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句话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感受到了。那时候,妈妈是商店售货员,工作时没法带着我,我经常被姑姑带到她们单位去玩。
姑姑在一家建筑物资租赁站上班,印象中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堆满了一垛垛钢管、钢模板、管件。院子的角落里,还堆放着许多废弃的塔吊零部件,锈迹斑斑,凌乱不堪。
租赁站平时只有三个工作人员,全部是女性。一个陆奶奶,一个马阿姨,一个就是我姑姑。我姑姑是最年轻的,也是唯一一个高中毕业生。所以租赁站的老板让姑姑负责记账、开票、计算租金、收租赁费。
这份工作有点琐碎,需要动脑子,但是不用像另外两位员工那样,不管严寒酷暑,也不论刮风下雨,只要有顾客来,就必须到院子里数数。
怎么数呢?按照顾客提供的物资清单,带领着货车和装卸工,找到各种规格型号的材料存放地点,然后盯着他们装车计数。
有时顾客需要的物资数量很大,装完一卡车,可能需要两三个小时,负责数数的工作人员必须一直陪着,腿都站酸了,只能左右脚来回倒换重心。
所以她们都很羡慕我姑姑,不用总是出去数数,偶尔顾客太多,也会出去帮忙,但毕竟不是每次都这样。
马阿姨是个有心人,只要有空就盯着姑姑计算租金、开票,有时候还会凑过来问,这个数是怎么来的?姑姑会耐心地告诉她,用归还的日期减去租出的日期,就是实际租用天数。时间久了,她可能觉得自己可以胜任姑姑的工作了,就开始想方设法取代姑姑,甚至耍起了手腕。当然那时候我还太小,不可能懂这些,是我长大以后,姑姑跟我聊天时讲的。
有一次,姑姑正在登记台账,突然内急想上厕所。马阿姨热情地说:“瞧你难受那样,赶紧去吧,别收拾了,我帮你看着。”
姑姑相信了她,把账本、租单摊在桌子上就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发现一切照旧,连笔的位置都没变,心里顿时很感激,也更信任她了。过了几天,到月底该盘点了,姑姑拿着租单底单及盘存表,和另外两位工作人员一起到外面核对,结果发现租金底单无端少了十多页。
姑姑慌了,急忙跑回办公室,翻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柜子、桌子、抽屉,那些底单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无影无踪。以前从来没有出过这种差错,姑姑急得不行,报告了老板,挨了顿批,坐在座位上抹眼泪。
马阿姨突然攥着几张租金底单,趾高气扬地进来了。
“你们找的是这个吧?怎么会在厨房的灶台下?”说完还斜着眼睛瞟了一眼姑姑。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姑姑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却又想不出端倪。姑姑从马阿姨手里接过皱巴巴的单子核对,一张不差。虽然心里不爽,嘴里却一个劲地说,谢谢马姐。
姑姑怀孕两个月的时候,出现了先兆流产的症状,医生说需要绝对卧床休息两周。姑姑把假条交给经理,回家休息。
马阿姨觉得机会来了,跟老板建议,说姑姑两周不能上班,会耽误工作,最好找人替一下。老板却说,两周没问题,现在是淡季,租的和还的人都少,结算的话等姑姑上班了也不迟。
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冻,建设施工全部停工,姑姑所在的租赁站也没了顾客。每年这时,老板就会带着她们出去旅游。那次,她们去了云冈石窟,晚上住宿的时候,为了节约开支,三位女同事定了一间三人间。
吃过晚饭,大家开始仨一群俩一伙地自由活动。有出去逛街的,有打牌的,还有去泡澡的。姑姑一直和陆奶奶在房间里看电视,早晨醒来才发现马阿姨一宿没回来。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马阿姨突然举着酒杯站起来,矫揉造作地说:“孙大哥,我敬您一杯。”
老板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慌忙应和道:“呵呵,受宠若惊了啊,来,大家一起。”
陆奶奶悄悄跟姑姑对视了一眼,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回去之后没多久,老板开会宣布,以后计算租金的工作由马阿姨和姑姑共同负责,姑姑要教会马阿姨。
历时两年,马阿姨终于如愿篡夺了姑姑的“美差”,不用每天遭受风吹日晒雨淋了。因为这样一来,姑姑就需要和他们一样,来了顾客出去数数。姑姑倒是无所谓,她说数数省心,比计算租金简单多了,谁喜欢干让谁干吧。
只一个月,马阿姨计算租金就头大了。她毕竟文化水平不行,租期不跨月她没问题,只要跨月了她就 不会算了。比如某种建材租出时间是三月五日,还回时间是八月四日,她就需要搬着台历在那数,数一遍一个数,再数一遍又一个数。顾客自己都算出来了她还在那数。别人告诉她,她还不相信。
