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世荣其实本名不叫许世荣,叫许世昌,取世代昌盛之意,但40多岁的时候,他努力做到了一事无成,最终辜负了父亲的期望。有一天他站在肉铺门口突发奇想——他先是总结了前半生的失败经验,认为之前太过好高骛远,不够脚踏实地。于是他决定收回目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幸福村既不靠山,也不挨水,只有六公里外一片遮天蔽日的森林,听说飞禽走兽,物种丰富,所以他准备做一名猎人。这是他走向幸福之路的最初想法。
但在以后的表彰大会上,他对自己打猎的动机是这样说的:“嘿呀,什么生物专家不专家的,我就是想吃肉了。”惹得满堂大笑。
他如今依旧保留着当年报道他抓到奇异鸟的那份报纸,并把它裱在墙上,让客人一进门就能看到“农村生物学者许世昌捕获未知生物,或为基因突变引起”的大号标题。
旁边的插图上,刊印着一张鸟的照片。这鸟通体雪白,目光如炬,爪子不似其它鸟类的三指,而是同人一般有清晰可辨的五指。
当许世荣第一次看到这份报纸的时候,他陷入了沉思,他开始思考什么是幸福,他紧紧盯着许世昌三个字,想到此刻会有多少人捧着这份报纸恭称他一声“农村生物学者”,他就意乱神迷,甚至有些飘忽,但这种飘忽是幸福的,于是他觉得“荣誉”要比“昌盛”重要,于是他改名许世荣。
他做了猎人后的第三个年头,已经多次深入了森林腹地,这在幸福村里可谓首屈一指,那时候他已经有足够的打猎装备保他生命无虞,并多次捕获中小型哺乳动物,这些动物如今都在城里的动物园里栖息,变成人类的宠儿,他多次免费游园,觉得自己功德无量。
许世荣每次进林多则一周,少则两天,但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许世荣走了一个月还是不见踪影。他老婆等得心急如焚,无可奈何之下,她闯进村长的寝室,声泪俱下地说许世荣已经一个多月没回来了,村长先是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莫急,莫急,别哭,别哭。”然后搭着一件深蓝色中山装赶往广播室,向全村人打听许世荣的下落,并在最后又强调了一遍幸福村的宗旨——幸福村的每个村民都必须是幸福的。
这期间许世荣的老婆一直哭哭啼啼地在边上渲染气氛。看到村长只是发一条广播,如此敷衍了事,她立马气急败坏地说:“你发广播有屁用啊,赶紧组织救援队啊,世荣一定是被老虎困在树上了。”
“他有枪。”村长说。
“他是麻醉枪,对老虎不顶用。”她看村长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心一横继续说:“你要是答应去救世荣,我就给你一次。”
村长脸色立马严肃起来,斥责道:“说的什么话?知道你爱夫心切,但也不能乱了妇道,这是我们幸福村幸福的根基,这种话以后少说。”
他大义凛然地走出广播室,觉得意犹未尽,侧过头又郑重地说:“就是想都不要想。”
世荣老婆轻蔑地笑了笑。
救援队终于也没有组织起来,但许世荣却回来了。
世荣老婆当时正在袒胸露乳奶孩子,一个村民毫不顾忌地闯进内堂,满脸兴奋地冲她嚷道:“快去东市瞧瞧,你家世荣回来了,还带了一个……”那人停顿了一下,想要找到合适的措辞,最后说,“带了一个人回来。”
世荣老婆如遭雷击,怀里的孩子也像被电打了一样的嚎啕大哭,她把孩子放到床上,孩子却咧着嘴笑了,她觉得那像是嘲笑,于是她给了儿子一巴掌,让他继续流泪,这才心满意足地穿了一件淡粉色的外套,风风火火地走出家门。临出门前,她还随手操起了一口铁锅,看去泼势十足,却依旧少女步态——她毕竟才二十岁年纪。
等她到了东市,一眼就看到戏台子周围挤满了观众,她心里暗忖:“不节不日的,这闹的哪出?”
世荣老婆挤进人群,看到了蹲在台上的丈夫,他全身破烂,脸上、手臂上、腿上挂满了被树枝刮破的伤口,整个人木木呆呆的,喘着粗气。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根麻绳,她顺着绳子看过去,这才发现在戏台的黑暗角落里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再细看,却大惊失色,又颇感欣慰,她老公带回来的并不是什么狐狸精,那是一个男人,全身赤裸的男人。那男人像个木头一样靠在幕墙上,踮着脚尖,脖子抻着,就好像整个人都向上崩着一股劲儿似的,只有胯下那物垂头丧气的蔫着。
世荣老婆看的心惊肉跳,又觉得眼前的一幕很是蹊跷,她甚至以为自己的丈夫已经被强奸了,想到这里,她心下觉得有些恶心。
村长终于从外围挤进来,先是看了看世荣,又打量了一遍陌生男人,最后又回到世荣身上,语气恳切又诧异地说:“怎么了嘛?”
