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娘呢？”
“你娘回娘家了，在月亮落下的地方。”
一
80年代，郭庄村远没有现在的繁荣，主街还是鹅卵石和柏油混合铸成的路，街上来回奔走的大多是毛驴、骡子车，听到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声，各家光着膀子的小孩子都跑出去看，但街上还是畜牲车的天下。
“嘟儿驾！”车夫光着膀子斜坐在车轩上，黝黑的皮肤闪闪发亮，轻描淡写地在空中抖一个鞭花，啪的一下抽到驴子腚上，驴子就会咯哒咯哒的往前走，驴子蹄上钉有铁掌，脖子上挂有铃铛，前走的时候叮叮当当，咯哒咯哒非常悦耳。
“扫，扫，扫…”（右的意思。）
“左，左，左…”
一群野孩子故意乱指挥，驴子的蹄声就乱了，车夫慌忙拉住缰绳。
“律…”车停，车夫站在车上瞪着那群孩子大骂：“王八犊子，再乱喊我抽你！”
野孩子们才不理他，哄堂大笑地胡乱瞎喊：“扫，扫…左，左…”
车夫无奈歪歪斜斜的远走了。这只是他本事不经，好的车把式任你来回呼和，他瞟都不带瞟你一眼，驴子走的稳稳当当的。
虎子爹就是个好车把式，标准的北方汉子，一身古铜色肌肤，膀大腰圆，眉毛倒竖，双目精神的很，声如洪钟一说话咬肌跟着动，胡子拉渣的，面相看起来不善人却是地地道道的好人，一到晚上大人从庄稼地下场，虎子爹身边总围一圈孩子，他就不带重样地讲故事，什么穆桂英挂帅啊，程咬金啊，后羿射日啊，嫦娥奔月啊…
虎子却细皮嫩肉的，眉眼含笑，长的全仿他娘那儿去了，不过性子却跟他爹一样，野，倔。
虎子光着膀子站在野孩子堆里，白的扎眼，看着来往的驴车，骡子车跟着起哄。
快到傍晚，妇女们都出来唤他们的孩子回家吃饭，哪能抓住呢，这群野孩子泥鳅一样，不玩疯玩累了他们才不回去呢。
不过虎子不怕，虎子娘听说出远门了。
“虎子你娘呢？”一群孩子戏谑地看着他。
“我娘家在月亮那边，那里漂亮的很，有这么大的宫殿，吃不完的桂花糕，还有漂亮的花园哩。”
“切，才不信哩，你把你娘叫回来我们才信。听说你娘死了。”
“胡说八道！我今天晚上就把我娘找来。”
落日余晖，一弯月牙悄悄爬上天空。
孩子们都散回家吃饭了，虎子望着月亮怔怔发呆，缓缓地他跟着月亮跑了起来。
风吹着玉米地哗啦啦响，洼地的青蛙呱呱乱叫，漫地的野草随着风的方向起伏不定，夜莺，猫头鹰低声絮叨，和蛐蛐儿，蝈蝈儿奏响夜曲，蝙蝠不时掠过月亮，月亮却总在前方。
“栓子他娘，见到虎子了吗？”虎子爹着急的问道。
“没有啊，傍黑还看见哩…”
“铁蛋他爹，见到我家虎子了吗？”…
“孬蛋他爹，见到虎子了吗？”
“他去追月亮去了！”孬蛋正喝着稀饭说。
“啥？这兔崽子，让我找到非抽他…”
郭村人打着手电，来回奔走喊着虎子找。
“找着了！找着了！在这儿那，虎子爹快来。”
在废弃铁道桥的尽头，虎子望着月亮怔怔发呆，尽头路断了，桥下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虎子爹怒气冲冲地走向前，张手就要打。
“爹…，娘住的好远啊…”虎子哭了。
虎子爹伸出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虎子。
二
院子里有桂花的清香，有一串红，葱兰，木槿，月季，万寿菊…俨然是个花园，虎子爹照顾的很好，平时农家一般会种些黄瓜，豆角儿，西红柿，白菜，虎子家却不，确实好看的很，不能吃。
虎子还在抽噎，虎子爹谢过村里人，村民陆续散了。
虎子爹忽然对虎子眨了眨眼，小声说：“嘘，别声张，实话告诉你，你娘是月亮上的仙女，不能这么大摇大摆地找，否则被天宫知道了，会杀头的，告诉你，你娘会趁没人的时候偷偷下来看我们呢。”