她实在坚持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老板。后来老板把她调到追账组,就是每天骑着自行车去建筑工地上讨要租金。这个工作很适合她,因为她口才好,能说会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会勾引男人,很是风光了一阵。
租赁站这边,老板调过来一个方阿姨,矮胖矮胖的,特别会做饭。经常给姑姑她们带好吃的,我也吃过方阿姨家的饭。
记得那是个秋天,落叶的季节。那天中午,姑姑刚要带着我去食堂,方阿姨说,别去了,今天跟我吃杏叶蒸饺吧。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感觉很新奇。那个蒸饺,外观上看,和酸菜蒸饺没什么两样,咬一口,绵绵的,软软的,甜丝丝的,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清香味。馅的颜色是金黄色的,特别漂亮。如今许多年过去了,还记得杏叶蒸饺的味道,只是再也没吃过。
租赁站的工作,不仅是把物资租出去,收回来,有时候也需要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比如管卡子的螺丝钉丢失了,要拧上新的。还有的螺丝钉长满了锈,拧不动,需要上点机油润滑一下。
姑姑和方阿姨最不喜欢干上润滑油的活,姑姑是害怕把油蹭到身上或者手上,洗不掉,指甲缝里、皮肤的纹路里,好几天黑乎乎的,用姑姑的话说,吃饭都吃不下去。方阿姨是肚子大,一蹲着就喘不上气来。可是这个工作就是需要蹲着完成,所以她也很苦恼。
陆奶奶却很喜欢拧螺丝、给螺丝上油的工作。她从家里带来一个小板凳,坐在那里,一边聊天、讲故事,一边慢悠悠地拧螺丝。她说这个活比数数强百倍,不用费一点脑子,像个机器人,机械地重复劳动就好了。
陆奶奶有一次把机油蹭到上衣的袖子上了,黑乎乎的一大片。她却笑着说,没事没事,你们等着看好戏,我有办法弄干净。谁知正是她的好办法,差点酿成大祸。
她把外套脱下来拿在手上,另一只手拿着只矿泉水瓶子,刚把里面的液体倒了一些在乌黑的机油上,不知啥时候身边来了个人,手里正在拿着打火机点烟。兴许是火星掉到了液体上,陆奶奶的那只袖子“腾”地着了火,火势很猛,把她的头发都燎着了,一股刺鼻的气味弥漫在车间里。
陆奶奶扔掉衣服和瓶子,双手胡乱地在头发上拍打。她们几个女人,不知如何处置,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起来。幸好来人是个男士,比较镇定。他先搬起一块钢模板压在燃烧的衣服上,又顺手提起门口的水桶扣在陆奶奶的头上,一场火灾就这样被扼杀在了萌芽状态。
原来陆奶奶的好办法就是用汽油来清洗机油,但是汽油见火就着,属于危险品。事后,陆奶奶被老板罚了款。五十多岁的她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红着脸,搓着手指头,一声不吭地听着老板训斥。
租赁站有一次来了个大客户,他们要把院子里所有的物资全部租走,这可把老板高兴坏了。但是对方却提出一个无理要求。希望租赁站的工作人员帮忙装车。老板说,你看我们这全是女同志,没办法装呀。对方却说,女同志也能装车,他们只有一个装卸工,必须有人搭把手。
没办法,老板只好放下身段,亲自上阵,带领着三位女同志帮助客户装车。姑姑的个子不高,和老板抬着六米长的钢管往车上送,很吃力。那样子就像蚂蚁搬家,小小的身体,拖着大大的东西,缓慢而有序地前进。
方阿姨和陆奶奶别看也是女同志,力气却很大,她俩很轻松地搬着三十多斤重的钢模板,一路小跑送到车前,车上的装卸工接过去,她俩转身往回走,继续搬运下一趟。
有老板带着一起干活,就是效率高,三个多小时,一大车建筑物资就装满了。姑姑顾不得擦汗,急忙跑回办公室去开票。可是客户又提了一个更加无理的要求。他希望租赁站的同志跟他们的车去工地,把物资直接跟他们的库管对接。
老板看着三位女同事,你们谁愿意去?谁去的话这个月奖金多发五百。
陆奶奶看看姑姑,又看看方阿姨。
“你们去吧,我岁数大,别数不清楚,出了差错。”
“我晚上要带孩子,也去不了。”方阿姨小声嘟囔着,同时把目光转向姑姑。
姑姑也不想去,客户的建筑工地特别远,需要开一夜车,第二天早晨才能到。而且一个未婚的女同志跟着陌生的大货车司机走,也实在不安全。姑姑的心里吊起了水桶,生怕老板点她。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老板真的点了姑姑。
“老陆和小方都不能去,只能你去了。”姑姑正在搜肠刮肚地寻找不能去的理由,只听到老板接着说:“不用怕,我开车和你一起去,我认识他们工地,咱们不和他们一起走。”
姑姑的心总算踏实了,再看那两个人,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小小的租赁站,竟然也是个社会的缩影。各色人等,五花八门。酸甜苦辣,五味俱全,真是让人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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