许世荣转了转眼珠,整个人也跟着活转过来,他声音颓废又嘶哑地说:“森林里发现的,估计是迷路了,还是个孩子,你们村委看着安排吧。”
他站起来拽了拽绳子,把包裹在黑暗里的模糊人影拉了出来。
他又说:“我这是救人一命啊。”
人群里发出一片惊呼,村长也看得目瞪口呆,只见那男孩蓬头垢面,面貌不清,下肢细小的就像干枯的树枝,上半身却壮硕的令人发指,尤其是宽阔的肩膀下垂立的两条手臂,直探到膝盖,村长第一个感觉就是:他好像一个褪了毛的猩猩。
但他分明却有人的眼睛、鼻子、嘴巴,甚至人的阴茎。既然他有人类的这些特性,村长觉得就不得不把他当一个人来看。
村长以一种长者的姿态和善地问他:“你有家人吗?”
许世荣摆了摆手说:“甭费功夫了,我都问了一路了,连个屁都不会放,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双臂吊在树上看我呢,我本能地举起猎枪对准他,他也无动于衷,我估摸是脑子有问题,被家人丢弃在森林里了。”
许世荣把绳头交给村长,一脸疲惫地走出了人群。身后依旧传来村长的问话:“有什么话你跟我说,我绝不伤害你,我们幸福村的宗旨是每个村民都必须是幸福的,现在,你是幸福村的一员了。”
许世荣听了轻蔑地笑了笑。
2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酷似猩猩的男孩反而放松起来,他似乎觉得眼前的这些人并没有什么攻击性,只是奇装异服,体格特异,在他被当作观赏物的同时他也在细细地观赏着幸福村的村民。
他浑身赤裸,却悠然自得,没有半分羞涩,男人们讥笑,女人们掩面,几个身材臃肿的妇人却言辞豪放,逗得人群哄笑不已。
村长脱下外套,用袖子系在男孩的下半身,没想到男孩却忸怩起来,他先是不自然地走了几步,然后双手把衣服撕了个粉碎。
村长没办法,只得用更结实的布来给他包着,人群里有的给他扔食物,有的和他做鬼脸,还有的人学他的样子逗孩子。
哄闹了几个时辰,当天傍晚的时候,村长把他安排在一个破庙里,让年久失修的神像去一去他身上的野气,并安排一个力夫彻夜守候,防止他挣断麻绳,亵渎神灵。而事实上,他确实对着神像拉了一摊草绿色的屎,并且几次绷紧绳子,奔跑到破庙之外,直到他意识到徒劳无功,才安然蹲回角落里。
村长回到家中,喊来几个主任共同商讨应对之策,他抿了一口老白干,砸吧砸吧嘴说:“还是那句话,幸福村的每个人都必须是幸福的,这是我们村的宗旨,这孩子虽然奇形怪状了点,但不可否认,他同你我一样,都是十月怀胎的结果,不管他之前怎样,既然世荣带回来了,就是缘分,这是老天爷的决定,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如何才能让他幸福。”
村办委主任凝思一阵,略显踌躇地说:“这幸福嘛,我考虑有几个要素,一,你得有个安身之所,就是屋子,二,你得有个一技之长,就是手艺,三,你得有个暖被窝的婆娘,可我瞅着这三样,他都挺难办到的。”
村长说:“屋子村里可以赞助,手艺可以学嘛,咱先从简单的教,种地必须得会,毕竟安土重迁嘛,得有土才行,至于婆娘……”他想了想,问对方说:“村里有几个寡妇啊?”
这话题有些敏感,于是大家都纷纷摇头,村办委主任甚至胡诌了一个数字,以此证明自己的纯洁之心,倒是学校的教导主任转移话题说:“你们说的都远了,方才我观察了一阵,发现这孩子智力没什么问题,只是缺少生存必备的知识,他得学会认字才行,先把沟通难的问题解决了,再谈其它。”
在下午围观的人群里,他算是比较冷静的一位,他客观地分析了陌生男孩的来头,从他的体型来看,应该是常年攀援而失于行走导致的,他推断这至少需要在森林里生活二十年以上才行。而从年龄上来看,陌生男孩虽看上去沧桑老成,实则不满25岁,也就是说,他从出生后的1-3岁之间就已经便被遗弃到森林里了,至于他是怎么活下去的,他不得而知。他对此颇感兴趣,并且已经提前设定好了一套方案。
于是他把舌头上的酒精用密集的话语挥发出去,越说越清醒,越说越口干舌燥,每次他用碗喝水的时候,其它几个主任都掩着嘴打呵欠。
唯独村长觉得他说的有理,就借机说:“那劳烦王主任多操心,每天给他单独补课,就先从认字开始学。”
王主任喜上眉梢,抱拳说:“义不容辞。”
村长受不了他的这股酸气,只好摆摆手说:“先就这样,散了吧。”
王主任先是凭他深厚的学问给他取了个名字——学优,取《论语》的“学而优则仕”,希望他将来不仅幸福,而且还能鹏程万里,但在此之前,他第一个要解决的是他的穿衣问题。
村长前几天给他洗了澡,剃了头,看去有了几分人样,奈何穿衣问题一直悬而未决,兴许学优是一个暴露狂,喜欢在人前摆弄阴茎,这让王主任又头疼,又羡慕。
他强迫他穿上衣服,并用绳子绑了他的手脚,经过几天的适应,学优果然习惯了这种被附着的感觉,只是皮肤红斑蔓延,奇痒无比。
王主任从死了儿子的家里拿来几张看图认字,一个拼音一个拼音念给他听,并指着图片张力十足又缓慢地教他认物。但学优听则听了,却充耳不闻,嗓子里只呜呜啦啦说一些音节,并组不成词汇。
学优更多的时候是躺在地上仰望天空,每到这时候,王主任都颇为气馁,因为他望着天空的时候,似乎进入了一种无我的境界,除了灵动的双眼外,其余皆已死去。
有一次王主任灵机一动,竟陪着他躺在地上,用手指着天空,语气里充满向往地说:“蓝天。”
学优果然转过头来,凝视着王主任。王主任看他斑驳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所有的情感都似乎汇集在瞳仁里,他觉得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于是他把脸凑过去,想看看学优的内心。
王主任看得很仔细,他觉得学优的眼神里有一些人类的东西,这些东西他很熟悉,是欲望的火焰。
他感觉事情不妙,赶紧爬起来要跑,但已经来不及。
学优晃动他庞大的身躯,一转身把王主任压在身下,没等他喊出非礼,就感觉肚脐上杵着一根棍子,他大惊。
王主任果然冰清玉洁,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居然爆发出了巨大的力量,他把学优推到地上,慌不择路地爬起来跑了。
自那次被强奸未遂之后,王主任就心灰意冷了,他这事从没和人说起过,因为大家会认为,凭他的身躯是断然阻挡不了一头发情的猩猩的,最后大家会以讹传讹,把这事板上钉钉。
他人到中年,从没做过被人诟病的事,他受不了这个打击。
而且让他讳莫如深的是,他当时居然莫名其妙勃起了,这真是奇耻大辱,天大的笑话!
