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是想去死的。她平生做得最勇敢的一件事,就是杀死了那个害死她全家的混蛋地主,是她放了那场火,烧了整整一夜。她逃到这深山老林里,只是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自生自灭。除了一具残躯,她没带任何东西。
不是不愿意活,只是没什么意思,而且在外头也只有死的份。
遇到这个男人,可能也是命。他看起来并不老实,粗壮的胳膊上有着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伤痕,可以看出来,是在这深林里丢过命的人。他用怀疑而热切的目光盯着她白净的脸,像一个贼看着一块金子平白躺在马路上。听完她讲述自己的遭遇之后,他把拉柴的车子一横,拍拍牛背上的坐垫,说,你跟我走,我就养你。她答应了,不为别的,只是觉得喂野兽并不比活着是更好的结局。
他带她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用火钩在她脸上烫了个印。他说,跟了我,就不要再打其他主意。她倒没觉着有多么疼,比起曾经眼看着父母被逼得投井,或是自己被那个畜生糟蹋的时候,她觉着这没什么。
那个疤痕由红变黄,最后变黑。她本本分分地伺候这个给了她一个容身之所的男人,一天天做着同样的事情,也不再想着去死。
他爱喝酒,喝酒的时候,总是要她坐在自己左边,然后只盯着她的右脸,一口一口地喝闷酒,一句话也不说。她看到酒要喝完了,于是站起来重新拿酒过来给他倒上。这时候他却突然发狂,把手中的碗重重地往桌上一砸,回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她惊愕地看着他的巴掌落在她左脸那块难看的烙印上,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床上去横着,再不吭声。
她很委屈,然而却无话可说。他平时对她还是可以的,从不曾嫌弃过她。她隐隐能感觉到,他是对那块烙印不满意,尽管那是他自己的作品。是了,否则怎么会总要她坐在左边呢,大概他只想看见她的右脸吧。
那个医生来的时候,是她答应医生躲一段时间的。村子里没有人愿意留下医生,就如同当初他们对她也指指点点一样。她是真正对医生同病相怜,所以难得恳求他一次,求他让医生留下。他本来也想赶医生走的,只是看到她难得有了些情绪,有了些生机,到底只哼了一声,什么也没再说。
深秋已至,又是打猎时节。他准备好一个月的口粮,即将启程。她依旧如往年一样为他整治行装,他时不时地盯着那间才辟出来不久的屋子,紧握着拳头,眼神冰冷。可是看着她脸上那一道抹不去的印记,他咬咬牙,扛上工具走了。
这次出猎比往年难太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烦乱的原因。他终于沉不住气了,一拳锤在树上,收拾东西准备回家。那时他数了数树上刻的刀痕,比预计的少了两天,但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他在院子里卸下身上的东西,迫不及待又犹犹豫豫地跨步走向后屋。门虚掩着,他听到那个医生说,“很好看。”然后是她满意的笑声。他霎时间怒发冲冠,一两个月的沉闷化作一股冲动,径直冲进去,挥手一巴掌打在她的左脸上。
三个人都愣住了,他惊讶不已地审视着自己手掌落下的地方,那里不再有那个一面让他膈应却一面让他安心的烙印。看着明显刚长出不久的新肉,他明白了什么,是了,那的确是个厉害的医生。
他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掀翻桌子,朝着那个医生,狠狠地吼了一句——“滚!”
他不理会她的阻挠,也不管那医生的不解,当下把医生赶出了山。尽管他心里清楚,这个“反革命分子”走出山后会是死路一条。历来,那些或刻意为之或误打误撞进山的人,都是为了躲一些罪孽。这个人也不例外——显然医生想留下,且为了留下还揣测了他心里的膈应,把那疤痕修补得颇合心意。
只是可惜,那医生揣测了他的膈应,却夺走了他的安心。他把医生丢在山口,头也不回地驾着牛车转身,想了想,又回头丢下一句:
“滚远点,我再见到你,就要你的命。”
回到家后,他并没对她再说什么,也不再打她,只是喝完酒又去睡了。接下来的几天,她都不敢对他说什么。
但该发生的终于还是发生了。又过了两天,她半夜睁开眼睛,自己被他捆在椅子上,桌子上是空空如也的酒瓶。面前炉子里的火钩烧得通红,他踉踉跄跄地将身子歪向炉子,拿出了火钩,迎着她的脸找来。
如同三年前一样,他将火钩伸向她脸上原来那个地方,烫了上去。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的手有些颤抖。
这一次,她觉得疼了,满含怨恨地盯着他,眼神里面全是不可置信。
他不发一语,侧过脸沉默许久。许久后,他又将火钩塞进炉子,待到它重新变得通红,他拿起火钩伸向了自己的脸,在同她一模一样的位置,深深一烙。
她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炉子里,“嗞嗞”响两声,而后又归于沉寂,像微不可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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