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野蔻
2001年,每周除了在石飞配电室值两天班,其余时间开始在表哥店里兼职。兼职的日子,我早上从宿舍去太和,晚上从太和回宿舍,来回骑自行车。早晚穿行在滚滚人流中,有种脚踏实地的真切。
单身宿舍的兄弟们一致认为我好书,但床头那堆书直到离开石飞,顶多也就看完了一半。尽管如此,对买书的兴趣却不弱。每当发现好书,若不能据为己有,觉都睡不好。就像女人遇见了合适自己的好看衣服,不买会惦记得难受。
友谊北大街与西三庄街之间的铁路桥下有家旧书摊。得益于非机动车道外的砖路较宽,又不用看沿街门市脸色,时常能摆出一米多宽近十米长的书来。旧书摊上总是似有若无地散发着好闻的霉味。所卖的书从英汉大辞典到中小学课本,从周易八卦奇门遁甲到母猪的饲养和西红柿的种植,从古龙金庸梁羽生到铁凝池莉贾平凹,还有大量书页泛黄的文学杂志。
书摊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个头不高,干瘦,短发浓密苍灰。他总是远远坐在靠基墙放着的深红色旧三轮摩托的座上,一手拎瓶白酒,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时不时捻着花生米。他把花生米捻出来不是送进嘴里,而是从下往上朝嘴里扔。扔一个,头上下一点,细嚼慢咽的。差不多喝上三口酒,才吃一个花生米。不像是花生米就酒,倒向是酒来就它的。他就那么自顾自的吃喝,书摊瞧都不瞧一眼。可他越这样,看书人反倒越自觉,轻拿轻放的,好像不这样配不上买书的行为,不匹配老板仙风道骨的散淡似的。
一个初秋的傍晚,我站在夕阳的余晖里,用刚买的二手英显飞利浦手机给一个姑娘打电话,只因看中的三本书差十块钱。没想到的是,居然来了两女两男四辆自行车。接电话的姑娘把钱给我的时候,眼神与我一闪而过,似为在外人面前掩饰什么。她脸颊红扑扑,小巧的鼻尖上沁着细汗。她的形容让我此前略有平复的心情不免又泛起一阵酸涩。
另一个姑娘斥道,我以为啥事,搞了半天就为买本破书,一个电话把你姐给叫过来?!镜片后的眼睛透着气不过的愤然。你姐在水上公园租的船刚离岸就被你一个电话叫了来,票钱你赔啊?她的眼镜跟去年游古寺时式样有变,脸型显小。尽管我心里有点阴暗任性的快感,脸上还是烧起来。接电话的姑娘过来拽她,怪她夸张,说,船一会还可以坐的。那俩小子,我始终视而不见,也就猜不出哪个是那个人。
来给我送钱的姑娘叫田蕾。两年前的冬天,我与她相识在一个成人高考培训班上。
那天是开课的第一天。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却没料到自行车会出问题,临出门才看见车胎瘪了。我满楼道喊着借车,气喘嘘嘘赶到学校时还是迟到了。
身穿绿色军大衣的我一推教室的门,半屋子人和坐在讲台的老师齐刷刷地看了过来。那时候羽绒服已经普遍,又瘦又高的我披着军大衣的样子像个刚进城的土包子。我的脸和脖子唰地烫了起来。讲台上是一个又胖又秃,面相随和的老头,鼻梁上架一副花镜。老头和蔼一笑,用从眼镜上方瞄过来的目光向我指了一个第一排的空位,说坐吧。我低着头快步走到桌旁,刚要坐时,同桌的姑娘忽然从桌兜里抽出块抹布在椅子上抹了一下,又把桌上的书本向自己的方向撤了一撤。她始终没有看我,举动却令我觉得温暖。我不敢看她,却忍不住用余光确认了她的一些特点,皮肤白皙,嘴唇红润,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用紫色棉辫花绾着一支不长的独辫。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与城市姑娘接触。后面连着两次的课,我们都坐在一个桌上。直到第四次,有个戴眼镜的胖姑娘坐了她旁边。我才发现,培训班就没划定谁坐哪,爱坐哪坐哪。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下课后推车刚出了学校门口,我那辆破车车链子又断了。身后走来的她见状停下问我,听了原因俏皮一笑,叫我跟着她走。她家离得近,上课多是步行。我推车跟她过了和平路,穿过地道桥,一路向北。俩人从桥下爬上来一拐弯,她说了句,果然。原来路口有个修车摊,只是人早已下班。她嘴角挂着一丝浅淡的无奈笑意,回身招呼我,走吧,便继续向前,像是对这个不巧早有预判。于是,我一直跟她走到她家楼下,换上她的车子骑了回去。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开始被一种莫名躁动的情绪折磨。她的容颜,走路时的婀娜形容,以及说话时声音里的温柔和善良不断在我脑海盘旋。我上班时发呆,上课时心事浮动,胡思乱想,老师讲的课十成往往听不进三成。