从此以后,他面对学优多半是例行公事罢了,半年来没教会他一个词汇,可以说全盘皆输,他自己也累的心力交瘁。当初的满怀热情如今奄奄一息,在无限的惆怅之中他想到了死去的儿子。于是愈加悲伤。
有一天,他吃了午饭来到破庙里,斜眼看着学优,见他下身廋骨嶙峋,上半截则雄浑有力,眉骨尖翘,眼神浑浊,尤其是举手投足间的那股子笨拙劲儿,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人。他思来想去,终于明白了,并非是自己的水平有限,而是学优压根就没有学习能力,它是一头类似人的兽。
“畜生。”他嘴里看着学优嘟囔道,想到了在他身上倾注过的教育热情。
“畜生。”他又念了一遍,想到了投影在他身上的爱子之情。
“畜生。”他第三次说这个词的时候什么都没想,而是用物种上的区别来安慰自己的淡漠。
想通了这一点,他立马找村长报告了自己的发现,在论述的过程中,他甚至不称呼学优,而是那头黄色的猩猩,如此,他便收回了自己之前对他的所有期望。
村长起初不信,但王主任虽然对猩猩没招,对识字的人却口若悬河,逻辑清晰,终于凭借他的三寸之舌让村长信服。
村长犹疑地问:“那按你的意思,是要我,放生?”
王主任摇了摇头说:“那倒不必,只是方式要改变一下。”
“怎么改变?”
“教化不成,”王主任咬牙切齿地说:“那就驯化!”
村长不解地问:“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王主任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说:“术业有专攻,我们得找一个驯兽师来才行。”
村长震惊地看着王主任,他刚想反驳,又想到他当初说下的大话。
他不希望落个半途而废的口实,只好半妥协,半强硬地说:“你去找人,这事要低调着办!”
村长又说:“驯也得驯出个幸福样子来。”
3
王主任往城里跑了几天,从动物园里物色了一名合适的驯兽师。这位驯兽师不满30岁,眉清目秀,一派斯文,和他印象中的驯兽师完全不一样,但是王主任看到笼子里的黑猩猩在他跟前谄媚亲昵,好似他的巨婴,这种反差让他叹服,同时觉得他孱弱的身体非常伟岸。
他听完王主任的话后,先是扶了扶眼镜,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你确定这个黄色的猩猩只是长得像人,而不是人?这驯人和驯兽可不一样啊。”
王主任点点头。
驯兽师炫技似的甩了甩皮鞭,鞭花清脆响亮,提醒说:“可不能有误啊。”
王主任退了一步,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坐着马车返回幸福村,路上,驯兽师给他讲解驯化的要点以及他之前的成果,他说园里的猩猩都是靠他驯养的,如今都很幸福,不过前年跑了一只,听说死了。
小李又说:“你看,没有我,他们在外面一个钟头都活不下去。”
王主任思索了一阵,确实也没见过野生的猩猩。
王主任带着小李来到破庙,当时“学优”正躺在地上看着天空,听到动静,他只是略偏了偏头,又无精打采地回过头。他现在已经对人完全放下了戒备之心,有时候还会无意识地模仿一些人的动作,样子颇为滑稽。
小李果然经验丰富,他并没有像其他村民一样看到“学优”时的好奇,只是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熟肉丢过去。“学优”慢悠悠的拿起来闻了闻,刚要入嘴,就觉得背上火辣辣的疼。他动作灵敏,一个蹦跃就到了房檐上,伏在瓦片上四肢着地,观察周围的动静,目光愤怒又警戒。
小李突如其来的一鞭把王主任也吓了一跳,但是他自己却面不改色地说:“这是让他明白,我有两样东西,一样食物,一样鞭子。”
这一鞭子似乎抽到了王主任的心口上,整个人颤栗了一阵。他看着“学优”那张酷似人脸的面孔此刻正做出悲痛不解的神情,他用孩提般的懵懂无知锻出一柄道德之剑,在王主任的良心上划开一个口子,这口子血流不止,烙印着“学优”的脸,这张脸将在他梦中出现多次,并搅扰的他寝食难安。
但在当下,那具禽兽般的身体在他的意识里占据了上风,王主任的恻隐之心如今还隔着一个物种的鸿沟,于是他只是犹疑了一阵,说:“你确定这方法靠谱吗?”
