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志鹏想参军,明知希望不大还是填了表报了名,他就是想撞撞运气,结果自然是没戏。葛大娘跟儿子说:“小鹏啊,现在当兵讲走后门,咱没有硬关系这事想都别想。”
文革开始后的那些年,市郊农村青年要想农转非到城市里就业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参军当兵。当兵复员后由民政部门分配工作,除了国营工厂有的还能进公检法当干部,有这等好事谁不眼红?
六八年挂锄期间,公社党委下通知:为了加强阶级斗争教育,每个生产队都得举办忆苦思甜会,由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讲述新旧社会对此。几天之后,大队干部到公社汇报情况时说:对于忆苦思甜大多数人就是应景,好多人都是在下面怎么说都行,一上台说不上几句就没词了;还有人说着说着就跑题了,搞得会场笑声不断。
唯一讲得有点摸样的是胜利屯的葛大娘。一来她小时候是真苦,跟着爹娘逃荒要饭,睡街头住破庙,后来又给地主吴天宝家当佣人。共产党来了她彻底翻了身,分了地分了房。旧社会受过苦,新社会得到了甜,所以她有的讲。二来是她不羞口,敢讲。当讲到她八岁一个人走五六里路要饭一节时,不少人都感动得掉泪了。
葛大娘能把听众讲哭了,应该算是难得的人才。忆苦思甜活动是进行阶级教育的法宝,市委宣传部对她的忆苦思甜很是重视,派崔邵平科长下去考察。五十四岁的葛大娘给崔科长的印象很好:人爽快,长相也周正,还懂得谦虚,说自己没文化讲的不好。
崔科长听了葛大娘给当地中学生做的忆苦思甜报告,会后他给葛大娘提出四点意见:
一,不要说解放前姊妹七个。
二,不要说俺娘在破庙里生小弟弟。
三,尤其不能说地主家老太太行善帮助穷人。
四,应该充实一些在地主家当佣人那几年受到的虐待。
他说:“大娘,你讲的很好,如果把我刚才说的那四条改进了的话就更好了。市里准备请你当阶级教育宣传员,大娘,这也是干革命,很光荣,也重要。所以你的忆苦思甜需要改进,至于怎么改,明天我去你们队给你做辅导。”
对崔科长的辅导,葛大娘颇感为难,她说:“这些事没有哇,我这人不会说瞎话…”崔邵平启发道:“大娘,这怎么能说是瞎话?你们家逃荒是不是真的?你八岁要饭是不是真的?给地主家当丫鬟是不是真的?都是真的,这不就得了。至于细节嘛是可以这么讲的,这么讲一是能激发人们对地主的仇恨。二是说明你有阶级觉悟。”说到阶级觉悟葛大娘不敢反驳了,点头表示接受。
做宣传工作的崔邵平以为谁都和他一样,他不知道让葛大娘当着众人说没经历过的事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哪能做一次辅导就立见成效?求功心切的他向领导汇报说葛大娘的忆苦思甜讲的非常好,现在经过他的辅导将原来的不足之处都修改好了,完全可以上电台。市领导表示先在市直属单位讲讲,看看效果再决定。
市政府会议室高大庄严,里面黑压压的坐满了人,尤其是前两排,个个都头脸光鲜,器宇轩昂,看样子官职都比公社书记大。会议主持人宣布:请胜利公社的葛大娘给我们作忆苦思甜报告!话音刚落,大厅里响起一阵掌声。葛大娘没见过这阵势,一下子紧张起来,对身边的市领导说:“我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好像讲不出来了。”市领导鼓励道:“老嫂子,别紧张,平时你怎么讲就怎么讲,这不都是你亲身经历过的事?因为你讲的真实,所以政治意义更大。”
噢,真实?要按真实讲那就好讲了。葛大娘开讲了,第一句话还是:“旧社会俺姊妹七个…”她讲的都是大实话,真和她平时讲的一样,崔邵平教她的那些话早就忘脑后去了。
台下有个爱挑毛病的司机小声嘀咕道:“哼,啥年头七个孩子日子过的都不带宽绰的。”
当她讲到:“我们全家住在一个破庙里,破庙四处透风,夜晚那个冷啊,偏赶那时候俺娘又给我们添了个小弟弟…”
还是那个刺头司机:“真是的,都要饭住破庙了也没忘了干那事!”
