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天的体力劳动之后,李瑞晶和同伴们一起,迈着不再疲惫拖沓的脚步,来到小溪旁清洗手脚上的泥土。
清澈见底的小溪水欢快地流淌着,凉丝丝的感觉从手脚传递到全身,慢慢消除了暑热。大家都情不自禁地一直撩起溪水,洗脸、洗手、洗胳膊、洗腿脚,洗个不亦乐乎。
“李瑞晶!”伴随着一个脚步匆匆的身影,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哎—”李瑞晶赤脚站在溪水里,直起腰,声音清亮地回应着呼唤。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顺势撩起了贴着额前的头发,远远看着喊自己名字的来人,大声说:“我在这儿。”
来人是管教干部钟清泉。他快步走到小溪旁,冲李瑞晶招手示意,有点兴奋地大声说:“李瑞晶,快过来,我有事情告诉你!”
李瑞晶抬脚走上岸,来到钟清泉面前,语气有点随意地问:“钟管教,什么事情啊?”
钟清泉喘了一口气,非常郑重地说:“校革委会正式通知了,你被解放了!”
“什么?”李瑞晶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大声地问:“你说什么?”
钟清泉放慢语速,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李瑞晶,你、被、解、放了!”说完之后,他还冲着李瑞晶重重地点点头,强调自己说的是真实的消息。
“真的?”李瑞晶强忍着兴奋地心情,再次确认地问:“我被解放了?”看到钟清泉再次郑重其事地点头,她终于开心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太好了!”
“李瑞晶,祝贺你!”“太好了!”“真是好事儿啊!”周围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替李瑞晶感到高兴。他们七嘴八舌地向李瑞晶表示祝贺、表达自己的心情。
“谢谢!谢谢大家!”李瑞晶笑得合不拢嘴,连连向身边的人们点头、致谢。
“这次解放了一批人,名单今天晚上都会公布的。”钟清泉冲着周围的人群大声说道。
“是吗?”“好啊!”“都有谁啊?”“名单在哪儿呢?”钟清泉的话像凉水掉进了沸腾的油锅,炸开锅一样激起了一片兴奋不已的嘈杂声。人们一边七嘴八舌地大声吵吵着,一边忙不迭地擦干脚上的水珠,穿起鞋子,急切地围住了钟清泉。
钟清泉非常理解这些人的心情。他不急不躁地再次清楚地说:“大家稍安勿躁,名单今晚就会公布。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事情找李瑞晶。”
众人闻言,纷纷拿着自己的劳动工具,四散离去。
李瑞晶站在原地,努力平复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她静静地看着钟清泉,等候他说出来找自己究竟所为何事?
钟清泉的神情忽然有些纠结,又似乎是带着些许愧疚和不安。他看着李瑞晶,踌躇着字斟句酌地缓慢地说道:“李瑞晶,哦,不,现在应该可以叫你李老师了……”
李瑞晶默默地挑起眉毛,诧异地看着神态异常的钟清泉,静候下文。
钟清泉不再说话,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到李瑞晶面前。
李瑞晶心里突然有种非常强烈的不安,非常排斥这张看似普通的纸张,非常不想接过来。可是,钟清泉固执地伸直了手臂,坚持要李瑞晶接过去。
李瑞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接过了那张纸。她发现那是一张已经有些皱褶、显然有些时日的电报纸。她打开来一看,电报只有短短的几个字:“父病重,见电速回!”落款是李瑞昀。
李瑞晶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所有的思想都被炸飞了。她喃喃自语道:“速回、速回!”她猛地抬头,看着钟清泉说:“钟管教,我要请假!我要请假回家!”
钟清泉同情地看着几近崩溃的李瑞晶,轻声提醒道:“李老师,你不用再叫我管教了。”
李瑞晶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在原地打转,嘴里不停地嘀咕着:“我爸爸病了,我要请假回家去看看!”
钟清泉看着李瑞晶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不能自拔,他不禁心有戚戚地再次提醒道:“李老师,这份电报是大半年前的—”
“啊?什么?”李瑞晶仿佛突然惊醒,低头仔细看了一下手里的电报纸,发现日期果真是去年秋天的时候。她满脸疑惑不解地抬头看着钟清泉,眼睛里满是无声的疑问:“为什么现在才交给我(这份电报)?”