小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三个月交工,保证给它铺一条幸福的康庄之路。”
王主任听了稍许安心,但依旧慌不择路的逃也似的走出了破庙——他觉得大厅里落满灰尘的神像一直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眼神并不和善。
从此,破庙里鞭响声不绝于耳,“学优”曾经试图反抗过,并撑开嘴唇亮出他不同寻常的獠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怒吼,可小李仗着“学优”脚上的绳索肆无忌惮,反而鞭子抽的更加响亮。
“学优”第一次被动地学会了一个道理——听话有肉吃,反抗会挨鞭子。当他渐渐摸索出这个规律以后,便“言”听计从了。
驯化期间,村长来考察了几次,他多次强调要小李保持低调,不要让任何一个村民知道,可两个月后,小李忽然告诉他:“许世荣好像知道这事了,我看见他好几次了,总在门口打转,也不进来。”
这个消息让村长一整天心神不宁,后来他想到了一件事,便豁然开朗,又变得得意洋洋起来。
第二天他在路上碰到了王主任,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小王啊,你记得不记得许世荣二十多年前死掉的儿子?”
王主任愣顿了一会,回答说:“知道啊,不是埋在后山了吗?”
村长点了点头,又说:“恩,他前妻死于难产,当时说是小的也死了,可至始至终大家伙也没见小孩的尸体啊。”
“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件事了?”
村长释然一笑说:“没啥,就是忽然觉得世荣命挺苦的。好在现在日子顺遂了。”
王主任说“你当时还要把他赶出村子呢,说天灾这种事你也没什么办法,他天天哭哭啼啼的,已经不适合呆在幸福村了。”
村长摆了摆手略显不悦地说:“说那些干啥,我们幸福村的每个村民都必须是幸福的,我做的没错。”
王主任忽然想起了当时许世荣的表情,他听到村长要让他搬走,先是震惊,转而愤怒,最后归于平静,这几个变化不过一分钟,他最后看着村长,扯起一边嘴角,非常轻蔑地笑了笑,带着泪珠说:“我很幸福”。
不知为何,王主任非常欢喜那个笑,并为此欣赏他的人格。
王主任很少去破庙,所以并不知道许世荣已经知道这事,不然村长的问话便不会让他莫名其妙,而村长本人颇有点洞若观火的乐趣,他觉得一切了然于心,并为自己无形中掌握着一个人的命门而沾沾自喜。
从那天之后,村长去破庙的次数更勤了,期间他也碰上过几次许世荣,有一回他还特意站在他身后观察了半天,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世荣啊,你好像很在意‘学优’啊?”
许世荣冷静地回过头,看了村长一眼,又把目光重新投向破庙的大门说:“人是我带回来的,我多少有点责任。”
村长玩味地笑而不语。
这时候又有一连串鞭花响起,许世荣忽然转过身来声色俱厉地说:“我告诉你,你们这么折腾迟早要把人弄废了的。”
村长不怒反笑,语气中带着揶揄的口吻说:“不这么弄怎么弄?他啥都不会,连一点生存技能都没有,既然你这么关心他,要不你养着他?”
许世荣不理会他的提议,反而说:“日后我每天都会过来,如果我发现他有一点闪失,我就报警。”他说完这话便雷厉风行地走了。
村长看着他的背影虚望了一会,自言自语说:“现在装什么正人君子?早干嘛去了。”
他虽然不在乎许世荣的威胁,但终究不想把事情弄大,于是当天,他还是非常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学优”的身体,这一检查让村长措手不及,果然发现了问题。
4
村长把“学优”的上衣脱去,看到纵横交错的凸起的皮鞭印记,和青色的跳动的血管互相交织,组成触目惊心的图案。但与之相比的,是他背后肩胛骨中间笔直的伤口,从业已翻起的皮肉处甚至能看到里面白色的筋膜和小半截脊椎。
村长又是害怕又是气愤,他浑身颤抖,连破口大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小李站在一边漠不关心地看了一眼,然后平静地说:“这不是我干的,鞭子抽不出这么整齐的伤口,看着像是刀割的。”他说着用鞭子在土地上抽出一条带着弯钩的一撇,以此证明他的清白。
“学优”的目光不像从前那么散漫了,他至始至终都看着小李,看着他手里的鞭子,他浑身紧绷,做出一副待命的状态,当他看到小李的鞭子又如游蛇一般挥舞的时候,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穿起了上衣,然后拿起门后的锄头机械却标准地锄起地来。