坐在一旁的市领导不时的皱眉头,当葛大娘讲到:“打门里出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问我多大了,我说八岁了,她说:‘这么小就出来要饭,可怜见的,你家大人呢?’我说:‘我爹给人家烧砖去了,我娘病了。’她问我是打哪儿来的,住在哪儿之后又给了我几个豆包。我那个高兴啊,头一回要到这么好的干粮,晚上破庙外来了两个人跟我爹我娘一通嘀咕。第二天这俩人赶着爬犁又来了,给我们家送来一袋子米,还拿出一根麻花,问我愿意不愿意跟昨天给我豆包的那个老太太一块儿住,愿意就给我麻花吃。我那时候小哇,不懂事,也是饿极了,竟接过麻花跟他们去了…”
市领导实在听不下去了,接过话筒说:“大娘讲累了,让她先休息一会儿。”
葛大娘讲砸了,市领导很不满意,当着她的面没直接说她讲的不好,而是把辅导她的崔邵平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你这工作是怎么做的?啊?就这水平还上电台?这要传出去还得了?不又成一个笑话了?”
崔邵平吓得脸都白了,小声说:“是我的责任,是我的错。”
选出一个能上广播电台作忆苦思甜报告的合适人选,是市革委布置给宣传部的一项重要任务。挨了批评的崔邵平感到了压力,谁行?葛大娘不行别人就更不行,这老太太的经历、口才、形象都没问题,关键是她不懂政治,还得在她身上下功夫。
他再次来到胜利屯,当听说葛大娘的小儿子想当兵,便吩咐人把葛志鹏找来。 崔邵平把葛大娘试讲失败的事跟葛志鹏说了说,然后问:“你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原因吗?”
葛志鹏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他说:
“崔科长,我妈常说:人说话得对得起良心。她这么说是有所指的,她小时候到地主吴天宝家要饭,被吴天宝老妈看见了,我妈小时候长得好看,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吴老太太看她可怜,就详细的问了问,我母亲口齿伶俐,说的明白。吴老太太对儿子说:这小姑娘我相中了,想让她在我身边打支使。她一家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现落脚在东头破庙里,你去跟她爹妈商量一下,问他们愿不愿意留下来。
“吴天宝按他妈的意思把我姥爷一家安排在他家院外的一处碾房里,又给了一袋子高粱米。其实我姥爷和我大舅都是好劳力,可以租吴家的地种,更何况我母亲还给他家老太太当丫鬟,吴家不吃亏。到了吴家后,我妈穿的吃的自然比要饭时候好。我妈会来事,也勤快,吴老太太对我妈挺关照,这样我妈就认为她是好人,还总说吴家对我姥爷一家有恩。”
崔邵平点头说:“难怪,这是她没有认识到地主的伪善。志鹏,你看问题透彻,回去跟你妈详细讲讲,她的忆苦思甜别的地方没多大问题,就是对地主吴天宝认识有误区。如果你母亲能转过这个弯来市里有可能安排她上电台,一上电台影响就大了,她就是阶级教育宣传标兵。你想啊,全市能有几个标兵?这不单单是荣誉问题,有些事,普通人办不到的,对标兵来说可能就不是事。”
葛志鹏回到家里对老妈是一个劲地埋怨:“你可真的,在台上怎么就不按崔科长教你的说?”
葛大娘辩解道:“当着那么多人没影的事说不出口嘛。再说了,当初要不是人家吴家发善心收留我们,还能有你小兔崽子?”
葛志鹏说:“妈,崔科长说你要是按他教的讲就有希望上电台,戏匣子一广播那是啥成色?到时候你就是劳模标兵,说不准我还能借上光呢?”
