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标题已经一个星期了,迟迟开不了头,不知从哪儿说起,不知怎么说,我不想让人以为我是无病呻吟,或者说是牵强附会。
因为我要说的这件事,在旁人看来,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不足挂齿,更不用说扯上烙印这样的主题。
这件事,并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身体上的创伤,没有见血,没有结疤,更没有留下伤残及后遗症。
似乎有些不公平,在“烙印”这个主题下,我不去写赵明义用青砖把我的下嘴唇砸的鲜血淋漓,也不去写王秀丽把我从树上丢下留在膝盖上的伤疤还有畸形愈合的骨盆十级伤残,而要写这件事,写张筠,写周琴。
但这件事,的确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创伤,因为我不知道它为何要发生,没有原因,没有借口……惟有烙印一词才能形容我当时的惊恐羞辱和煎熬的程度。

那是1974年9月的一天上午,发生在初一<1>班教室里的事情。
那天,下了第二节课,我从第一组第二排的座位上站起来,进入一二组之间的过道,朝教室的前门走去,打算在教室外转转。
我刚走两步,突然从教室后门处传来周琴的喊声:“李紫华,李紫华。”我回头一看,只见周琴急急的边拨开过道上拥堵的人群朝我挤来边说“你来帮我把那道题讲一下”。
我满心欢喜,有一种自豪感,就随她来到第四组第四排朝里墙她的座位上。
周琴,高个子,五官端正,穿着整洁,看似高贵有教养,算长得好的一类,虽然还不足以使人羡慕或嫉妒。
这是她第一次跟我主动说话,也是最后一次。
她不是我小学五年级的同班同学,五年级以前或许同过班,但我不确定。初中又重新分了班,只有两个男生和我是原来五三班的。
进初中快一个月了,人们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没有了小学时期的娱乐活动,没人跳皮筋,我有些失落,但也无可奈何,只是下课的时候习惯在教室外面游荡,希望有人发起趣味活动能丰富打发我们的课余时间。
周琴把我带到她的座位,拿出数学书打开,找到一个题目,刚要说话,突然,我看到她朝教室的前门望去,她脸上做出一种表情,让人觉得门外有人找她,她马上朝前门跑去,不声不响把我晾在那儿。
我追随着她的目光追随着她匆忙而悄无声息的奔跑看向门外,什么也没有。
我想,也许刚才是有人跟她示意让她出去,只不过那人在教室门口一闪而过我没看见,也许她们事先有约定,她就在门外一会儿就回来。
于是,我就在原地等着。
可她一去半天不回,我打算离开。这时,我发现她的同桌张筠正坐在他的座位上,我侧身背对着张筠从他身后的空隙经过,不料他猛地起身用他的屁股往后一撞,嘴里似乎还咕噜着骂了一句没听清,我被撞得趴在后桌上没能过去,就条件反射式的极速退回。
那一刻,我听到自己的心在通通直跳,我感到我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辱屈辱像一股电流瞬间流遍全身,敲打炙烤着我的灵魂……
啊,我惊恐万分,我要尽快逃出这猝不及防的困境。
极目四望,还有两个出口,第四组与教室里墙之间的狭仄过道向前向后的两个出口,可这时,也被男生堵了,其实,刚才就堵了,不然,我不会从张筠身后经过。
向前的出口,有一大堆男生趴在那儿不知干什么,水泄不通;向后的出口,只有一个男生靠墙站着,但我不敢从他那儿经过,更不敢请求他让开,因为我从未跟男生说过话,同时,我也怕他跟张筠一样。
我不愿意在周琴的座位上站着,跟张筠排在一起,也去靠墙站着,像那个男生一样,我打算就那样站着,站到上课,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不知为什么,我竟想到了国民党的牢房。
靠墙站的那个男生,似乎看出了我的窘态,朝我笑笑就离开了,我趁机跑回了我的座位,没等到上课,没让老师看见也没让更多同学看到我窘迫的一幕。

