴边猛吸了一口,然后满脸通红,看着女人的唇印,他甚至想亲一下。对着烟头研究半天,女人走远了,他便继续小跑跟上。女人突然停了,李昊也停下脚步,女人回头,把圆框墨镜拉下来一点,说,还跟吗?李昊吓了一跳,说,没,我回家。女人拿出一支烟,说,抽烟吗?李昊说,不抽,不抽,我回家。女人绷着嘴叼着烟,整个烟嘴上沾满了女人的口红,女人点着火,只轻轻抽了一口,然后扔到地上,说,有点意思。然后走了。李昊停下,他本想继续跟着,但是心中一种强烈的欲望让他去捡那支烟头,等女人走远,李昊立刻捡起来那支烟头,灵敏的鼻尖像狗一样对着烟嘴嗅了又嗅,然后伸出舌头舔了又舔。

    晚上躺在床上,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而且一想到白天看到的那个神秘女人,想到她抽过的烟嘴,他的身体就更加地膨胀,而且浑身燥热。而且,他不再跟李保军反映小区里的这个女人,甚至是回避跟爸爸讨论关于女人的话题,他生怕爸爸某天会给他一个惊天的消息,他会觉得自己非常无耻。班里几个调皮的学生经常在班里聊一些男男女女的话题,而且说,就算你没有女朋友,那你也可以在想爽的时候随时爽起来。李昊不明白什么意思,有天豁然开朗,他掌握了人生获得快乐的最简单的技术手段。所以当李保军拖着疲惫的身子进入梦乡的时候,李昊就在被窝里忙活起来,起初他手淫的对象是外面捡来的一些美女照片,身体撑着杯子,用嘴咬住手电筒,一只手拿着宣传画,另一只手忙个不停。后来,他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在想什么能激发起那种深不可测的欲望,猛然一瞬间,他想起了神秘女人,想起了她散发着香味的肩膀,穿着丝袜透着光泽的腿,和她带着大红色唇印的过滤烟嘴。他深深地陷入到那个被自己鼻子和嘴巴摩挲过的味道里无法自拔,脑海里全是经常跟踪的身影,整个床板震得吱吱叫,李保军敲他的房门,说,干什么呢你!李昊马上安静了,而且全身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等李保军走后,李昊竟然滴滴哒哒地掉泪,他知道爸爸每天很辛苦,他知道自己学习不好对不起爸爸,但是这些都长此以往了,他还没有这么羞愧过,他只是突然那么对不起自己父亲,他觉得自己无耻、下流,应该在手淫之后去死。可是当他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那个烟嘴的唇印的味道,他又陷入了新的迷茫,左思右想,最后小声告诉自己,今天过后,我还是个正常人。于是李昊的床又开始吱吱叫个不停。

    李昊上了高中,但是这么些年过来,他始终都没有放弃过对那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神秘女人的跟踪,他至今不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他总感觉有种缘分,但是又感觉不现实,他被那个女人勾走了魂,但是又感觉羞耻。高中的李昊已经不知道学习为何物,他只想着赶紧进入社会,然后挣人生的第一份薪水。他无法停止对那个陌生女人的各种幻想,怦然心动伴随着罪恶的无耻一同到来。他试着结交班里的异性同学,试着去谈一场同龄人的恋爱,他希望同学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他可以吧对异性的幻想放在同龄人身上。李昊交了女朋友,跟他同班,是他同桌,学习水平跟李昊不相上下。两人坠入爱河,也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献上了初吻,女孩喜欢李昊不爱说话的样子,她觉得他沉稳,虽然学习不好,但是不妨碍以后可以好好地生存。李昊也喜欢她,但是总感觉差点东西。高三的时候,李昊已经知道自己跟大学无缘,但是李保军执意让他继续上学,哪怕考个大专,上两年也比高中毕业直接打工好,李保军是真心不想让儿子也在工地上苟且度日,挣这个辛苦钱,当父亲的,于心不忍。有天放学,李昊对女朋友说,你的口红挺漂亮的。女孩说,是不是有事要说。李昊掏出一盒烟,拿出一支来,说,抽一支,我们永远在一起。女孩疑惑地接住一支烟,李昊看着女孩的嘴唇包裹住了过滤烟嘴,心里一阵子高兴。随即李昊说,把烟还我,别抽了,女孩抽烟不好。女孩有是一阵疑惑,说,那第二句话是真的吗?李昊说,哪句?女孩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啊。李昊说,那一定。两人牵着手甜言蜜语了半天,李昊回家了。等女孩走远,李昊拿出那支沾过女孩唇印的烟头,鼻子凑近使劲闻了闻,然后用嘴叼住用力一吸。他原以为熟悉的燥热会再次出现,结果是没有一点味道,没有一点感觉。李昊有点生气,他把烟头扔了,在想是哪里出了问题。与此同时,他脑子里,止不住地想那个神秘女人。之后几天,他改变套路,他让女孩穿丝袜,去抚摸她光滑的腿,跟女孩接吻的时候去闻她肩膀的味道,他的嘴在女孩身上移动,女孩也深深地沉醉了。