我忍不住想要知道她更多。那之后,下了课,我常会等她过了十字路口,独自一人时,紧骑过去再下车推着陪她一起回家。一开始,她总是催我早回,次数多了,对我厚脸皮的行为也只能无话可说。
那时冬天,石门风多。有天夜里,风刮得很大,上课时有尖锐的呼啸声透窗而入,让人担心院里的旗杆会不会倒掉。课后,我一路尾随,过了和平路才出现她身前。她戴着一个红蓝相间的毛线帽,黑色半大羽绒服,玫红色围脖,低着头,戴着皮手套的双手举着书本,在风和视线间来回切换着。我的出现没有让她特别奇怪。也许是因为风大,她什么都没说,专注向前的眼神里只闪过一丝突然,便任由我在身前,面对面地撑开军大衣的衣襟。她向前,我向后。她拉住我的衣襟,问,车子呢?我看出了她的口型,回答说,先送你。她收回手,不无疑虑地提示我,会锁门的。她说的是机场路小学的校门。我只看着她的眼睛笑。没走了多远,她突然拉住我的手。我知道是到了下地道桥的台阶。于是,她自然地放了手,我回过身走在她的身前。那是我和她第一次肢体接触,尽管戴着手套。风穿过我乌黑浓密的头发,发出咻咻的声响,掩盖了胸腔里剧烈的心跳。
第二年,她考上了电大,我没有。但这并未中断我们的联系,只是见面的机会不如原来。我一有空,就厚着脸皮去等她下班,只为和她一起在联盟路的白杨树下骑行一段。那段时光,我们曾经并肩坐在民心河边讲各自成长的故事。华灯初上时,也曾在路边小店喝着啤酒,看着窗外飘落的雨丝畅谈人生,她谈起上学时的情感经历,我说到对文学的追求。我邀请她和她的同学来我的老家参观大佛寺,天宁寺,并一起登上凌霄塔。我在凌霄塔最高层用景不徙的典故表述古迹的意义,吓得她在我背上一通敲打,怪我用鬼故事吓唬她。
所有细节组成的这种情势,一度令我迷离,惶惑。事实上,胆怯自卑和熄不灭的心火一开始就无时不刻不在折磨着我。作为一个从农村出来,技校毕业,在工厂配电室当电工的毛头小子来说,我既清醒又发烧,感觉心头时常涌动着岩浆。我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站在她面前时却始终鼓不起勇气。终于,我克制不住把许多既幼稚又滚烫的话写在纸上寄给了她,心里却做了最坏打算。谁想等了多日,竟无任何反应。她什么都没说,就跟没有这事一样。让我差点以为信没寄到。然而,我毕竟能给自己找到解释。不说,本身便是态度。不置可否,便是并未完全否决。对一个面对面说着话,还会想她的人来说,理性绝对是稀缺品。
尽管我知道这样的含混不是长久之计,一时却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就这样,直到2001年秋天,去帮她搬家。我才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她的那个曾一起游览过古寺的同学要来这边区里租住,要她去作伴。搬家那天除我以外还有个小伙。东西并不多,且就在一个大院里,只是从3号楼搬到6号楼的事,两处一个房东。两张单人床,一张饭桌。这边三楼,那边五楼。俩姑娘各自拿些简单行李。我跟那个小伙,来回上下几趟,后脖颈子还冒出了几缕似有若无的白汽。我很高兴她让我出现在她的圈子里。这种有生活气息的亲近让我享受,跑腿的辛苦几乎成了清爽的水果糖。我心里甚至又生出几分柳暗花明的遐想。
晚上吃饭,那个小伙喝酒。她要给我倒,我还没做好在她面前随性的准备,没有伸杯去接,和她俩一样只喝茶水。小馆不大,几乎看不到空桌,菜肴也很得味。那小伙兀自喝了一杯白酒,脸有些微红,又倒满一杯后,看了我一眼,佯装抱怨,田姐,你放着姐夫不用,是怕把他累着吗?她面色如常地说,没有,他今天上班呢。一边说,一边把一块红烧带鱼夹到我的餐碟里。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看向我,就像我真是她的亲兄弟或亲姐妹。小馆内的温度很高,我的脸和脖子瞬间开始发热,贴身秋衣很快湿了。
我的确说过把她当姐姐的话,但她有了男朋友的事,我却一无所知。搬家当劳力不算什么。可这个信息令到我一直以来暗示给自己的身份定位登时瓦解,继而感到了一种被轻慢的侮辱。
后来,我就喝了酒,除了火辣再也吃不出别的滋味。饭后,胸口堵闷的我让她送。她感受到了我有话要说,路过家路口时,并未放缓脚步。就这样,一直走到那条路尽头的一个路灯底下。我把车子支好后,心乱如麻。