小李对此颇为得意,并且又炫耀般地甩了几遍鞭子,“学优”立马“心领神会”变换了动作。
村长震惊地看着这个曾经几于野蛮的黄色猩猩在小李的驯化下如此乖巧,这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即,身体上的伤口终究会痊愈,但思想上的愚昧却不易开化,“学优”如今有了种地的本事,相比身体所受的疼痛,实在不值一提,他虽然心里已经转怒为喜,但人总是有一种迟滞的毛病,他脸上依旧是怒气未消的表情,并勒令小李去找王大夫把医药箱取来,他要亲自包扎。
所谓包扎,不过是上一点消炎水,然后用棉布像裹胸似的里外缠三层。裹完之后他观察了一阵,发现没有血水渗出来,斩钉截铁地对小李说:“不出一个月就好了,等他痊愈了就安排他上地,先给人家打短工,够他糊口就行,其它的往后再说。”
他停顿了一会,转过头来问:“他会使钱吗?这事到时候还得靠你。”
小李这下可犯愁了,驯化这事其实就是通过奖惩构建一条归因逻辑,使受驯者能够简单地接受一些特定的指令并且做出相应的动作来,这个动作必须有规律可寻,且高度机械,但花钱这事却不是简单的动作重复,它需要有一定的逻辑思考能力。换言之,小李只能控制他的身体,却不能染指他的灵魂。
但几个月后,“学优”自己证明了村长的多虑。他不仅是种地的好手,而且在融入人类社会的能力上也有不凡的悟性。
在起初的懵懂过后,他渐渐摸清了钱币的功用,他通过观察村民的生活,掌握了一些使用钱币的技巧,并且在头脑里绘制出了不同面值连线不同食物的图表来,这个图表虽然不够丰富,但却在不断进化当中。
当他用感官体验了五味杂陈之后,他那人类般精明的头脑摸索出了钱其实只是一种媒介,链接着食物和劳动。他对此颇为不解,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多此一举,于是他有时候总是会怀念曾经简单便捷的生活,尤其是在他锄地的时候,这种念头尤为深刻。
他依旧住在破庙里,许世荣曾经来过几次,给他换过一次床铺,那床单上印着星空的图案,当他晚上躺在上面的时候,有一种置身浩瀚的错觉。他被这种感觉弄的魂牵梦萦,心神荡漾,并破天荒地小心爱护起来,与之相比的,是残破的木柱和斑驳的墙壁,他觉得极为不和谐,有一种隐隐的不舒服。于是他总是痴痴地望着别人家的房屋,为那些雕梁画栋惊叹不已。
让他有这种隐隐不舒服的感觉的,还有他的衣服。他觉得它们太丑陋了,当他发现这些从前不在意的细节是如此惹眼的时候,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畸形的,那从前让他颇为自豪的壮硕的上半身,在通过幸福村村民的对比之下,变得格格不入起来,这一切都让他有一种想要逃离的欲望,可他越来越发现,他已经无法摆脱香喷喷的肉包子了,虽然那往往会花费他一整天的劳动力。
让他欲罢不能的还有安静的,没有狐鸣狼叫打扰的睡眠,他从没在这么软的“地上”睡过觉,睡得那样安稳放心。
从种种迹象看来,他得出一个结论,似乎当下的生活更加美满幸福一些,于是那些由于自卑引起的负面情绪转变成了强度更大的劳动,他希冀通过更繁重的农活换取他与别人所缺少的东西,比如漂亮的房子,比如可口的食物。
当他想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并不是抱着积极乐观的心态去向往的,而是觉得有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上,让他透不过气来,他曾经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世界对他是予求予给的,而如今整个大自然都换了一副面孔,变成了巍峨不可逾越的存在,驯化他的不是小李,而是整个人类世界。
有一天,他辛勤地劳动了一天,吃了他最喜欢的肉包子,心满意足地回到破庙里,躺在满是星空的床单上沉沉睡去。那天他做了一个奇特但美妙的梦,他梦到自己又重新回到了森林,畅游在树与树之间,所有的鸟都给他伴奏,所有的动物们都给他鼓掌,他在梦中攀越了一座又一座高峰,最后来到了云端处,那里有一口由天而降的瀑布,他全身颤抖,兴奋不已。于是他大喊了一声,这一声让他觉得自己灵魂出窍,如入仙境。
5
第二天,钱老板左等右等都没看到“学优”来田里务农,他走到破庙里,打算抓个人赃并获,以扣掉他几天的工资。
他从褪色的神像前走过,在角落里发现了呼呼大睡的“学优”,他来不及嘘寒问暖,就用脚底拍了拍他的脸,等看到“学优”睁开眼时,钱老板阴阳怪气地说:“梦到啥了?”