    两人终于在一天,在李保军去外地拉钢材的时候,李昊把女孩接到家里,两人做爱了。虽然两人的身体紧紧结合,虽然女孩喜欢这种感觉,虽然李昊的身体也有明显的变化和服从,但李昊的脑子里却总是止不住地去想那个神秘女人。终于,他无法忍受思想与身体的巨大分歧,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对女孩说,咱俩还是别在一起了。女孩朝他吐了口唾沫,问,为什么?李昊说,咱俩不合适,你要努力走出去,你要上大学,你值得更好的人,而我,注定一辈子就这样了,我不想耽误你。女孩在气愤的时候竟然有些些许许的感动,李昊继承了李保军的花言巧语,只是李保军的表达是真实的,而李昊只是逃避的措辞。女孩不再跟李昊有来往,这对李昊来说是一种解脱,但在女孩面前,他还是表现出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当眼睛不巧对上时,他眼神里表达的意思就是,好好学习啊,你值得更好的人!虽然李昊解脱了,但是心里背负了更多的羞耻心,他感觉自己只是把女孩当作了试验品,只是发泄生理需求的物品,他感觉自己很无耻,但同时,他还是对那个年龄差距悬殊的神秘女子抱有某种程度的渴望,每当有这种想法时,他一边沉醉,一边疯狂扇自己的脸。

    李昊只是想,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来到这里,他又为什么会对她有那种想法,不可理解!不可理解!他总感觉这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因为从年龄上完全对得上,他从小就很喜欢自己的妈妈,在他仅有的几年微弱记忆里,母亲话很少,而且对他照顾得很细致,只是有一天父亲李保军说,你妈离家出走了,不回来了,我养你。但李昊一直觉得父亲李保军是个专一的人,他虽然越来越粗野,但那短暂的几年,爸爸一面照顾着孩子和妻子,一面还经营着生活,母亲不可能会因为一些问题离家出走。但是李保军口口声声对李昊说你妈就是离家出走了,李昊很难不把这个神秘的女人跟自己的母亲联想到一起,但是他又害怕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因为他对这个女人的感觉,不是儿子对母亲的喜欢,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慕。终于,有天李保军一身疲惫在家喝啤酒,李昊说,爸,咱院里那个女的你知道是谁不?李保军放下酒瓶,说,你问这个干什么,跟你有关系?李昊说,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好奇,咱院里的人都说她闲话。李保军站起来,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学习,你管别人怎么说呢,人家爱咋咋,欠揍!李昊不吭了,但是他忍不住,他酝酿了很久,站起来说,爸,我老感觉她跟咱们有关系,以前咱们不在这住的时候,我做梦都梦到过这样一个人,结果她出现了,而且就住在跟咱同一个小区,你不觉得很巧吗,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事情,能给我说说吗,我都十八岁了,别把我当小孩!李保军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比自己高,而且下巴的胡子已经开始浓密的大男孩,说,行,你长大了,我把你当大人,你这样,你把啤酒瓶子帮我扔了,明天咱门口那一筐子酒瓶你给我送到门口小卖部去,大人嘛,就得干活,反正你也不好好学习。李保军打了个嗝儿,回屋了。

    李昊觉得不应该从爸嘴里引出来什么话,他跟妈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他不愿提起那些伤疤,我又何必去锲而不舍呢,换个思路吧。有天,神秘女子穿着轻薄的蕾丝边裙子,带着浅色的太阳帽和圆框的墨镜,鲜血一般的嘴唇,依然用两根纤长的手指夹着一支香烟,香烟嘴依然有清晰的口红颜色。李昊的心扑通扑通,他鼓足勇气绕到前方,对女人说,能跟你说几句话吗。女人顿了一下,然后掏出烟盒,说,长大了啊,抽烟吗?李昊说,能聊几句不,有点事。女人说,来吧,上我家。李昊眼睛都直了,但是他难以抵挡女人发出的邀请,他便跟着这个女人。女人身材很好,曼妙的身姿,洁白的大腿,扭动的胯部,蕾丝面料下若隐若现的臀部。李昊说,你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过一会儿再去,我怕有人看见了说闲话。女人摘下墨镜,朝上一指,喏,那一户,四楼,晚上亮黄色的灯。女人扭动着身躯走了。李昊往家的方向走。回到家,李昊知道李保军肯定不在家,一定又在工地上忙活。他回到房间把门锁上,然后脱掉裤子,趁刚才的印象还没忘,狠狠的手淫,他一定要把这种感觉在家消耗干净,因为他怕晚上到了那个女人家会有出格的行为。傍晚,他走出家门,在小区里踱步子,他换了新的干净的衣服和内裤。果然,女人手指的地方,四楼,微弱的黄色的灯光。他左顾右盼,这个点,街坊邻居应该都在吃饭,还没到出门遛弯的时间,李保军应该在工地上,几个关系不错的工友搭了简易的桌子,然后一起喝酒吃大锅菜。李昊进入陌生的楼道,上到六楼,他站在门口,刚想要敲门,突然勃起了,他一阵慌张,赶紧弯腰蹲在地上。怎么回事,这要让她看见,丢死人了。他赶紧转移注意力,他想养育自己长大成人的辛苦的爸爸,想以前突发呕吐感的学校,想小孩子之间玩的卡片,终于,一切恢复正常。李昊敲门,里面传来微弱的声音,谁呀。李昊小声说,今天那个学生。门开了,陌生女子穿着丝绸质地的紫色睡衣,应该还没有卸妆,她的嘴依然火红,进来吧,她说。

