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煮肉片

1

时间是10月24日，18点43分。

办公室里佯装加班的同事们，在主编的脚步声远去之后，也都陆陆续续地打卡下班了。

经理室门外第二排的第三个小方格里，王旭面无表情地盯电脑屏幕，蓝天绿草的Windows桌面上，除了必要的办公软件图标，空无一物。

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接近半小时了。

好在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加班”时段，他又刚被主编骂完，别的同事倒也没心思来搭理他。

终于都走光了，办公室安静了下来。最后走的同事关掉了大部分灯光，只剩第二排，在黑暗中拥抱着孤零零的王旭。

我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在他脑袋里已经盘旋了有半个月了。

2

时间是10月24日，18点02分。

王旭疲惫地修改完自己的稿子，仔细检查了三遍之后，踩着下班的点再次把文档发给了主编。

然后他开始收拾桌面，准备下班。身边的同事，有的刷着头条，有的看着小说，有的偷偷开着小窗口追剧，还有的三三两两低声商量着叫什么外卖比较好，就是没有一个打算正常下班的。

但王旭不行，今天他得去陪米粒吃晚饭。米粒是他交往了近两年的女朋友。

想到晚上吃饭的地点，看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以及还没有动静的腾讯通，他的心感到有点沉重，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吧。

他抬头看了一眼主编室明亮的灯光，眼里藏不住深深的焦虑。

滴滴滴……

右下角的腾讯通终于闪烁起来。王旭深呼一口气，左键单击。

“来主编室。”对话框里只有一句冰冷的命令。

果然。王旭的嘴角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双手撑着桌面站起来，向着主编室走去。到了门口，他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进来。”语气很冷。

推门进去，再合上门，王旭转身摆出一个艰难的笑脸，“主编，有什么事吗？”

“你觉得我找你还会有什么事？”主编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

王旭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尴尬地看着眼前上任才半个月的新主编。

半个月前，前主编因为受不了公司从上到下的作风，辞职跳槽了。王旭虽然也早有跳槽的心思，但前主编走之前，向公司推荐了作为创作一组组长的他。想到升职加薪，再想想年初去米粒家，她妈妈提要求时自己的窘迫，他再次犹豫了。

然而，推荐什么的都是扯淡。

前主编辞职的第二天，总部就空降了一个新主编，听说是老板的亲戚。身边的同事私底下都替他不值，说公司这事干得不地道。王旭虽然有点失望，但他也没把同事的话当回事，笑笑就过去了。

可是不知这么回事，这些话竟传到了新主编的耳朵里。

接着，王旭的日子可想而知。

先是他写的推送文章，每篇都要被主编打回来修改至少3次才能勉强通过，这就严重影响了他的工作效率，眼瞅着快到月底了，这个月的任务还差了一大截。更悲催的是他再也拿不到公众号推送的头条位置，导致他的文章业绩数据大打折扣，奖金什么的更是想都不用再想。

这不到半个月，新主编就已经两次在部门早会上，严肃批评他的创作质量和工作态度，上纲上线地威胁要把他从组长的位置上撸了下来，取消他的组长额外津贴。

“王旭，你是不是对我这个空降主编很有意见？”

王旭的思绪被打断了。主编的脸上带着怒意，又有几分玩味。

“没、没，没意见！”他有点心虚地低下头。

主编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他正了正坐姿，指着电脑屏幕道：“这就是你这个、创作组长，改了一整天的稿子？”

刻意的重音与停顿，王旭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今天他会这么刁难自己——原来是准备摊牌了啊。

“就这个水平，你坐在创作组长的位置上，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害臊么！”主编步步进逼。

想逼我走直接来好嘛，一个男人能整这么多事我特么也是服气的。王旭心里虽然忍不住腹诽，但他又想起米粒妈妈的要求，简直像大山一样压弯了他的腰，他只得不自然地挂出一副谦虚受教的表情。

“主编，这都按您发的意见改了5遍了，您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话，我继续改还不行吗？”

“不行！”主编一口怼了回来，“看看你这半个月的业绩，你组里最差的小张都有一篇10万＋，你倒好，最好的一篇也才不到5万阅读量！你说你好意思去指导人家吗？”

“主编，你可一个头条位置都没给我，这么比不太合适吧？”王旭不满地回道。

“哟，你的意思是你业绩数据不好怪我咯？”主编加大了音量，嘲讽地看着他，“你的稿子达不到头条的质量，我凭什么给你头条的位置？”