“学优”听不懂,钱老板只好换个方式,他把系在腰间的皮鞭抽出来,象征性地甩了甩。这是小李留给他的,并传授了他一些使用方法,他曾经带着好奇的心态用了几次,屡试不爽。
但“学优”看到皮鞭时却没有像往常一般表现出乖顺的一面,反而露出獠牙吼了几嗓子,钱老板被惊吓得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他恼羞成怒,站起来毫无章法的把鞭子乱甩一通,其中有几鞭子绕到了他的背后,抽得他嗷嗷直叫。“学优”忽然一个跳跃,到了钱老板的面前,从他手里夺过鞭子扔到门外,然后像一个铜人一般的挡住钱老板的去路,钱老板被他狰狞的面孔吓的瘫软在地,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温顺的绵羊,而是暴戾的野兽。当他用胳膊肘撑着自己的身体,想要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学优”那膨胀的下体,像要撑破裤子似的破茧而出,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阳具,惊骇得无以复加。
“学优”也感觉到层层束缚,他抓着自己的前襟,像撕去一层薄纸一般的把衣服扯成了碎片。
他又变得赤身裸体了。
钱老板像丢了魂似的,张牙舞爪着大叫着救命,他连滚带爬地奔出了破庙,一路跑到了村长家,让他赶紧联系小李,说那头猩猩又犯病了。
“学优”现在觉得他的世界又回来了。他再不能受困在一个几平米的破庙里了。
外面的日头正火辣,晒在身上却暖洋洋的很舒服,只是他感觉身体里有一股能量憋在一处,让他无法忍受,他按照天性的指引,在村子里逛来逛去,这时候村民多半午休,他没看到一个女性。当村长失魂落魄地赶来的时候,正是“学优”决定退而求其次的时候。
村长在离他50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学优”的状态,平时“学优”穿着衣服不易发现,现在才看到他自己当时包扎的伤口已经微微隆起了一些,看上去就好像“学优”有些驼背。他想要拆开棉布看个究竟,又不敢轻举妄动,但“学优”却朝他狂奔了过来。村长看到这气势,想都不想就玩了命的跑,但村长上了年纪,岁月偷走了他矫健的身体,他没跑几步就被“学优”的一只大手拎了起来,他一边胡乱向后踢着腿,一边撕心裂肺地乱叫了起来。
事实证明,当人遇到危险的时候,乱叫要比喊救命效果好的多,村民们被这叫声吸引。三三两两从各种犄角旮旯里走出来,当他们看到眼前这一幕时,不禁哑然失笑,女人们一眼就看到了“学优”那庞大的身躯,以及不可思议的下体。
王寡妇站在人群里,毫不避讳地和周围几个村妇说:“啧啧,多棒的身体呀,如果咱们村的男人都像这样,哪还有夫妻吵着要离婚这档子乱事呐。”
女人们只是笑而不语,熟知她脾性的男人们却回过头一脸下流地说:“小芬啊,其实我也不比他差,找个时间验证一下啊。”
王寡妇回过头劈头盖脸地说:“你撒尿的时候我都看见了,如果不是你媳妇跟我抱怨,我还真以为你是阉人呢。”
那男人有点丢面子,他以为自己这荤话正好投其所好,却不想王寡妇虽然风流成性,但油盐不进。
王寡妇看对方一幅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里轻蔑地笑了一声,嘴里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叫我看呐,这村里所有的男人,都是阉人。”
她这话并不是俏皮话,她打心眼里觉着他们骨子里缺少点什么,至于缺少了什么,她说不来。
但是“学优”却很浑然天成,王寡妇为这种完整性如痴如醉,她不敢说这是爱,但她敢肯定的是,她有强烈的想被他压在身下的欲望。
所以她看“学优”时的表情总带着几分暧昧。
可村长不这么想,当他被“学优”双腿压在地上的时候,他感到了绝望,他用被压扁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喊村民们来帮忙,几个人却只是跃跃欲试地在他眼前乱晃,直到王主任带头,大家才蜂拥而上。
村长的晚节虽然保住了,但他心有余悸,再不敢去看这头怪物一眼了,王主任把他重新绑在了破庙里,用了比之前更粗的绳子。
村长去找许世荣,让他把“学优”送回去,许世荣听了,先是笑了笑,然后告诉他:“我宁愿搬出去。”
村长无可奈何,只得一日三餐养着他,但他说了,这钱得大伙平摊,还说其实“学优”现在不用劳动就有饭吃,已经很幸福了。
“学优”从那天被绑回来之后,他的下体就一直那么直挺挺的立着,小李来过几次,说这是发情期,村里必须解决这个事,不然没法再驯化。
村长听了,想到当日的情景不寒而栗,告诉小李:“我肯定不会让人兽杂交这种事发生在我的村子里,以前这事是我做错了,它没有人的本质,更不需要人的幸福。你看猪除了吃,什么都不会,但是依旧很快乐,它以后都不再需要鞭子了。”
“学优”在百无聊赖的混吃等死过程中,过的并不好受,他背部隆起的越来越明显,日益紧绷的棉布让他呼吸困难,整个破庙里都能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大喘气,让想要看热闹的顽童不敢靠近。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地上(绳子已经被解开,因为村长发现他根本没有逃跑的打算),他保持这姿势已经好几天了,他不是不想趴着,只是下体不容许,他的下体日夜挺立着,就连睡梦中也没有停歇,反而随着梦境高潮迭起。此刻他的阴茎已经变成了暗红色,那是充血所致,身体的束缚和精神上的桎梏,让他萎靡不振,迷迷糊糊中,他看到门口走进一个娇小的人影。