    李昊走进去,看到客厅、沙发都很旧,而且可见之处都堆放着书籍,李昊说,你在看书吗?女人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说,我还能干什么,抽烟吗?李昊说,不了不了,我怕一会儿回家我爸闻见了骂我。李昊故意把自己爸爸引出来,他想看看女人有没有变化。女人面不改色,说,好吧,那我抽了。女人咔嚓点燃,抽了一口,看窗外的月亮。李昊说,我想问一个问题。女人说,你问吧。李昊说,你是谁,为什么来这里?女人皱皱眉头,用手撩了一下头发,说,不是一个问题吗?李昊说,好好,那你随便回答一个吧。女人说,我用自己的钱,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有疑问吗?李昊说,说句不合时宜的,我觉得,咱们可能有关系,只是你不想说。女人哈哈笑了起来,她坐下,右腿搭在左腿上,凉拖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吓了李昊一跳,她的睡衣很短,这样的坐姿让睡衣下摆又上升了几厘米。李昊努力把头偏到一边,他也看窗外的月亮,满脑子都是辛苦的爸爸和美好的社会主义。女人说,你跟踪我?李昊说,没有没有,咱们一个小区而已。女人说,这样,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然后咱俩互相保守秘密,可以吧?李昊眼前一亮,他扭过头,说,好,但你得保证必须是有价值的秘密,一定是秘密,我可不想听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女人说,好,你先开始。李昊扭捏了半天,说,我跟班里一个喜欢的女生发生了关系,但是现在已经分手了,这事儿,我爸不知道,同学老师都不知道,现在只有她,我和你知道。女人一笑,说,青春的秘密啊,年轻真好,脑子一热可以做很多有趣的事,而且不用负责任。李昊说,该你了,一定得是秘密!女人说,好,我有一段与你类似的历史,我跟你一般大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偷偷摸摸谈恋爱的经历,而且也发生过关系,只是后来的事,我不太敢面对,于是我离家出走了。李昊惊呆地站在那里,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女人说,可以了吧,喝饮料吗,我给你拿。李昊赶忙说,不了不了,我得回家了,我爸可能下班了。没等女人再说什么,李昊已经风急火燎地跑下楼去。女人站在床边意味深长地笑,看着这个刚发育完全的毛小子。李昊在回家的路上,复杂的心绪让他又是惊喜又是羞愧,既欢呼雀跃,可还没欢两秒,就情不自禁扇自己两耳光,他觉得自己是个无耻之徒,该死!该死!

    爸下班了,依然是老样子,累得眼睛睁不开。李昊说,爸,我想给你说点事,必须要说,很多事,我知道你不想告诉我,但我好像已经知道了。李保军上前,照李昊的脸就是一耳光,然后怒吼,你知道个屁!给我滚屋里学习去!屁崽子天天猜这猜那!李昊滚回房间,他躺在床上,他感觉他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一定要伺机表达出来,他不怕毁约,他不怕女人曝光他的秘密,大不了就是被李保军揍一顿,或者被女孩的父母揍一顿,但他知道的这个,绝对是最有价值的秘密。李昊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傍晚时分那个女人的紫色睡袍和洁白的大腿,他又勃起了,但是他努力克制,他知道如果再任由脑子这么想,就真的太没脑子了。于是他又在转移注意力,他去回忆与女孩在一起的日子,他想女孩的嘴唇,女孩的脸蛋,女孩穿丝袜的腿和咬过烟嘴的唇印,可怎么也没了兴致,算了算了,今天不手淫了,睡觉睡觉。不过啊,那个女人给他抖落的秘密也只是一个大体的轮廓,这个世界不排除巧合的可能性,还得去问问,得让事情水落石出。

    高中毕业了,李昊上了一个大专,两年毕业,等毕了业,就回到镇上,跟父亲当工友。在学校,他除了意淫那个女人的身体,也会想想自己的爸爸,他觉得爸的确很辛苦,虽然现在脾气暴躁了一些,但是很少嘟囔过说自己有苦又累。每当思绪转到爸爸身上的时候,他就努力不再去想那个女人,因为他觉得不应该这样,否则对爸有深深地歉意。他觉得爸之所以每次提到李昊妈妈的时候,总是轻描淡写地来一句,她离家出走了。他感觉,爸爸只是不想让儿子知道太多事情,他想让儿子没有任何顾虑地长大,努力挣钱养家,既当爹又当妈,让孩子的生活里没有缺失感,别人有的东西,爸爸都争取也让儿子有。想到这里,李昊就对自己说,我明天一定不逃课,我得好好学习报答他!