看着主编那张可憎的嘴脸，他真想抄起桌上那把颜色浮夸的键盘抽过去，最好抽得他满地找牙，再潇洒辞职走人。

但他做不到，行业已经渐渐饱和，对人才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前主编在下家混的也一般，还经常在微信上跟他吐槽。要是连这个饭碗都丢掉的话，他就更没脸去米粒家了。

他默默地低下头，不再多发一言。

主编的嘴角弯出几分得意，继续开口道：“明天的早会，你自己把组长的位置让出来吧，免得我来说让你丢面子。”主编顿了顿，欣赏着王旭身体的颤动。

“要是不乐意，那就，滚蛋吧。”

3

时间是10月24日，20点07分。

王旭赶到美食城的时候，米粒坐在冯记水煮鱼正对的餐桌上玩着手机。直到王旭在她对面坐下来，她才抬眼看见了他。

米粒扎着马尾辫，穿浅绿的碎花上衣，外面套着粉色的外套，浅灰的棉布长裙，还是那么漂亮。王旭在坐下来的瞬间，甚至看到她脚上铮亮的小皮鞋，在桌子底下闪烁着微光。

“怎么这么久才来？”

“公司有点事拖住了，路上又堵车，实在……”

“买好饭了吗？”米粒微微抬头瞄了他一眼。

“恩，按你之前说的买好了。”

“外面很热吗？”

“还好啦。”

“哦。”米粒继续玩着手机。

王旭脱下外套，拿出纸巾，开始收拾自己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

“75号！”

是冯记水煮鱼的店员叫号，王旭掏出号牌确认了一下，起身去拿饭。

小心翼翼地端过来两份水煮鱼，再小心翼翼地在米粒面前放好。他知道，她不喜欢两个人吃同一份，所以没有合在一起点一个大份，虽然那样更便宜。

“吃饭了，米粒。”

米粒玩完正在进行的一局游戏，才满意地收起手机准备吃饭。

突然，一声带着刺耳拖音的抱怨打断了正在埋头吃鱼的王旭。

“你怎么都是买的水煮鱼呀～！”米粒皱着眉头，嘴也微微嘟起，满脸都是不满。

王旭被突然的状况搞得有点懵，呐呐地回道：“不是你在电话里说，今天想吃水煮鱼的嘛？”

“我明明说的是吃水煮鱼家的水煮肉片！你连我的话都记错了！你什么时候见我吃过鱼！”女孩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声音也高了一个调。

“额，那现在怎么办……？”王旭的声音有些无奈，好像确实是自己记错了。该死的主编！他想起了主编室的谈话，心里忍不住又腹诽了主编几句。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反正我不吃鱼！”米粒推开身前的碗筷，又低头看起了手机。

王旭默默把她的碗筷摆正，和声道：“总不能扔了呀，我记得上回我们吃鱼也挺好的……”

“没有！我从来就不吃鱼你不知道么！”女孩头也没抬就怼了回去。

“好好好，我错了。要不，今天先将就吃点，下次我再陪你吃水煮肉片好吧。”王旭唯唯诺诺地安抚着米粒的情绪。

“你都半个月没陪我吃饭了，还好意思说下次！”米粒的声音怨气十足。

“明天，就明天，我保证明天按时来陪你吃水煮肉片！这样行了吧？”王旭挂在脸上的笑容，藏着深深地疲惫。

米粒终于勉为其难地动了动筷子，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的结束。

“这个鱼皮这么恶心，我要怎么吃嘛～！”熟悉的拖音再次响起。

“这么多鱼刺我要怎么吃！我会被卡到的啦～！”

“我被卡到啦！我说了不要吃鱼你非得要我吃～！”拖音到此时早已高了八个调，还略带哭腔。周围的食客都被她的声音吸引，一道道打探的目光伸了过来。

“不就是吃个鱼而已，要不要这么多事啊！”沉默许久的王旭，声音里终于有了火气。

“明明是你做错了事，你还反过来吼我！”米粒的嗓子愈发尖锐刺耳。

王旭再次沉默了下来，铁青着脸起身去点了一份水煮肉片。回来落座的时候，周围吃饭的食客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火气。他冷着脸开口道：“要吃自己去端！”

“自己端就自己端！”抬眼瞥了下冷着脸扒饭的王旭，米粒嘲讽道：“自己买错了还把气撒到人家身上，真是够可以的。”

