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新娘的车队终于到家了,八辆汽车陆续停下,打头的婚车最为漂亮显眼(虽然农村的迎亲车队比不了城市里的豪华),车头上装饰着鲜艳的花,贴着喜庆的双喜字;车身漆黑发亮,散发着庄重而独特的气息。唢呐等乐器热闹的唱起来了。
此刻我站在车的一侧试图看到新娘的模样,身穿洁白婚纱的她想来正羞涩地环顾四周的我们——婚车刚停稳就像鱼儿一样涌过来的人群。
我从人群中挤出来,心想着一会儿新人行礼的时候自然就能看到了,然后我便看到一个人:她颤颤巍巍地来到这里,本想挤进人群之中,无奈并没有空隙,她伸长了脖子往里瞅,嘴里念叨着:“咦——真热闹呢,都看看新媳妇有多好。”诸如此类的像是与人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的句子。可是除了我以外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她身穿粉色和白色相互拼接的像睡衣那样宽松的棉袄,破旧但很干净,脸上布满了生活和命运的痕迹——虽然同样都是皱纹,但是普通老人的脸不同,那是生命自然流过的迹象——我能以我浅薄的阅历如此判断,原因之一是我曾在去年见过她,并且在上个星期听到人们谈论她。
去年冬天她还是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妇女,村里著名的“有出息”的人,所谓的“有出息”,即是凡事绝对不会吃一点亏,吵架,打架,撒泼,耍赖样样精通;即是从来不顾体面与否,心中数十个小算盘,精明且刻薄。而如今,一年没见,单只看她的外表,就好像是一个老人一般。今年的三月份,她突然害了一场大病,在医院里住院治疗了几个月,花了大部分积蓄但也没能治好,病情控制住之后家属就立马接她回家了……其中的细节我也不甚清楚。
我依然记得她与邻居因为某些原因吵架的场景(村里的人常常会因为农田的分界线或宅子的面积等事情产生矛盾)。那是在许多年前了,她们因为诸如上述原因积怨已久——琐事往往会成为一场斗争的导火线——她们像两只发怒的公鸡,嘴是她们的主要武器,她们伸长脖子,互相对峙,以对方的生殖器为主要对象展开一场激烈的“战争”,“战争”常常持续数个小时,午饭有时候属于中场休息,这是一场持久战,最终以其中一方喉咙嘶哑到不能战斗为止——对方的生殖器胜了,对方便败了——战斗从始至终很少出现肢体冲突,有时候两人都吵得面红耳赤,鼻子对着鼻子,但都还是双手叉腰,极其尊重规则,颇有君子风范。而男人呢?他们通常像教练一样站在旁边,看着自己的妻子获胜,或者在妻子显颓势之时上前去把她们拉开……总之,她擅长这种事情。
如今的她仿佛丧失了那种斗志,她在人群边上站了许久,大概是感觉到有些累了,她缓缓地挪到一个角落里坐下了,漫无目的地四周张望着。很不幸的是我注意到了她,因为那使我陷入两难境地,我有一点去和她聊天的想法,我感觉此时此刻她的处境很尴尬,她仿佛与这里格格不入,人们总是三五成群。与别人交流或者仅仅是加入人群之中是充满安全感的做法,它让人免于忍受一种与生俱来的折磨——挥之不去的孤独,这是任何人都不可避免的,但大多数人对此充满畏惧,想方设法地逃避,他们聚集在一起,谈论无意义的一切事物,那些事物能带来短暂的安全感和安宁。相反的情况,当他们独处时,当他们拥有时间审视自己,反思过去时,他们充满焦虑,不知如何是好,渴望加入人群之中,哪怕人们在谈论他们永远也插不上话的东西,他们也不能忍受时间带来的虚无,而虚无像是一面镜子,那让他们总是想起自己。她一直在四处张望,试图找到一个可以冲破困境的机会,有时会有人从她身边走过,总是寒暄一两句便离开了。
当我正下定决心去和她说话的时候,旁边一阵喧闹,人们起着哄围着横抱新娘的新郎,新郎面带微笑,大步走过红地毯,在地毯尽头将新娘慢慢地放下来,他们手牵手站在一起,周围的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主屋门口是一个高大的方桌,方桌上放置了先人的排位和点燃的蜡烛,新人在方桌前站定。这时方桌后面来了一位头发灰白的男人,戴着老花眼镜,手里拿着一张红纸条,上面写满了新郎亲戚长辈的名字,等那男人念到谁,谁就要前去“受头”,即是新人要向其行磕头礼。