葛大娘明白了儿子的心思,内心陷入了矛盾。
崔邵平又来辅导葛大娘了,他先问:“大娘,你知道啥叫政治宣传不?”
葛大娘说:“这个我还真不大懂。”
崔邵平说:“这么跟你说吧,你和邻居啊,合作社的店员啊什么的吵过架没有?吵过是吧?过后别人问你因为啥吵,你怎么说?你是不是得挑对你有利的话说?是不是得说对方不讲理先骂人?”
老太太眨眨眼睛后点点头。
崔邵平接着说:“那咱们讲忆苦思甜也是这个理,不能讲地主一丁点儿的好,也不能讲地主老太太吃斋念佛面善。这跟俩人打架一样,个说个的理,家里人总不能帮着外人说话吧?咱贫下中农是一家,他地主老财是一家,咱是无产阶级,是红五类。他们是剥削阶级,是黑五类。咱得说他们怎么坏,怎么施小恩小惠算计咱们,这就是政治宣传,懂了吧?”
葛大娘笑的很勉强,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懂了。”
再上台讲,葛大娘把姊妹七个改成姊妹四个,也没说破庙里添弟弟。在被迫卖给吴家当丫鬟一节她是这么讲的:“那天,地主老财吴天宝带人强行把我带走,我一边挣扎一边哭喊:娘啊,别卖我!娘啊,我不去啊!娘啊,我死也不去啊!狠心的地主奴才一把抱起了我…呜呜…”她讲不下去了。坐在她旁边的女宣传员举拳高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台底下的听众也跟着呼喊,会场气氛达到了高潮。
任何编造的故事,只要你有勇气讲了个开头,接下来的就不成问题了。葛大娘接着讲:“在吴家,谁都可以支使我,早上起来得先给他们倒尿盆。有一次,我一不小心让门槛把我给绊倒了,尿撒了一地。地主婆子把我薅起来就是一顿暴打,我把地收拾干净了她还贼皮子、贱皮子的骂个没完。她们惩罚我,整整饿了我一天…”
“我爸和我哥给吴天宝当长工,干了一年,年底一算扣除房钱饭钱不但没有工钱还欠了吴家的钱…”
现在,葛大娘讲的地主吴天宝跟周扒皮一样坏,吴老太太比黄世仁他妈还狠。
葛大娘越讲越好,越讲越顺,每次讲到被卖一节都泣不成声。她的忆苦思甜取得了良好的政治效果,不但得到有关领导的赞扬,省市电台还作了现场直播,一时间葛大娘成了名人。
崔邵平在年终总结中写到:通过辅导葛大娘这件事使我对:没有落后的群众,只有落后的干部,这句话有了更深一步的体会,只要方法对路,思想工作做到家,没有文化的家庭妇女也能充分领会党的宣传路线,做好政治宣传。
崔邵平因工作成绩突出被破格提拔为新闻处处长。他没忘记给他带来好运的葛大娘,春节期间他特意带了一些礼物来葛家做客。临走时他对送他出门的葛大娘说:“大娘,别送了,回屋吧!以后有事去市里找我。”
领导这么说那就是客套,当不得真。葛大娘不识假局子,看着崔邵平说:“还真有个事想求你帮忙,在屋里我一直没好意思说。”
崔邵平站住了,问:“大娘,什么事?说吧,没关系的,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
葛大娘向左右看了看,说:“我家志鹏他想当兵,你看,这事?能不能…”
崔邵平说:“行,这忙我帮,但能不能帮上不好说,我尽力吧。”
春季征兵,葛志鹏如愿以偿地穿上了绿军装。本屯有一个打通区武装部长关节的青年没走了,他父亲找部长询问:“咱不都说好了吗?怎么换人了?”部长无奈地说:“咳,没办法,人家葛志鹏是戴帽下来的。”
葛志鹏在部队入了党,回来后又被安置在市公安局。同学和小伙伴对他都羡慕的贼死,在胜利屯青年当中他是最有出息的人。
屯里老人在议论起这事时都说:“还不是因为他妈能说会讲?不然志鹏哪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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