“爱吃不吃！要吃自己端去，不吃就走，今天你自己回去！”王旭再次开口，语速很快。

“自己回就自己回！！！”米粒头一回被他用这么决绝的话怼，声音都变得有点颤抖。她虽然皱起了额头，却继续看着手机，不动声色。

“水煮肉片好了。”店员的喊声传来。

米粒蹭地站起身，用力挪开身后的椅子，椅子脚把磨得地板吱吱响。她端回水煮肉片，用力把之前的水煮鱼推回王旭那边。

王旭抬头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米粒终于开始好好吃饭了，整个世界都好像安静了。

就在王旭以为这场闹剧可以就此收场的时候，米粒又开口了。

“待会你不送我回去，以后就不要来找我了！”

正在埋头扒饭的王旭，身体一下僵住了。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了她脸上那满满地优越感。

米粒看着他的反应，脸上又洋溢出反戈一击的快感。

王旭盯着那张脸，许久，才从嘴里蹦出了一个字：“好！”

然后低头吃饭。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王旭默默对付着眼前的两份水煮鱼，不想再看米粒脸上可以想见的惊愕表情。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又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副陌生模样的呢？王旭感觉脑袋昏昏沉沉，什么也想不清楚。

4时间是10月24日，19点38分。

约好的时间是19点30分，王旭知道他已经迟到了。坐在出租车上，他看了一眼手机，又看了一眼前面绵延无尽地红色尾灯，果断跟司机师傅结了账，下车找了一辆共享单车，向着南京路美食城飞速骑去。

在这段人来车往的繁华路段飙车，可以说相当考验技术。一路上鸡飞狗跳，走人行道被贴得太近的行人骂——“骑那么快赶着去投胎啊”，走车道又被差点蹭上的司机骂——“找死啊”，全世界仿佛都充满了火气。

一路小心再小心，王旭总算是安全快速地到达目的地。

一看手机，已经都过20点了。想着米粒可能正饿着肚子着急的模样，他顾不上自己的满头大汗，急匆匆地冲进了美食城。

5

时间是10月25日，8点55分。

同事们汇报完昨天的工作情况，主编也做好了今天的工作安排，早会基本结束。主编饱含意味的眼神落到了王旭身上。

“王旭，你昨天跟我提的那件事，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替你说啊？”

王旭突然被点名，到同事们的哄笑声响起，他才反应过来。

主编的脸上，又多了几分嘲弄，同事们看着他的眼神，也像在看一个小丑。

“那个，还是我来说吧，你们等我一下。”王旭撑着会议室的大桌子缓缓起身向门外走去，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磨蹭是没有意义的，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主编得寸进尺地说道。

不一会儿，王旭回来了。他左手推开门进来，缓缓向主编走去。

“那个……”

在大家疑惑的表情中，王旭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心里默默估算着距离——10步。

“大家久等了，我要说的事情是……”

7步。

“考虑到我个人才疏学浅……，写文质量下滑严重，工作业绩还比不上组里的……”

他看到有几个同事一下伸长了脖子，眼里闪闪发光。4步。

“……其他同事。”3步。

他已经走到了主编的面前，那张丑陋的嘴脸上，依旧挂着得意的微笑，似乎正等着他递上辞呈。

“所以我决定……”

他顿住了声音，仔细用眼神测量了一下合适的角度，然后缓缓将身后的右手抽了出来，就在主编一脸的期待中，他拿出了一个颜色闪亮的物件。

主编眼里露出几分疑惑，这小子拿我的键盘作甚？

“去你妈的！”

电光石火之间，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只看见王旭踏前一步，左手迅速和右手一起握住键盘的下端，抡圆了臂膀，对着主编的脸呼了过去！

按键与牙齿齐飞，血液染面庞一色。

6

时间是10月25日，16点26分。

王旭在派出所刚办完拘留手续。从同事报警，警察到现场，然后做笔录、处理案情，一切都相当的迅速，下午4点就公布了处罚及赔偿条款，他心里都不禁对警察这个在网上听过一些负面评价的职业有所改观。

故意伤害他人，处10日拘留，并处500元罚款。另需承担伤者全部医疗、误工费用。

王旭突然想起了已经过世的奶奶。小时候他一不听话，奶奶就装着要打110叫警察来抓他，每次他都会被吓得乖乖听话，因为那时他就已经知道，派出所是关坏人的地方。

想到这王旭不禁笑了起来，在之前26年的生命里，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派出所拘留，就像在与米粒恋爱之后的2年里，他从没想过他们会分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