    果真,在这种动力下,李昊开始按时上课。有天他正在算老师出的随堂小测,这时候辅导员火急火燎跑到教室,说,李昊,李昊,在不在,快出来!李昊在众多目光中一脸懵圈地走出去。在门外,李昊说,怎么了老师?辅导员说,刚刚你爸那边来电话,不是你爸打的,是你爸同事,你爸出事儿了!李昊深深咽了一口唾沫,赶紧说,我爸怎么了?辅导员说,他们讲,你爸干活的时候脚踩空了,从三十米的架子上掉下去了,后背着地,当场就不行了,现在正在抢救。李昊脑子里嗡嗡叫,然后他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下,然后拉着辅导员的胳膊,哭着说,我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班里窜动的脑袋都够着往外看。辅导员说,孩子,没事,你爸现在身边有工友们,你这样,你今天就往家赶,学校这边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跟你任课老师打招呼。李昊站起来,说,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李昊坐了一整天的长途大巴,脖子、腰都酸得不得了,他终于赶到镇上,他一路驾着风狂奔到医院,急救室外,是几个脏兮兮的工友。工友们看见李昊来了,赶紧走过去,说,孩子,你爸他,唉,现在不知道什么结果,唉,多好的人啊,唉。李昊又哭了,他边哭边说,叔,咋回事啊,咋踩空了。工友说,都到下班时间了,我们正搭着桌子准备吃饭呢,那边包工头让保军过去一趟,说下午的螺丝帽都没拧结实,这是胡闹,保军说这活不是他干的,工头说不是你的活你就不干了,只要是这个工地的人,都得有责任心,反正后边不知道那个工头又嘚啵了点啥,保军就上去了,工头跟他一块儿上去的,然后我们这边啤酒刚开,就听见扑通一声,你爸就摔下来了。李昊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工友说,我们就赶紧打120,救护车来了,当时就觉得这人不行了,氧气罩盖上就拉走了,我们也赶过来了。李昊说,那,你们包工头呢?工友说,工头这几天都挺忙的,那赶到市里了,好像经济上有点纠纷,他去交涉了。李昊的双腿仿佛失去了知觉,浑身一抖,然后跪在地上,他一边哭一边双手合十,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爸,我就这一个亲人。工友们都去拉他,说,孩子,这得看医院咋治,我们也束手无策啊。过了会儿,主治外科大夫走出来,他摘下口罩,一堆人围了上去,他说,好消息,你们别哭丧着脸,这人啊,命保住了。李昊瞬间放松了,大夫又说,但是啊,身体情况不乐观,他后背着地,脊椎严重错位,尾椎骨碎了,其他部位也有严重外伤,做好思想准备吧,半身不遂了。李昊刚刚放松的心又紧缩起来,几乎晕倒,工友又把他扶起来。大夫说,好好恢复吧,双手没事,只是下肢不行了,大家多想点好啊!李昊和工友们赶紧谢谢大夫。随后,李保军被推了出来,他的身体血肉模糊,因为落地的时候,地上都是水泥风干后的碎渣子,非常硬,李保军浑身都是伤口,他的衣服贴着身子,散发着剧烈的汗臭味,而且凝结的血粘住衣服,把这个人包裹起来。李保军还带着氧气罩,仔细听,可以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接下来他要马上接受外科手术。大夫说,大家放松一些,静候佳音吧,请你们给我们一些信任。李昊和工友们散开,漫长的手术过程里,工友们带李昊吃了盒饭,还给他买了两袋奶,然后陆陆续续回去了,李昊待在手术室外守夜。

    后来的事,李保军被推出来了,换了干净的手术服,身体也干净了,再后来,李保军能开口说话了,他把儿子叫到身边,说,你,你,给我买两瓶啤酒去,我渴得慌,要凉的,凉的!李昊觉得他现在这个情况不能饮酒,可是看着李保军张着嘴伸着舌头,脖子带着矫正器,身上到处是绷带,太可怜了,就服从他一次吧,刚刚走出病房,护士就把他推回来了,严厉地说,搞什么呢,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喝酒,你这家属心也挺大的啊,喝点白开水吧,在嘴唇上抿一口就行了。李昊又折回去,李保军一脸的不高兴。主治大夫把李昊叫去,一方面是医药费的事,这个李昊暂时还不担心,几个工友给帮忙出了,而且李保军有城乡医保,能报一部分钱,大夫主要说的是,李保军在坠落的时候,虽然头没着地,但是整个脑部受到了巨大的震荡,所以会有短暂性的失忆,希望做家属的能耐心开导,不要放弃。李昊有点绝望,他本想从爸爸这里得到关于那件事的真相,但是这么一来,就更没戏了,爸本来就不想说,再加上现在大脑受损,可能也想不起来了,唉。一个月后,李保军出院了,他意识清醒了,虽然有时总说些胡话,但是大体上没有了危险,只是,他再也不能像原来那样干活了,连走路也不行。出院前,大夫叮嘱,孩子,你爸身体上有很多创口,后来起了毒疮,在家养病的时候一定得主意,别让他有剧烈的动作,怕伤口会裂开,也别着凉,毒性会散发,感冒的话,毒会趁病人抵抗力差的时候破坏免疫系统,严重者可能威胁生命。李昊说,知道了,谢谢大夫。李昊准备走,大夫又说,我本不该多嘴,但是我觉得这个事有疑点,你爸经常干活,高空作业难道不知道戴防护吗,你和其他工友好好问问你们工头这是怎么回事!李昊警醒起来,的确,那天只有工头和李保军待在一起,李保军坠楼了,而工头去市里了,有点诡异。李昊说,谢谢大夫提醒!

