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要说冬寒刚刚退去,门前那株白樱恰不逢时的开了。
每每一到初春,青芽未出,却在一夜之间如大雪压满枝头,一重重八瓣樱繁自盛开。
白樱是阿婆种下的,种了好多年。
每次我好奇问起她时,她都只是落寞的叹口气,并不会多言。
而这一次,在我穷追不舍的追问下,她愣愣瞧了我好久,似在我脸上追寻什么人的影子。最后,她终于向我讲起,一个关于青州城宁家的故事。
阿樱初能化形那一日,正逢妖界五百年一个轮回天雷。
阿樱被一道闪电击中,劈得外焦里嫩滚下山坡,恰巧遇见一对夜间出逃的男女。
女子出落得极美,眸子如波,唇若红花,见阿樱被劈得半人半兽,并不害怕,反而出于善意救下。
阿樱醒过来后,女子拉着男子匍匐向她跪下,俨然一对苦命鸳鸯垂首饮泣:“求狐仙大人救我与顾郎一命!”
阿樱从未听过别人称呼她为狐仙大人,只觉得甚是好听,脸上露出微醺然的醉意:说来听听。”
阿婆说那女子原是青州城医药世家的女儿,家世显赫,家族出于利益将她许配给青州第一富商的独子,宁从白。
女子名叫佟素素,从小养在闺阁被保护的极好,然而素素却偏偏喜欢上了府内一个杂房学徒。
在家族威逼之下,她迫于无奈与情郎携手私奔,哪怕日后亡命天涯。
我忍不住问阿婆:“那男人会真心对素素嘛?”
毕竟素素为他放弃了一切,阿婆笑了笑说:“那都是后话了,不过阿樱答应了他们。”
阿樱为了报答素素,决定幻化成素素的模样,替她嫁入青州宁家。白狐贪玩成性,不知人间疾苦,更不懂人心叵测。
洞房花烛夜的那晚,阿樱的盖头被人轻蔑的挑起。
年轻男子虽生得眉清目韵,却硬生生夹了股狂傲和不屑,宁从白不喜欢素素,或者说是阿樱。
他并没有足够放入心里的人,却也不愿面对这段无情无爱的婚姻。
阿樱并不懂如何去看人脸色,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宁从白生的好看,偏头嫣然冲他一笑:“你就是宁从白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明媚笑容,他一刹那竟有些慌了心神。
她幽幽说道:“我叫佟素素,小名阿樱,你以后就叫我阿樱吧。”
在嫁入宁府的那段日子里,阿樱极少见到宁从白。
他总躲她,时常夜不归宿,未此公婆没少安慰她。
不过对于这些阿樱并不是太在乎, 虽然眼中尽是迷惘,但嘴角永远挂着微笑。
她热爱人间的一切,孤独并快乐着。
直到,她在街上亲眼目睹宁从白和友人从秦楼妓馆中走出来。
在看到阿樱时他也愣了,不过,对于这种情况,宁从白选择忽略和不在乎。
阿樱快步迈上前,拱了拱鼻子,一双乌黑的眼珠子瞪得老大:“你居然——”
他一脸冷漠侧身与她擦肩,回头淡然一笑:“你有意见就去告诉父亲母亲,反正有他们替你撑腰。”
阿樱急急跟上他:“你居然不告诉我有这么热闹的地方!!”她嗅到他身上有烧鸡的味道。
宁从白与友人皆是一惊,还未回过神来阿樱已经急不可耐的冲了进去。
素素的脸生得貌美,没进去多时阿樱便被诸多浪荡公子纠缠。
有胆子颇大的恩客试图一摸香泽,不过,最后都被突然闯回来的宁从白一个个赶走。
“佟素素你有完没完?”
阿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喝吓住不敢妄动,他紧紧抓起她的手腕一路拉扯至大街,阿樱甩不开他,便扬起手打过去一巴掌。
宁从白捂住生疼的脸,诧异:“你敢打我?“
阿樱目光埋怨的瞪他:“谁让你不放手!”
“佟素素!!”他怒到极致,下意识想要挥手反击,望着那张倔强不服输的脸,却又迟迟下不去手。
这一巴掌打得宁从白彻夜难眠。
阿婆说起这个神色忧伤,明明是一桩趣事,她偏偏叹了口气。
“其实,如果宁少爷那段时间再对阿樱坏一点,阿樱觉得无趣便会自行离开。”
那一巴掌换来了宁从白对阿樱不曾有过的关注。
有时候他发现这个女孩子又呆又傻,比如,她会坐在闲亭下望着一池鲤鱼发呆好几个时辰。
有一次,他佯装不经意路过,阿樱正望着池鱼发呆,他忍不住凑近问:“你在看什么?”
