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先生在“钱钟书写《围城》”中说:“方鸿渐失恋后,说赵辛楣如果娶了苏小姐也不过尔尔,又说结婚后会发现娶的总不是意中人。这些话都很对。”从郁达夫、徐志摩等人情事观之,即使是有幸“于茫茫人海中觅求得唯一真正灵魂伴侣”,但还是陷入了另一座深深的“围城”。而钱锺书老之所以不让方鸿渐得到唐晓芙,也还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缘故。而人活着,有时是注定得不到自己最爱的东西,抵达不了某些地方;有时亦只是为着一个仅仅剩些余烬的梦。
繁华事散逐香尘。
末了还是雪地。一切都还在继续,但是我仍渴望静凝在雪地里;仍渴望广袤的雪地里深深浅浅地叠映着我比雪地还要苍白的影子;我仍渴望一切将被掩埋,所有的光明还形形色色低照耀着大地,我仍渴望高扬着双手挥洒出一片铺天盖地的大雪,仍渴望将整个世界和着欢笑和着泪水一同在雪地里深藏。
同样也包括宝玉。
这让我在许多个难免的夜里一次次去涂抹他的结局,涂抹他和林妹妹的结局,但他若真和林妹妹在一起了,或许就不是红楼梦了,一场梦,一场幻灭,一切都会幻灭。虽然有时也很好心地想到那个神瑛侍者什么的,至少可以让他在极度失意时再回去当当,但那是又一个轮回中的事呢!前生设定好了的“木石前盟”,这一辈子也仅仅只是“哪里见过”,这样想起来似乎玄之又玄了。但真正属于宝玉的结局又只有两个,死亡或者回来。
香锁红楼——繁华事散逐香尘倘使高学士那个真正有些工巧的掉包计不至于拆穿罢,或者竟可以一直这样下去,那大约还是一个微微有些美丽的梦。但高学士似乎比我们每一个人更有着宗教似的虔诚,同时亦十分尽力地去编造一个谎,让宝玉对人生作上一番小小的安排和了结,直直地把它送到青埂峰上了事。那“大红猩猩毡斗篷”虽然可以把神仙从凡人丛中剥离开来,白茫茫一大片雪地中的唯一一点猩红,这画面是美的,但有些不真实。
回来吧,或者亦可以像我们这样,天真地去寻找一点小小的东西过活,安然地混过一辈子了事,平平凡凡了却余生。若是单单为了肉体活着,这倒不乏是一个好法子。推而广之,那么多“铺天盖地”的续作者,又何尝不是从这方面考虑呢?
这也使我有时亦陷入一种两难的矛盾中。
害怕活着,配不上自己的痛苦。每个人总是那么刻意地想做自己,总是那么害怕失去自己变得和所有人一个样,在万千世界中如众生蝼蚁一般,毫不起眼。如果所有人都一个样,那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意思?这使我又一次想到宝玉,他似乎可以死,但不要庸常,如果死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可贵的完成的话。
但很多人或许都不会那么去写,而贾宝玉到底也不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虽然他们都是人生的失败者,一样敏感的人儿,差不多全身都是心。哈姆雷特到底是持着剑去直面周围的一切,在一个个谎言和假面背后,去探索那等待着或许就要毁灭自己的命运,敢于去亮剑自己,哪怕玉石俱焚。宝玉至始至终都在退缩,逃避,这或许是还有林妹妹爱着的缘故,在将要失去大观园的时候甚至还幻想同二三知己共寻一个了局,悲观的选择了生。所以在梦快要醒来的时候,尽量地闭上眼睛,虽然他把这个世界看的足够明白了,到底还是有着许多小小的满足和侥幸。
最后呢,大观园不得不逝去,林妹妹却又不得不死,这时倒想起宝玉曾经的一番话来:“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循水而上百尺,有女儿的哭声”,反倒是自己的泪水流成一条河,伤悼青春转瞬的红颜,伤悼世间繁华不再的花园。
最后只独独地留下了自己,谁又来哭你?留不住众方儿女,只好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繁华事散逐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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