    工头后来给这些工友们开会,声泪俱下,说那天本来繁忙,看见手头的活计还没干完,就脾气上头,想赶紧收尾,就派了干活最优秀最愿意吃苦的李保军上去善后,没想到他着急拧螺丝帽,防护都没穿,说底下的兄弟等着喝酒呢,唉,我本该提醒一下呢,唉,多好的人啊,可怜了他的孩子。工友们也动容了,拿袖子抹泪。李保军没买保险,只有社保,也就报个医疗费用,后续治疗还需要钱,李昊还没上班,学费生活费也是个不小的开销,工地上给了三万块钱的抚恤金,那天工头亲自送到家,李昊说,谢谢叔,李保军躺在床上,支支吾吾地说,谢谢了,哥,谢谢。工头说,兄弟,有事就言语一声,咱兄弟对不住你!工头走了,李昊跟在后面,说,叔,等下。工头问,咋了,昊昊?李昊说,那天俺爸上高的时候,你们之间没啥事吧?工头说,小儿啊,你爸这人,谁舍得害他,那天恁爸就是急着上高,连防护都没穿,我那边也有事,忘了提醒他了,唉。说着,工头又开始掉泪,甚至想扇自己两耳光。李昊马上去制止,说,叔,俺也没别的意思,主要是那天俺都不知道啥情况,没事了,谢谢你了。工头走了,看着工头和蔼可亲的样子,说着温柔的家乡话,李昊觉得,没必要去深究了,俺爸倒霉,天有不测风云罢了,咱没必要恶意揣测。

    李昊本以为李保军回家了,家里能有那么一丝丝的轻松,可他还是太年轻了,在家照顾人真是一件苦活儿,李保军脾气也暴躁起来。现在的李保军,像一张沉重的有思想的桌子,李昊发现,自己抱也抱不动,背也背不起来,其他的姿势都很别扭,正发着愁,李保军又突然高声亮嗓地骂一句。李昊的脾气也逐渐上头,对李保军说,你老实会儿中不中,给你穿个衣服咋就恁麻烦?李保军朝李昊吐一口唾沫,然后说,你,快点,让我死,让我死!李昊涨红了脑袋,说,想死吗,去死吧。然后甩门而去。李昊在门外安静一会儿,然后又回到屋里,李保军已经轱辘到地上,脸又红又涨,一边说,我就不信我连个汗衣儿都穿不上,一边说,妈了个逼的,让我死!李昊心一软,赶紧把李保军抬到床上,说,俺不让你死,我给你穿,我喂你吃饭,我一直养你!李保军安静了,李昊把头扭过去抹泪。李保军倚着床头看报纸,李昊就在厨房给李保军蒸鸡蛋,他现在不太能消化,只能吃点软和的东西。李保军突然把报纸扔到一边,大喊,不看了,眼花了,我废了,让我死,让我死!李昊又气汹汹地到卧室,把报纸捡起来,说,哪又让你不满意了?李保军说,饭做好了没,饿死你老爹?李昊赶紧跑到厨房,把刚正好的鸡蛋送到李保军嘴边,一勺一勺地送到李保军嘴边,李保军吸溜一下,然后猛地吐老远,伸手朝李昊脸打了一巴掌,说,你要烫死你爹?李昊把碗放到李保军旁边,说,爱吃不吃,饿死你!李保军把碗狠狠摔在地上,然后说,你看,你早就想让我死了,那我就去死,快,让我死,让我死!李昊被李保军气走,然后过了没一会儿,眼泪就充满了眼眶,随即拿了扫把回到房间把残渣扫干净,又给李保军蒸了一碗,等温度正正好,一勺一勺让李保军吃了,然后把李保军看过的报纸收走,换来新报纸。忙活了大半天,李保军睡着了,李昊简单吃了泡面,回房间手淫了。