那人影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然后径直朝他走过来,他想站起来吼她几句,却怎么也没有力气。
那个人影在他身边蹲了一会,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那人居然把裤子褪下,双脚踩在他的大腿两边,然后抓着他的阴茎摆弄好角度,一屁股坐了下去。
“学优”只感觉下体先是有一点冰凉,然后又慢慢转到了温热,继而就是汹涌的快感,他从没体验过这种感觉,霎时间觉得整个灵魂都集中在了双腿间的一点上,他忘记了背部的痛苦,忘记了森林,忘记了鞭子,在他脑子里,只有此刻晃动的人影。
王寡妇满头大汗,却不是累,而是充盈的兴奋让她全身狂热,她不管不顾地开口大叫,甚至有些恬不知耻,但她不在乎,她要告诉全村的男人和女人,只有“学优”是不被阉割的,只有他,才能真正获得一个荡妇的青睐,而不是半夜偷爬她窗户的变态。
让王寡妇惊讶的是,在她连续几次瘫软之后,“学优”依旧雄风不敛。
他们从半夜做到了天明,王寡妇精疲力竭地穿起衣服,但在她出门的那一刹那,她回头看了“学优”一眼,她看到,那个身壮如牛的男人此刻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不舍,看出了依赖,同时也看出了欲望。她竟然觉得这是一种最直白的真情流露,并为这样的纯洁而感动。于是她恋恋不舍地折返回来,温柔地回到“学优”的身边。
一个躲在破庙外的小孩发现了他们的苟且,他一路狂奔,兴奋地把消息传播给了家家户户。
破庙很快被围了起来,男人们站在门外鬼鬼祟祟,女人则叉着腰怒气冲冲。王寡妇的叫声响彻云霄,完全不顾及羞耻和伦理。
村长气得眼泪直流,说如此伤风败俗,伤的是幸福村的百年根基,他哭着喊着要辞职,说他已经不能胜任。王主任象征性地挽留了几句,他就重整旗鼓,找了几个身材强壮的人把王寡妇抬了出来。
王寡妇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湿漉漉的,整个人像软泥一样任人摆弄,男人们很快围了过来大饱眼福,女人们则义愤填膺地要把王寡妇扔进猪圈里自生自灭。
村长挤进人群,苦口婆心地劝说众人,他说“我们幸福村民风淳朴,百姓善良,一百年从未见过如此败坏道德的事,但我们绝不能以暴制暴,王芬已经不适合待在村子里了,等她缓过来我就会把她赶走,请大家现在散了吧,影响不好。”
村长低头沉思了一会,又说:“至于里面那个,”他叹了口气继续说,“看来我真的没什么能力收养他,就让他哪里来哪里去吧,明儿我就带着他,放生。”
人群里忽然有个人说:“人是我带回来的,放生也该是我来放。”
村长寻着声音看过去,看到果然是许世荣,脸色立马严肃起来,他冷嘲热讽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他的来历我可一清二楚,别逼着我说出来。”
许世荣皱了皱眉,说:“什么来历?你什么意思?”
村长把目光转向人群,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就这么定了,现在大家散了。”
但几个怀疑丈夫和王寡妇有染的妇人却开始不依不饶,她们拽着王寡妇的头发要一个说法,村长被烦得心力交瘁,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叹息。
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给了昏睡不醒的王寡妇一个耳光,接着就是混乱的拳打脚踢,当村长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他自己也不知道被谁踢了几脚。
这时候,破庙那边忽然传出了动静。
大家纷纷转过头看过去,就见“学优”满目血红,筋肉凸起,像一个恶魔一般注视着众人。
“学优”惊天动地地吼了一声,连村长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后他几步就跳过众人,一把抱起了奄奄一息的王寡妇。
他抱着王寡妇一步一步走出人群,除了几个底气不足的咒骂之外,他没有遇到任何阻挠。
当他快走出村子的时候,村长带着几个拿着锄头的青年拦下了他。
“人留下,你走。”
村长知道他听不懂,于是他示意几个青年把人抢过来。
但“学优”不容许任何人靠近,其中一个青年被激起了血性,用锄头的把子甩了他一棍。
另外几个人也壮起了胆子,但棍子甩在“学优”的身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红印。
青年们看“学优”只是空有皮囊,打得更加肆无忌惮,他的眼角被打了一棍,渗出的血迹一直留到了下巴,看去更加可怖。
他一手夹着王寡妇,一手抓住甩过来的锄头把儿,那青年先是惊愕地看着“学优”,然后就感觉腹部吃痛,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其它几个人也没能逃过一劫,村长看着风向不对,提着一口老气,跑出了几十米远。
此刻的“学优”像一头真正的猩猩,单手捶打着自己的胸部,发出低沉震耳的吼叫。
村长看到他胸前的棉布越勒越紧,到最后变成了一段指头粗的白绳子,绳子忽然崩裂,从“学优”的背后“哗”的一声弹出一团白色的东西。
那团白色的东西像是有生命似得抖了几抖,然后缓缓伸展。
村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那是一对雪白的翅膀,一对两米长的,羽翼丰满的翅膀。
“学优”尝试着扇动了几下,像个初学飞翔的雏儿在空中晃荡了几下,村长看着这近乎神迹的一幕,忽然觉得“学优”身上有一种不可多得的美,他看着那对漂亮的翅膀,看着“学优”摆脱地心引力,不受束缚地向蓝天飞去。那种自由让村长羡慕不已,他忽然跪在地上哭了起来,人生中,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根本一点都不幸福。