期间往往有长辈不愿意上去,因为要尚还年轻的他们前去受头总感觉有些羞涩。于是男方父亲总是招呼人去拉,那人便推托“免了,免了”,这才作罢。所以这过程稍微有些漫长,不管是对新人还是我们这些看客来说。婚礼在年前举行,腊月天气温很低,新人穿着西装婚纱,时间长了难免瑟瑟发抖,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考验。
但更大的考验才悄悄来临。
他是新郎的好朋友,名字叫永波,这时他正藏在人群后面,眼神里充满了狡黠的光芒。我刚刚看到他从厨房里蹑手蹑脚地跑过来。人们都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对新人,没人注意到他,而这正如他所愿,他转头对不远处的一群人示意一切顺利,那群人捂着嘴窃笑。
很显然他在寻找时机,他看着新郎在寒风中打颤,新郎的父亲忙着招呼人把要受头的人拉过来,别的人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参与到这喜事中来……他猛地从人群缝隙中挤出来,直冲新郎而去,他速度很快,像野兽扑向猎物,把都旁边的人惊得一跳,我甚至都没看清他的手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新娘看到一个黑影掠过,吓得捂嘴惊呼,她差点没站稳,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新郎脸上有一个不规则的扭曲的黝黑手掌印,现场的所有人都大笑不止,有的人甚至拿起手机开始拍照,录像了。新郎的父亲开始高声呵斥他,结果被另一个人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了,他们两个支着双手,咧着嘴狂笑,仿佛在一次战争中偷袭得逞,并全身而退了。
新郎不停地用手擦拭,试图把脸弄干净,没想到却越涂越大,导致我已经看不清他恼羞的红脸了,他指着永波大喊:“你给我等着,等你结婚的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永波赶忙请求饶命,然后大笑着跑开了。
而新郎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怜的是他还在整理自己因为刚刚的闹剧而凌乱的头发呢,晓伟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他身边,一边说着:“我还记得这个鸡蛋呢!”一边把一枚生鸡蛋打到他的头上,蛋清顺着头发流到西装上,蛋黄滑稽地在头顶上呆了两秒钟才掉到地上。新郎弯着腰,他母亲拿着卫生纸帮着清理,她很生气地说道:“你看看这结婚呢,净在这瞎闹!”新郎也大叫:“晓伟,去年我就应该把鸡蛋扔你裤裆里……”
现场一下子沸腾起来了,人们都乐意看这样的场面——看大庭广众之下某一人出丑——只要那个人不是自己。但为何是新郎呢,每次的婚礼上,新郎或新娘大都会成为人们捉弄的对象,原因常常是营造气氛,博众一笑,他们也不能发作。很多人乐在其中,但很多人也并不知轻重,在这样的闹剧中,某些心理得到满足。当事人就像是洪流中的小鱼,依靠它来生活,也要承受它给的冲击。
我仿佛看到了一棵腐烂而不朽的大树,粗壮繁盛的根须狠狠地扎在土地深处,没有什么风暴能瞬间摧毁它,它不再生发新鲜的绿叶,提供清凉的绿荫,却对着天空无情的散发它微弱而绵长的生命力……
现在我正站在这棵树下,新娘站得更近,她比我感受的更加深切。我猜她现在如果可以的话,很想躲到某个角落去,她的眉毛缠绕在鼻子上方,忧伤的眼睛里透出恐惧,她的嘴巴紧闭着,像是眼泪的开关紧闭着。随着新娘而来的四个伴娘站在了人群的前面,好不掩饰地怒视着周围,她们没想到会闹成这样,而周围的人还在笑。
由于没有别的闹剧上演,新人很快就行完了礼,然后两人手牵手回房间换衣服。人们也陆续散开了。庭院里和门口路上摆上了大约四十个饭桌,做饭的大棚里烟雾缭绕,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新婚喜宴就要开始了。
我找了一个位置准备坐下,对面是一个中年男人,皮肤黝黑,头发很少,或者说没有。他家离我家不远,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去学校要路过他家,他家养了一条很大的狗。
他看到了我,连忙招呼说:“来来来,这边有空。”我点点头对他表示感谢,然后坐在了他对面。
我刚掏出手机,便听到他问我:“你爸过年回来没有?”