    不是万不得已,人是不会蹬鼻子上脸的。自从上次跟神秘女人交换了秘密,李昊还想跟那个女人来一次交易,他想要更多的秘密,直到大局被李昊掌握。他又一次拜访了神秘女人。女人换了装束,天气有点凉了,她穿着浅色的紧身牛仔裤,很衬托身材,依然通红的嘴唇,依然抽着烟。李昊有一个很自私的想法,但在他看来,也许某种意义上也不自私,只是,如果突然提出来会有些突兀,他想让神秘女人帮忙照顾一下他爸爸李保军,因为他还有学业,总不能一直请假。可是,他一面这么想,一面又有点不舒服,对于这个女人,他不知道她究竟是谁或者属于谁,此时此刻,他竟然心存爱慕,虽然有些无耻,但是他阻挡不了。相对于未知的事情,他更愿意让已知的事实得到庇护,那就是,不想让爸爸一直这样下去,他甘愿牺牲掉自己渴望的爱情换来父亲的安康。李昊想,如果这个神秘女人是我母亲,那必须让她亲口承认,并且对于照顾父亲这件事,名正言顺,只是我那些无耻下流的想法,的确恶心。女人问,你又想跟我说什么?李昊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希望从你这里得到更多东西,延续你上次告诉我的事情往下说,好吗?女人说,你什么秘密。看这女人比较配合,李昊有些开心,但是随之又有了苦恼,因为他没什么值钱的秘密了,没有同等价位的秘密,就无法换取同等价位的秘密。李昊决定说出心中的话,他酝酿很久,然后说,你好好听着,我只剩这一个秘密了。女人把烟头掐断,挺直腰板坐着,说,你说吧。李昊鼓足勇气,说,有点不合时宜,但我还要说,我喜欢你。女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然后说,你比我小二十多岁,你懂什么是喜欢?李昊说,喜欢,就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我对你非常感兴趣,不掺杂任何其他关系,我只是喜欢你,像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女人站起来,她缓慢地走进房间,很长时间没有动静。李昊一想,哎,不对啊,我被耍了,她什么都没说啊!李昊说,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一些什么?女人从房间悄声细语说,进来。李昊走进去,女人脱下她的紧身牛仔裤,换上了吊带丝袜,头发散开,上衣也仅剩一个胸罩。女人跪坐在床上,说,喏,跟我睡觉,我的秘密。李昊在来这个女人家之前,想了很多与女人对话的方式,可万万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还能有如此的跨度。女人把十五厘米高的细跟黑色高跟下脱一半,用脚尖顶着,高跟鞋摇摇晃晃,直到掉下来,落在李昊脚边。李昊大脑一片空白,此时此刻,他脑子里有的,仅仅是爱情,纯粹的爱情,他暂时不去想父亲,不去想女人的身份,不去想那些狗血的生活,他饥渴地扑到女人身上。女人紧紧拥抱着李昊,李昊庞大而青涩的身躯包裹着女人的身体,他享受着女人的喘息,女人的嘴唇,和女人的身体。李昊浑身乱颤,他不住地亲吻女人的嘴唇,女人的脖子,女人的锁骨,女人的乳房,那些感觉都回来了,那些在女孩身上没有的感觉在此刻迸发。李昊和女人互相摩挲着对方的身体,李昊在步入极乐瞬间的前一秒,用最快的语速说,我爱你,我爱你,非常爱!女人用手指堵住他的嘴巴,说,别说话,这是我的秘密,我用身体表达了。

    李昊坐起来穿衣服,边穿边满意地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女人不语。李昊说,我其实,我其实,想求你件事,我还在上学,我爸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总感觉咱们三人有某种关系,我想让你帮我照顾一下我爸。说完,他抬头看看女人,女人不说话,安静耐心地整理自己的衣物。李昊说,你就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你能告诉我一些事情吗?女人不说话,掏出一支烟,点燃抽着,脸上的汗珠还没干,她还在轻声喘着气。李昊想想,唉,算了吧。李昊穿好衣服站起来,说,谢谢你招待我。李昊没有回头看女人,静止走到门口,然后一瞬间,他如鲠在喉,他流下两行泪,然后,轻轻回头,说,我爱你。然后他打开房门,走出去,关门的一刹那,她听见女人开口了,她终于开口了,她说,我可以爱你。

    关于这个女人,每次当李昊精心准备一些套路,结果当看到女人那一刻,就语无伦次了。算了,这个女人,不可能是我妈,也不可能是我的爱人,就当做我人生第一次一夜情吧,不再想她了。一切结束了,我不可能指望任何人,只能靠我自己,儿子照顾父亲,天经地义,这里没女人的事。于是,李昊做了个大胆地决定,退学!本身就上一个大专,自己也不好好学习,还花着家里的钱,现在父亲身边又离不开人,对那个女人抱有幻想纯属无稽之谈。妈妈之所以会离家出走,是因为她可能就没想过要再进这个家的门。这个世界上压根就没有那么多巧合的相遇,自己所以为的那些美好不过是一场场无味的意淫罢了。李昊退学了,走那天,班里人还问,你爸咋回事。李昊没回答,收拾东西走人。他在父亲干活的工地上继续干活,工头认识他,也欢迎他来这里。