“真的？”
“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第二天，小虎高高兴兴的去上学了，上午四节课，下午三节，上午后两节是白老师的课。白老师脸黑黑的，年龄不到四十头发却花白了，话不多，总是笑眯眯的，是个知青，不知道为什么留在这里，听说他家在大城市，很远的地方。
他的课是最轻松的，有时他会什么话也不说，在黑板上写一黑板的漂亮字，有时候他会滔滔不绝的讲一节课，但不管下面乱成什么样，睡觉也好，说话也好，他通通不管。
栓子对虎子使了个眼色，他俩趁白老师不注意，哧溜窜了，陆续又有几个人窜了。
黄瓜脆甜，用手一捋，把上面的软刺拂去放在嘴里一咬，鲜嫩爽口，顺着嗓子眼儿解渴。西红柿却酸的呲牙咧嘴，不知道谁家的菜地遭殃了。
彩云飘飘，七八个孩子用大桐树叶子遮住脑袋，有些无聊，栓子说：“要不咱还去赶车吧？”
“走。”虎子吐出嘴子的狗尾巴草绒子，还是这个游戏热闹。
“告诉你们个秘密，你们可不敢传给旁人了啊，我昨天见到我娘了，她是月亮上的仙女…”
孩子们眼睛发亮。
“扫，扫，左，左，驾，喔律…”
一辆驴车拉着玉米杆子，稳稳当当地过来，虎子拔腿就跑。
“兔崽子，敢逃课，别跑。”原来是虎子爹，众人哄一下散了。“别让我逮住了，非抽你不行。”
虎子爹三步并作两步，逮住虎子，扬起手朝屁股上就是一巴掌，那声音比抽在驴子的皮鞭声音还要大。
“嗷…”
“还敢不敢了，滚回去上课。”
虎子爹提溜着虎子去学校，学校以前是郭家祠堂，青砖绿瓦，比大多数村民的房子都好。
“还不跟你老师道歉！”
“白老师，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逃课了。”虎子皮实的很。
“哦，小事，呵呵，进去坐吧。”
“那好，没事我先回去了啊老师，虎子就欠修理，您看不惯就打…”
“嗯！那里能打，孩子可不能乱打。”…
虎子爹摆脱白老师的语言轰炸，头还嗡嗡直响，大步向校园外走去，没一会儿，只听到虎子嚎啕大哭。
虎子爹纳闷回去看看，只见虎子眼泪股股地往外冒，怎么劝也劝不住，越劝越急。
“白老师，这怎么回事儿啊？”
“我哪知道，我讲课讲的好好的，他就忽然这样了。”
“那你讲的什么？”
“我就讲月亮的故事啊，它学名叫月球，上面没有水也没有生命，坑坑洼洼都是陨石撞击的痕迹……”
三
时光荏苒，村里的石子路换成了宽阔柏油路，驴车，骡子车渐渐绝迹了，电视由黑白换成彩色，又换成液晶电视，电话，手机，变成了现在的智能机，盖起了洋房，家家户户都没有菜园子了，水泥大理石盖住了黄土地，再也没有漫野地，没有早长莺飞，没有废弃的铁道桥，换成了工厂，饭店。
天灰了，热了，夏日只能躲在空调屋里凉快了，虎子也长大了，成熟了，眉眼依稀有旧时的影子，他和几个好友在饭店。
“你们说，现在条件都好了，我们怎么就找不到儿时的快乐了呢？”
他没有喝酒，刚一回家，妻子对他吼：“没用的东西，就会在外面瞎溜达，还不快洗你的衣服。”
“哎，好的。”
虎子爹也老了，身体不复当年的强壮了，佝偻着，风烛残年，脑筋也有些糊涂了。
“虎子啊，你娘呢？”
“娘在月亮那边啊。”
“那你去找找你娘吧，该吃饭了。”
“哎。”
虎子转身去了外面，过了好一会儿，跑过来说：“爹，我追着月亮找到娘了，她让我偷偷告诉你个秘密，她是月亮上的仙女，不能大摇大摆地出来见我们，她说她会偷偷地来见你的……”
谁编制的梦，谁又不经意间打碎。命运真是无奈啊…
追月亮的孩子（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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