“咳咳,”钟清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不定地不敢直视李瑞晶。他满脸不自在,低声地解释说:“李老师,那个时候,嗯,直到今天之前,你都不可能请假回家。告诉你也只是徒增烦恼,所以我就—”
“哦,我知道了。”李瑞晶打断了钟清泉的话,表情平淡,语气冷冷地说:“谢谢你替我考虑周到!也谢谢你今天告诉我!”说完之后,她看也不看钟清泉,转身离开了。
钟清泉理解李瑞晶的心情,也曾预想过她会很难过,会有情绪。可是,真正看到她这个样子,听到她没有温度的道谢,钟清泉的心里还是挺不好受的。
当天晚上,革委会成员在食堂里宣布了解放人员名单。一大批人被移除了压在头顶和心灵上的重负,获得了过正常生活的基本权力。
名单里的有些人激动得不能自已,大喊大叫的有之,嚎啕大哭的有之,不停地喃喃自语的有之,也有麻木不仁,脸色木然,无动于衷的,各种形态层出不穷。
不在名单里的人,心情黯淡,愁云惨雾笼罩心头。无端端被剥夺了各种最基本的人生权力多年,现在有人获得了赦免,为什么不是自己?想到也许下一次就会轮到自己,又多少存留了些许希望。正是这样卑微的希望,支撑着他们挺过了一天又一天。
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永远不会理解那一批优秀的人员,为了堂堂正正做人的基本权力,忍辱负重,卑微到尘埃里的感觉和伤痛。
李瑞晶和另外两位室友在“解放人员”名单中,于一荻和马幼凤都不在名单里。回到那间大教室,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于一荻大大方方地祝贺李瑞晶和另外两位室友获得了解放。面对李瑞晶同情的目光,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说:“不要那样看着我,我肯定也会被解放,早晚的事儿。”
马幼凤满含委屈地小声小气地祝贺了李瑞晶她们三人,却是满眶泪水泫然欲泣。李瑞晶等人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马幼凤,只好说一些有的没的,把话题转移了。
夜深了,月色朦胧。山野里阵阵虫吟蛙鸣,显得黑夜越发的寂寥。
李瑞晶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视线没有焦距地盯着朦胧中的蚊帐顶,心里翻腾着百般滋味,万般思绪,根本没有丝毫睡意。
她的心里有两股极其强烈的感觉在绞动,让她的心情忽上忽下,跌宕起伏,完全失控了。
想到自己经历了这么长时间失去自由的日子,终于可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做人,李瑞晶感到由衷的高兴。其实她已经第一时间给苏醒写了一封信,只等着天亮就去山下的邮政所,寄回C市。
李瑞晶念头微转,又想到了那份隔了大半年才到自己手中的电报,她的心情瞬间低落到了谷底。她担心着父亲的身体,恍然发现自己好像很久很久没有收到关于K市的消息了。她不仅没有收到过父亲的来信,包括几位兄长,好像约好了一样,都销声匿迹了。
她原来自身状况不好,不想让亲人们担心,就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和父母兄长的联系。她想着,即使在现在这样动荡混乱的社会环境中,有几个哥哥嫂嫂在身边,父母亲应该可以受到基本的照顾。她从来不会、也不敢想象父母亲、兄长们会遭遇到什么样的磨难。
她从来没有这样渴望回家去,回K市去看望自己年迈的父母双亲。
李瑞晶忽然翻身下地,摸索着点燃蜡烛,拿出写给苏醒的信,提笔又加了几行字。她告诉苏醒这封迟到的电报给自己带来的忧虑,倾诉了对父母亲的无尽思念。她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没有写上自己想回K市的强烈愿望。
“唉—”写完了补充内容,李瑞晶看看手里的信纸和没有封口的信封,深深叹了一口气,把信纸折叠起来,放进了信封里。
几天后,苏醒收到了李瑞晶的来信。他看到李瑞晶被解放了的消息,非常高兴。他心情愉悦,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可是,看到信的后半部分,尤其是看到明显是李瑞晶后面添加的那几行字,苏醒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其实,苏醒早就感觉到,K市这么长时间没有任何消息,可能是出了什么问题。可是,他一方面不想让困境中的李瑞晶徒增烦恼,另一方面自我安慰: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也就和李瑞晶不约而同地有意无意之间忽略了K市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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