    李昊每天都在做对抗,跟浑身的疲惫对抗,跟瘫痪的暴躁的父亲对抗,跟自己那一个个奇怪的想法对抗,跟没有征兆就钻进心窝的神秘女人对抗。冬天到了,这几天老天爷一直憋着,准备狠狠地下一场雪,把大地的一切生机都熄灭。这天,李保军心情不错,他在翻看一本杂志,上面有佚名投稿的诗歌,李保军一边读一边停顿,再读的时候,声音就有点颤抖。然后想上厕所的时候,李保军就吆喝李昊,李昊就把尿盆端过来,然后帮李保军解裤子。李保军饿的时候,李昊就去厨房拿来馒头和豆瓣酱,有时候还蒸个鸡蛋。没有蒸鸡蛋的时候,李保军边吃边说,咋没鸡蛋啊。李昊笑着说,吃上瘾了,爸,那我现在去做。父子的关系也有了些许的缓和,两人在一次剧烈争吵后约法三章,谁也不能再提“死”这个字,谁再提就饿三天不吃饭。李保军看着杂志,李昊帮他按摩胳膊和后背,李保军突然说了句,你这手劲儿,有点像你妈,多好的人儿啊。李昊停下,说,爸,你好久不提我妈了。李保军说,这不是想起来了嘛。李昊说,爸,我妈真离家出走了?李保军说,嗯。李昊说,那有没有回来的可能性啊?李保军看了眼李昊,说,你这话啥意思?李昊说,没意思,想我妈了。李保军说,你妈离家出走了,我养你!又是这句话,话音刚落,爷俩都笑了。李保军说,你看看咱家冰箱还有鸡蛋没,要是不多了,你出去买点鸡蛋屯着吧,我看这天想下雪了。李昊说,管它还剩多少呢,我现在就去买,以后天天给你蒸鸡蛋。

    李昊走出门,外面是浓烈的北风。回想着刚刚的对话,李昊想起了很久没有见过的那个神秘的女人。他索性走到那栋楼下,走到四楼,轻轻地敲门,这次他并没有准备什么措辞,他知道准备也是白准备。门开了,一个佝偻的老太太。李昊吃了一惊,他说,奶奶您好,我找人。老太太说,找谁?李昊说,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的,俺姨!老太太摇摇头,我脑子笨了,记不住了,这没你说的恁姨,走吧。门关了。李昊木讷地站在那里,然后每下一阶楼梯,都好像在肢解自己的双腿。到楼下,他抬头看着四楼那亮着微弱的黄色灯光的住户,心想,怎么就没有了呢?唉。李昊走着,心里竟然有点落寞,可转念又想,我何必呢,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买鸡蛋。

    傍晚,没有任何征兆,外面下起了雪。家里暖气管子漏得一塌糊涂,李昊不想管,李保军管不了,随便放几个盆子,随它们去吧,看雪,看雪。李昊心血来潮,说,爸,咱俩出去堆雪人吧,咱这难得下一次雪。李保军同意了,说,行,你搭把手吧,我在屋里憋得慌,咱到楼下去。李昊先把轮椅搬到楼下,然后把李保军背下去,让李保军坐在轮椅里。李昊推着李保军,李保军说,咱找个空地,堆一个大个儿的。李昊推着推着,李保军哈着冷气,说,停,就这。李昊停了,开始把雪都攒在一起,然后在雪地上滚,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一个不小的雪球。李保军说,这个当头,身体部分别滚雪球了,你直接把雪堆到一起当底座。李昊说,行。然后李昊开始一顿工作,李保军一直在指挥。终于,一个四不像诞生了,没有黑豆,没有胡萝卜,怎么看才能像个人呢?李保军把自己的棉围巾摘下来,说,小儿,你把这个围它脖子上,这不就像个人了吗,只有人才戴围巾啊!李昊接过围巾给它围上,李保军有点冷,抖了个激灵,然后跟李昊一起鼓掌,爷俩哈哈大笑。玩得差不多了,李昊说,爸,回家吧,这雪人就放这,没人偷。李保军困了,李昊就把李保军背到楼上。回到家,李昊把李保军安顿到床上,说,爸,你睡吧,有事叫醒我。李保军说,等会儿,小儿,喏,给我读几首诗。李保军拿出一本杂志,递给李昊。李昊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坐下耐心地读。李保军听了露出满意的笑,然后小声说,只要咱们好好过,生活总会是好的。说完,闭上眼睛,伴随而来的是浅浅的鼾声。李昊走出父亲的房间,在自己的卧室,他能看到楼下那个雪人,他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爸说得对,都会好起来的。眼泪没有征兆的流下来,泪眼中,李昊感觉那个雪人在动,好像长了腿,在静静守护者这栋房子。雪人的旁边,好像站着一个人,一个女子的身影,李昊赶紧擦擦眼睛,只看见一个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

    次日,李昊去工地,因为有很多善后工作,突如其来的雪也不能停工。李昊走到楼下,心中又起了波澜,他清晰地看到在雪人周围,有高跟鞋的鞋印。他克制自己不要想,离开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不论是以什么形式离开。雪早早停了,所以路上比较滑,他小心翼翼地去工地。刚到工地,一个工友就过来,说,李昊,我有事告诉你。李昊说,怎么了?工友说,昨天下午你走的早,我留到最后,我听见工头再打电话,我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我只听见工头说了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这就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感觉工头说这话挺出人意料的,按理说他不是那种结仇的人啊。李昊猛然想起那天李保军出院的时候大夫说的话,他觉得有必要再去跟工头对质,当初那件事,工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不定是早就料到李昊会来,所以提前都演练好了。李昊径直找到工头,工头正皱着眉头抽烟。李昊说,叔,我想跟你谈谈俺爸的事。这次工头没有当初的和蔼,他冷冷地说,今天的活儿干完了吗?李昊说,没,我觉得我爸那件事有疑点,我想跟你反映一下。工头酝酿了很久,又露出了那张和蔼的脸,说,孩子啊,你爸他真是个干活的料,可惜啊,可惜啊,我正想着什么时候去看看他呢,唉。说完,工头又呜呜地哭起来。没法搞,没法搞,李昊心想,算了算了,不该想那么多的。他回到岗位上,工友说,怎么样,怎么样?李昊说,叔,我啥也问不出来,我觉得可能就是我爸大意了,跟工头没关系。工友说,好吧,可能我多疑了,只是感觉昨天工头的样子很可怕,一会儿说这种话,一会儿叽叽喳喳地笑,很诡异。李昊说,干活吧,干活吧。