那之后,周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既没解释她为什么溜之大吉,也不叫我帮她解答数学题,甚至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更甚的是,有一次,她在说着什么事,几个同学向她发出询问,我也问了一句,我发现她刻意无视我,根本不搭腔,并流露出一种掩饰的情绪,就像那次她做出的似乎教室门外有人找她的装模作样。
可想而知,谁会要我讲数学题啊?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谁也不会刻意学数学。况且,开学不到一个月,没有经历一次考试,也没人知道我数学成绩好啊,只有原五三班的同学或许还有一点印象,周琴,不应该知道。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数学成绩好,却误以为别人也知道,竟毫不怀疑地跟着周琴去了,白白让人羞辱一番。
那之后,我害怕还会无端遭遇张筠的恶意攻击,我不知道这种际遇会延长多久,会不会恶性膨胀难以收拾,它让我想起了五年级发生在一个女生身上的恶性事件。

升五年级的时候,也进行了一次分班,把学习成绩好的原四一班重点实验班打散了,分散到其他各班,同时,各班分别抽出一部分同学组成五一班文体班,我被分在五三班。
到五三班不久,班上就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据说四年级时就开始了,班上有个女生多次无端被男生打,而且是群殴。
我亲眼看见,每当下课喊起立的时候,那个女生就做好了冲刺的准备,一旦老师宣布下课,她必须在第一时间冲出教室,否则就会遭到群殴:一个男生把她放倒在地,拳脚相加,另一个男生也扑上去,一个又一个的压上去,人摞人一大堆,直到上课才散去。
后来,她准备冲刺的时候,好几个男生也同时做好准备,一旦开跑,最近的一个男生就把她抓住,然后群起而攻之。有一次,她已冲出了教室,但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还是被抓住了,他们殴打着撕扯着竟撕下了大把的头发。
再后来,据说,惊动了家长,家长找了学校,事件才得以平息。
那个可怜的女生,我还记得她的模样她的抗争她的屈辱和无奈。
她整天脏兮兮的,长得也不讨人喜欢,过早的发育更让人觉得另类觉得丑,男生欺负她,女生也不愿意跟她亲近。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多半发育迟缓,即使成年了,也长得含蓄,并以此为美,不像现在的人追求性感。

想到那个女生,我不寒而栗,我更加注意张筠的动向,我怕他们把五年级女生那样的不堪也施加在我的身上,因而下课时决不停留在教室里的角角落落,就在自己的座位上或者在教室外面,保持自己的天性,不被旁人左右。
第二天我就发现张筠阴郁而蠢笨的脸上透着杀气,似乎随时会发起进攻,只是找不到契机找不到突破口,因为我再也不会靠近他。其实,如果没有人的牵引诱导,别说当时有明显的男女界限,就是没有,我也根本不会靠近他,一个相貌平平蠢头蠢脑却又自带优越感的阴险邪恶之徒。
张筠,很明显,小学没同过班,也不是邻居,在那之前没有一点印象。奇怪的是,在那之后,除了第二天,他再也没有进入我的视线,我也没有刻意去寻找,我本就是一个贪玩的人,麻烦不来找我不是正好吗?他应该是阴悄悄地换了班。
然而,不管他怎样躲藏,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令人厌恶的尊容,44年过去了,高中毕业也有40年了,40年同学聚会上,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还是那副德行,显然,他也记得我,我们都不会对彼此行瞩目礼,更不会打招呼。
写到这儿,我不由去查了查初中毕业照,的确没有张筠,碰巧这时手机同学群里传来一条信息,原来他换到了当时重点培养的文艺班,他就在隔壁。