“学优”很快掌握了飞行技巧,他如臂使指地控制翅膀一下下扇着,身体越发平稳,他就这样带着一个裸体女人直上青云。
他在天上看到幸福村的村民像无数只蚂蚁,那时候他才知道,那些他曾经羡慕的漂亮的房子其实是他们的洞穴。
于是他没有一点留恋,带着王寡妇越飞越高。他不知道王寡妇早已经断了气,所以带着她去看了很多美景。
他飞过幸福村,飞过山丘小峰,飞过蓝汪汪的湖泊,几只苍鹰从他的身边掠过,他天真地露出了笑脸,他在山谷间盘旋,在日月间翱翔,他觉得他从来没这么幸福过。
他抬头看着渐渐明晰的星辰,然后奋力朝上飞去,他入了云端,在白云间穿梭,又像鱼儿入水一般栽进了云海。
他忽然想到了他曾经最喜爱的森林,于是他心头一暖,把王寡妇紧紧地抱在怀里,他要把王寡妇带到森林里和她一起生活。
于是他走上了回家的路。
大约半个钟头后,他看到了那片熟悉的森林,他欣喜若狂,在空中打了几个转,然后身体一倾,开始向下俯冲。
这时候,他忽然感觉到腹部有什么坚硬的东西钻了进去,然后觉得身体开始不受控制,他努力伸展着翅膀,让自己保持平衡缓缓下降,当他快落地的时候,已经无法再扇动翅膀了,甚至连手臂也失去了知觉。
他重重摔在地上,王寡妇也滚落在一边,他气若游丝地悲鸣了几声,然后挣扎着往王寡妇的方向爬过去,他的手指嵌进泥土里,拖着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前进,但是他实在使不上力气了,神志也开始模糊。
爬了一半,他感觉自己太累了,眼皮不受控制往下掉,他坚持了几下,最后还是沉沉睡去,再没有醒来。
从森林里走出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男孩,十一二岁的年纪,肩膀上扛着一把麻痹枪,跟在他后面的不是别人,正是许世荣。
他们走到“学优”的跟前,蹲下来抚摸着他洁白的羽毛,许世荣一脸捡到稀世珍宝的表情啧啧称奇。
他目不转睛地对着儿子说:“小世荣啊,看看这家伙,你一辈子都见不着几次。”
小家伙蹲在他爹身边,满脸自豪,他自己都没想到,第一发子弹就可以收获奇效。
“还是爹你聪明,知道他会回到森林,不然我们就白在这里住这么些天啦,好多虫子的。”
他和他爹同名同姓,但为了区分,大家都叫他小世荣,他知道他爹是一个农村生物学者,也知道父亲给他取这名的含义,他也很争气地继承了他爹的枪杆子,他曾经听他爹说过这名字的来历,也听过他爹的传奇故事,他知道,世荣,可不是一世荣耀,而是世世代代呀。
“没过几天,你的照片就会出现在好多报纸上,他们怎么称呼你我不知道,但指定要比我的头衔大,”他摸着儿子的头温柔地说:“小世荣啊,你可要明白爹的苦心哇。人活一世,最重要的就是荣耀,有了这个你就会幸福,你以后要从幸福村走出去,去幸福镇,去幸福国,在那里,你可以住有花园的房子,吃各种山珍海味,娶最漂亮的女人,一个人,有了这些东西,还能不幸福吗?”
小世荣点点头,脑子里幻想着那样的场景,然后甜甜地笑了。
许世荣看着地上躺着的“学优”,意味深长地说:“这就是小世荣的幸福之路啊。”
网友评论
但故事毕竟是故事,不是哲学论文。所以感慨完之后,我很还是很好奇,学优的生世来历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时候把自己丢在远离文明的山村海角里发呆。
待我乌漆麻黑得归来,仍在意别人说我变黑的话语。
在你的文章里,总能看到自己的生活影子。
幸哉幸哉!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十分危险的问题,我们的文明,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是不是一定正确?
倘若有那么一个人从原始来到现代,他对我们的一切会作何感想?是羡慕还是厌恶?他会觉得他的后代是伟大还是可耻?这就是这篇文章所背负的,解脱我个人的使命。
文明的教化让我们一点一点脱离动物性,以至于让我们开始觉得男性的裸体是丑陋的。我们从祖先传承下来的很多东西都被文明加以否定。
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举止优雅的女人让我心旷神怡,但那不正是我被文明化的证明吗?
难道那些大字不识的村妇不是更接近所谓的原始吗?这不就是我们讨厌她们的原因吗?
我们讨厌原始,却从未想过那才是我们真实的样子。
文明始终让我们成为绅士,成为商人,成为任何人,却始终不能成为自己。
文明让我们寿命变长,让我们可以享乐,这正是我们无法摆脱文明的原因。我们宁愿把自己阉割,也要睡柔软的床。
现代人类是被阉割的人类,这毋庸置疑,我们缺乏一种“自然”,而都像被修剪的草木。
这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这是一个必须向前的正确。
正是这种矛盾让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心理疾病。难道你不曾有过“去他娘的规则”这种危险的想法吗?
学优最终成为了小世荣幸福之路的垫脚石。这也正是我们世界正在发生的事实。所以即便是我,这个创造他的人,也只能一面接受文明的剪裁,一面孤独的怀念原始。怀念错误还是正确的时候。
(我不是乌托邦的拥护者,我深信那是另一个错误的世界,我只是看到现代文明的一些症结,用小说表现出来而已,至于如何解决问题,就留给那些善于思考的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