成考辅导班的日子里,不知有多少次,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她和我就站在那个路灯下天南海北地聊。那样的冬夜里,九点半下课后,有几次都被我耗到了快11点。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了,碎步挪过来,一拳捶在我胸口,抱怨道,快回去吧,我脚都麻了,又不是见不着了!我却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黑暗中静静地盯着她的脸,问,那我以后管你叫姐行吗?她没回答,缓慢而执拗地挣出了手,仍嘱咐我回去注意安全。
差不多有三分钟,我终于回过身来,问,田蕾,那些信你收到了吗?尽管我让自己的声音轻到有些颤抖,但我自己仍能听到借着酒胆说出来的话里,透着的懦弱和歇斯底里的烦躁。她没有丝毫慌乱,注视着我的神情中既有一如既往的沉稳包容,又有一丝着意掩饰的怜悯和心疼。她微微点了点头,向前一步,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说,如果你愿意,我做你一辈子的姐姐。
天知道,那晚的她声音有多温柔,我的心就有多空。我突然意识到,一个身份卑微还不求上进的毛头小子,在一个不忍点破的善良姑娘面前,这番表演是有多么滑稽可笑。厚颜无耻莫过于此。也就在那一刻,我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把自己证明给她。我要当面送给她一本书,书里写着我们今天的故事。以此证明,我愿用一生的努力换取穿越时空的勇敢表达!
半个月后,我站在和平西路夕阳的余晖里,因为三本旧书差十块钱,想都没想就拨了她的号码。
2001年元宵节晚上,我骑车穿过弥漫着爆竹硝烟的小街,路过她家小区门口,一直走到那条胡同的尽头。那里横亘着被干草和灌木掩映的石太铁路。一起上课的时候,我曾在她的带领下,为抄近路,从铁路上穿过。我坐在一块回身可以看见她卧室窗口的石头上,想象着她正立在窗口,觉得自己的心既像被什么充的满满的,又像是空无一物。我在那里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屁股失去知觉。回去的路,我无意识的从以前常走的路,走向曾经的补习班所在地,机场路小学。然后顺着和平路返回宿舍。路过地道桥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卖书人居然在。书摊上竟也还有一个穿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在蹲着翻看。我支上车凑过来,打趣道,年都没过完就开干了?卖书人对瓶仰了一口酒,见是我,神色散淡信口道,人到中年不如狗,堪堪皆为稻粮谋。可笑少年多壮志,手中无钱万事休!正蹲着翻书的男人听得一愣,晃晃悠悠立起身来,颇有韵味的来了一个叫板——苦哇。之后晃着头发稀疏的脑袋和略显醉意臃肿的身躯,推车走了。卖书人复又沉默吃酒。
远处不时有爆竹声星星散散传来,街上人车稀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硝烟与寒冷混杂而成的孤独的味道。头顶上,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雪粒,橘色路灯下,像是丝丝金线。我抬头望着被城里的夜光搅乱的天空,忽然有种人生苦短的苍茫。
2019年一个秋日的午后,因晚上要和几个市里的客户吃饭,绕路去一个朋友的店里拿些烟酒,再次路过那处地道桥。桥下车流滚滚,东去西往的路人行色匆匆,神情漠然。旧书摊曾在的甬路似乎变得整洁新鲜了很多。田蕾婚后曾带着一起给我送过钱的男人来太和找我买东西,他是个热情的人。当年买的那三本书早已压在老家杂物间的书箱里多年。疲惫的光景里,奔波冲淡了无数过往,也包括曾无限激情许给自己的誓言。如今,和平路上建了高架,城市管理也更加规范,想必不会再有旧书摊。清澈的傍晚,夕阳的余晖也不可能再倾泻到这个有故事的角落了。
2019年12月24日
2020年6月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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