我不明白,为什么张筠敢肆无忌惮地做出侮辱我的行为,为什么他要表现出轻蔑如同五三班男生之于那个女生。
正因为不明白,我才无比痛苦无比煎熬,难道我长得很丑吗?这种自卑心理算是扎下了根,以至于后来有人说我长得蛮好看的 ,我都会觉得是在说反话,是讽刺。
人,生而平等,但作为一个女生,还是希望自己是美的,起码不令人嫌弃。
好在我也有自信的资本,不久后就举行了第一次年级数学统一考试。
那天,考试不到一刻钟我就交卷了,随着我走向讲台交卷,教室里一阵骚动,几声错愕,到了教室外面,我还看到有人从窗户从后门看向我,一句话轻轻从教室里飘出振动了我的鼓膜,“她怎么就交卷了,做没做?”
我一个人在操场上无聊的转悠着,大约过了半小时,数学老师跑来喊我去,他说我的卷子当堂改出来了,是满分。我看见他和二班数学老师兴奋地说着话,他们还问我,第一题为什么不用公式做,要自己推理,我笑了笑没说话,因为我根本不记得有什么公式。
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年,没人主动骚扰了,我也过了几年轻松愉快的日子。现在想来,也许,数学成了我的一道护身符,让那些恶人不敢轻易露头,他们蛰伏着,等着那一击毙命的时机。
张筠不见了,但恐惧的根还在,我害怕跟男生发生冲突,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处理,也没有跟老师家长报告的习惯,有事总是一个人闷着。
后来,初二的时候,一件出乎意料的事让我的自卑心理有了一丝慰藉,但也更让我对张筠周琴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
一天中午,我们班的女生在我们教室外面玩丢沙包,隔壁文艺班的男生趴在他们教室外面地上打珠子,各玩各的,很快,各自都进入了最佳状态。
一边是灵巧的身姿伴着银铃般的笑声,跑着跳着喘着粗气闪转腾挪,另一边则是静悄悄的屏住呼吸的一大堆人专注于珠子的走向,两边互不干扰,相安无事,各得其乐。
就在大家兴犹未尽的时候,预备铃响了,与此同时,我不小心把沙包丢进了趴在地上的一个男生的颈里,那个男生从衣领下拿出沙包惹得那伙男生哄堂大笑,忍俊不禁,他恼怒地站起来,转身气急败坏大吼着四下寻找,“哪个?哪个?……”
他发现我们这边有个男生正在发笑,那男生是另一个班的,碰巧看见刚才那一幕,正笑得起劲,他扑过来抡起拳头就要打,那男生忙说“又不是我”一面仍笑个不停,他只好暂且作罢。
女生们都转身跑向教室,我怕那个男生指认,就边往教室退去边注视着他们。
那个男生也准备回他的教室,不料,他又冲上来揪住那个男生不放,那个男生连连说“又不是我”,他仍然不松手,气势汹汹地说,“不是你啊,不是你是哪个?”
周围再没有人了,我正准备转身冲向教室,那个男生突然说“是她”,并指向我,我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惊恐地望着他听天由命。
他顺着那个男生的手指看向我,让人始料不及的是,他竟一下脸涨得通红,喘着气冲我直笑,似乎是笑我受惊害怕的样子,又似乎是笑他自己刚才的暴跳如雷,有点难为情。
我确定他不会向我发起攻击,就一句话也没说回到了教室。
啊,原来人们对我的第一反应本能反应是友善的,一股暖流沁入心脾。不久,我们都知道他是一个优秀的男生,在县人民大礼堂的文艺汇报演出上,他一鸣惊人,一夜之间全校师生都对他赞不绝口。
原来,我并不是令人厌恶的,可为什么张筠眼中流露出极端仇视的凶光?
还有周琴,她为什么要捉弄人呢?
还有,为什么张筠和周琴在那件事上留下了相互配合的痕迹,周琴把我引到她的座位上,后面的事交给张筠。
不对,如果另外两个出口没堵,我不会从张筠身后经过,而他们俩是不可能调动那些人的。
好像他们身后另有共同的操纵者看不见的始作俑者。谁呢?难道是上苍的安排,或者是鬼使神差。
如果是人操纵的,要控制这么多人协调行动,而被控制者彼此并不一定知晓,这多难啊,有点像抓特务,或抓共党,这可能吗?
百思不得其解啊!
突然有一天,我想起了涂红霞说的话。1980年暑假,涂红霞、殷玲玲和我在一起聊天,那时我们都在上大学,我们曾是中学同班同学,也是邻里伙伴,同时考上大学。涂红霞望着我说,虽然我们住在一起,但过去我们不是一个阶层的 。
她说,这儿住的都是菜农和街道的居民,只有我家属于机关单位那一类的,如果把社会分成三个阶层,我家就是第一阶层的,因为我父母在国营单位。
我们都是学理科的,纯粹的理科,因为在中学没学过历史地理,语文也只比扫盲强点儿,涂红霞说的话使我当时感到新奇,也使我现在若有所思。
是的,张筠周琴都是那个阶层的,他们也住在那个阶层住的地方,而我,几乎没在那儿涉足过,我从来就是那个阶层打击的人排斥的人。
现在,我似乎找到了解锁那些历史谜团的密码,可以解除心中的封印了。
网友评论
专题收录带走了
谢谢夸奖,没你说的那么好。😊🌺🌺🌺🌹🌹🌹
对你的伤害,主要是精神恐惧,使你想到“监狱”……天天如惊弓之鸟,这是怎样的心理状态啊!……幸好你生命力很强!希望现在的学校不再有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