    李昊一直干活干到晚上七点,回家的路上,他又陷入复杂的心绪,但是他更担心爸一个人在家干什么都不方便,他加快脚步。不料,突然从旁边溜出一个黑影,黑影拿了一根棍子狠狠朝李昊的头部砸了一闷棍,李昊当场就晕过去,李昊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一个诡异的声音,就烦你这事儿多的人!李昊在雪地上足足缓了半个小时才清醒过来,因为那个黑影在挥动棍棒的时候打了个踉跄,所以下手不是很重。李昊管不了这么多,又是一路小跑回家,一到家,他看见李保军躺在地上呜呜地叫。李昊赶紧过去,说,爸,你咋了?李保军说,啊,疼死了,啊,受不了。李保军一边咬牙切齿地挣扎,一边指着自己的后背。李昊扒开李保军后背的衣服,发现李保军肩膀处长了个巨大的毒疮,而且开始流脓水。李昊慌了,他说,爸,爸,我这就带你去医院。李保军呜咽着,说,我觉得这次真不中了,我可能得真死了。李昊说,你说啥呢,你不是说不能提“死”了吗?李保军说,我没工夫跟你掰扯道理,我给你说个事,出院那天,大夫说我脑子不好使了,我听见了,但是我保证我现在想说的,绝对是真的,这天冻得我根本昏不了脑子。李昊开始哭了,他说,爸,你想说啥,你说啊。李保军说,那天,咱工头让我上去,我就上去了,啊,膀子疼死了,我上去,工头说,你知道我是谁不,我说,你是俺工头啊,他说,我不卖关子了,这么说吧,我跟新领导是拜把子的兄弟,你知道新领导吧,听说你揍过他,让他丢人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使劲推了我一把。李昊的哭声开始嚎啕,他说,爸,爸,我知道了,咱现在先别想这,我背你去医院。李昊来不及打120,背着李保军一路飞奔。

    路上,李保军说,小儿,把我埋到雪堆里就行了,我疼得受不了,今天你不在家,我咳了几口血,我知道自己就走到这了,我也活够了。李昊说,你闭嘴,老实会儿!李保军说,再说个事,你不是一直问恁妈的事吗,我觉得我不该隐藏了,现在就告诉你。李昊不由得放慢脚步,他脑子里闪过那个神秘女人,他等待着李保军的回答,他既期待,又感到羞耻,他感觉真相大白了。李保军说,你妈非常爱我,我俩没有任何问题,也不是你的问题,但是她走了,不过她不是离家出走了,而是去世了,乳腺癌,很难治,你爹我根本没招,她怕这一走影响你的成长,就叮嘱我,只要你问妈去哪了,我就回答你说离家出走了,好歹留个念想,所以,你别老没事给我提什么女的了,就这吧。李昊脚步已经迈不开了,他停下来,一种绝望伴随着如释重负,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狼狈的自己,于是抓了一把雪塞到自己嘴里,又抓了一把雪扣在自己眼睛里,他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他又开始走,越走越快,跑起来,他边哭边说,知道了爸,现在得救救你,除了你,我没别人了。李保军没动静了。

    到医院,进了急救室。医生对李昊说,你爸是不是最近受凉了,这次不容乐观啊,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李昊哭着说,我带着他在外面堆了雪人,他把围巾摘了,好像进凉气儿了。大夫说,坚强一点,孩子。护士长跑过来,说,患者身份证有吗,得扫身份证看病历?李昊说,呀,我着急过来,忘带了,我现在去取。大夫说,你去吧,这边还在抢救,你先别害怕。李昊在雪里奔跑着,他努力跑快些,可是狡猾的雪总是拖住他的脚步,生活不也是这样吗?没了,什么都没,母亲早早离世,父亲现在生死未卜,那个女人也断了音讯。爸这么一说,对李昊来说,是一种解脱,那种羞耻感随着雪的冷感消失,但更多的是像白雪一样的迷茫。

    李昊狂奔到小区,条件反射看了看四楼黄色的微弱的灯光,然后嘴唇轻轻动了一下,接着朝家的方向跑去。到楼下,他发现雪人倒了,碎得一塌糊涂,父亲的围巾脏兮兮地杵在雪堆里,满目的败相。李昊仿佛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每上一阶楼梯,双腿都好像绑着沉重的铅块。他一瞬间没有了知觉,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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