“回来了,村西头建设他儿子不也是今天结婚么?我爸去他家了。”
“噢噢!我知道。建设昨天晚上还专门来我家了,让我今天过去帮忙。结果呢?这边先请的我,我没办法,我过不去啊。”
我对他笑笑,没有回答,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聊天技巧的门槛我至今还没有碰到过,我很疑惑,就像此时旁边桌上的那四五个人,才不到五分钟,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谈话像下雨一般自然地发生了,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我不止一次的在这方面对自己产生质疑,我是那极少数不能融入人群的人之一,我为我不能很好的掌握它而失落。我曾经好几次在聚会上刻意使自己变得健谈,积极地融入同学的交谈中去,但总是以失败告终,有那么一两次还把场面搞得尴尬不已。我从来不是朋友心中那个善于交流的人。但我并没有因此自卑,我羡慕那种言之有物的交谈,希望成为其中的焦点,掌握它的节奏。但事实上,很多的谈话往往并不是那种。但我依然为他们顺理成章地开启一次多人谈话感到惊奇。
很显然,他也并不是一个善于交流的人,因为他还试图与我说话。
“你知道么?小宇结婚送彩礼光钱就二十万呢!二——十——万啊……”
“现在小孩儿结个婚真是厉害!非得把爹娘累死才算完……二十万可不少啊!”
“你见到过二十万现金么?那天我可是见到了,这么高,你看,从桌子上到这。嘿嘿,咋样?还有半扇子猪,还有大箱小箱的,好几车。”
“你可别不信啊,我当时在现场,那二十万和猪放在一起,我亲眼看见的……”
……
人在说话的时候,为了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要么内容使人震撼,要么分贝使人震撼。他就属于后一种,他的声音大,而且有种特别的顿挫,每句话都有重音,有点像喝醉酒的人的腔调,肢体动作很大,有种哗众取宠未遂的滑稽感觉。
期间我一直点头附和他,他说得津津有味,那“二十万”翻来覆去地被他讲述,像一个嚼了二十分钟的口香糖。
很快又来了五个人,现在就只有他旁边一个空座了。场面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五分钟过后,一个年轻的爸爸抱着他的孩子坐了过来,刚刚他从我们这路过,想来去别的地方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这年轻爸爸刚坐稳,他儿子就吵着要坐座位,他就说:“没位子了,你要坐哪?要不你坐这吧,我回家了……”那孩子不依不饶。他看了看旁边,说:“要不叫这个大爷走吧,你坐这?”
“你这孩子!论辈分,你还该叫我爷爷嘞,你让你孩子叫我大爷,这不乱套了嘛!”
“嘿嘿,这不哄孩子呢么?”那人干笑两声,并不看他,说:“俺们年轻人都不按辈分叫了,谁记得住啊。”
“那你这不对。你这孩子跟我家小的差不多大吧,可比我家的淘气多了。”
那人根本也没听他说话,一直用手机给他媳妇发信息,让她把孩子领走。而我听到了,我才想起来,他家的情况。
我在家的时间少,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他好像有四个儿子。以前,我父亲那一代,谁家男子多,谁家在村上就厉害,别人就不敢惹你。他父亲就生了他一个儿子,等他长大了,父亲老了一些,别人就敢欺负他们家了。后来他结了婚,夫妻俩就疯狂地生儿子,第二胎本来是个女儿,打了。生完第三个儿子后,想要女儿了,结果又是个儿子,医院不让打胎了,说他媳妇的身体会撑不住,结果生下来之后,他媳妇的身体就不行了,常年在家休养。倘若几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了也还好,说不定别人也就真的看得起了,但如今养活四个孩子确实令他疲惫不堪。
生活的重担压出了他的皱纹,那皱纹有时候却是人的保护色,它使人的表情趋同,把痛苦和悲伤变得和他的喜悦一样难辨,某种程度上遮住了他的内心,免于暴露在刺眼的目光之下。除了他浑浊的眼睛里偶尔会有迷茫溢出,但更多时候弥漫着麻木。那迷茫是迷失在寻求尊重的道路上的迷茫?那麻木是对自尊的麻木?不得而知。
在座的其他人聊的不亦乐乎,他一直插不上话。他也不抽烟,就只能干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在一个并不恰当的说话间隙,他大声地开口了:“你们知道小宇结婚彩礼钱拿了多少么?”
那位年轻爸爸似乎在等待这一刻,他笑着对他说:“好啦,好啦。你没看见我们正说事呢么?”
“咋了?”他似乎还没明白怎么回事。
“啥咋了?就彩礼钱那事全村人都知道了,你还在这一天八百遍说。”
他仿佛在一瞬间生气了,整个脸又呈现出一种紫色,但降低了声音:“你这孩子怎么对我说话呢!就算你爸过来……我给你说……也得喊个叔!你这根本……就……不懂事!”
那人没想到他会生气,脸也瞬间涨红了,咧着嘴和别人说起话来……其他人都笑着说“没事儿,别因为这小孩生气”之类的。他像泄了气一样,无力地坐在那不动了。
随后就开始上菜了。我看着逐渐摆满的桌子,还有其他人脸上的笑容,想着,婚礼终于马上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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