阿樱回答:“我每次一出现,它们就会一团一团聚过来,眼巴巴瞧着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你——有喂过它们东西吃吗?”
阿樱一脸难以置信:“它们吃什么?水里难道没有嘛?还需要喂?”
宁从白无奈扶额,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樱得知鱼是在向她索要食物便再也不去探望。她不知从哪儿淘一株白樱,正好种在宁从白书房的院子里。
他一惯不喜欢摆弄花草,更何况是他钟爱的书房。
阿樱种下白樱的当日,宁从白便命人扯了丢掉。
面对如此挑衅,阿樱也不恼,第二日,她固执地重新种下白樱,见宁从白走过来,阿樱故意朝他甩了甩手里的泥,仰起脑袋,冷哼一声,漠然离去。
原来,白樱有驱邪避煞的功效,这几日阿樱见宁府邪气重,便从岭南移植过来几株白樱。
她本就是白樱树下幻化的灵狐,亦称之为白樱狐。
“白樱狐?”我不禁喃喃念出声,脑海里幻想出一副画面,一只雪白的狐狸奔跑在微雨落樱之下。
阿婆的眼神变得肃穆起来:“世人皆知那白樱狐心有长生功效,无不驱之前往,却又都从未见过。”
我的心不由地跟着忐忑起来。
宁老爷前几日身体不太舒服,而最近莫名身体硬朗,宁夫人告诉他,是少奶奶种下的白樱有驱邪功能。
宁老爷当即前往白樱种植之处,明明春寒料峭之际,樱树却一夜之间全开了花儿,仔细一看,每一片樱花都有八瓣。
青州举办灯会那一日,阿樱被宁夫人叮嘱不许出门,言语之间苛责阿樱不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少奶奶。
夜色降下来之后,阿樱哪里忍得住,趁人不备悄悄跳墙溜了出去。
青州城的花灯会热闹非凡,灯火缭乱。女子戴上面具拎灯游街,男子则爱待在酒肆闲谈赏灯。
阿樱在一间酒馆前偶遇宁从白,看到彼此都愣了,俩人当即大吵一架,又以酒划拳对峙。
一个时辰下来,宁从白醉得不省人事,友人纷纷将人推脱给阿樱扬长而去。
阿樱扶着他晃晃悠悠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市集上花灯绚烂,映得人迷失在这片璀璨中。
宁从白倒在她肩上,醉意喃喃:“……佟素素……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跟我……老吵架,你还……打我的脸……我娘都……舍不得打我的……脸……”
“明明是你先凶我的。”阿樱辩驳。
“那我以后不凶你了……”
阿樱想了想,眼角眉梢笑起来:“那我以后也不打你了。”
回到宁府之后,阿樱将他扶到常住的书房躺下,她好奇地趴在床沿上,轻轻触碰他的眉,他的眼,一切都是那样姣好。
宁从白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与她四目相对。
朦胧烛光映得满室光辉怡然,神思如一片无幽无垠的海,他忽然凑近,吻了阿樱一下。
从那日后,宁从白真的做到了不再凶她。甚至是闲暇之余拉着阿樱一起去池塘边喂鱼。
他陪她一起无聊:“看看看,就这么一撒——”
鱼一团一团聚拢,阿樱开心地跳起来:“那边!那边!撒那边!”
他不免好笑问:“你怎么跟没见过鱼似的?”
阿樱摇头,他忽然邪气地凑近,伸手将鱼食朝她脸糊去。
“啊,宁从白!”
阿婆顿了顿,难掩沧桑凄凉之色:“晚晚小姐,你还要继续听吗?”
我点点头,阿婆说,在宁少爷真正接纳阿樱成为自己妻子之后,宁府的人却发现阿樱是一条白樱狐。
阿樱刚渡雷劫,修为未满,需逢每个月的十五在白樱树下打坐吸收日月灵气,方可保住修为不散。
而那一次,阿樱引渡真气时,不知为何化了狐身,这一幕,恰好被宁夫人撞见。
“他们会对阿樱如何??会杀了她吗?”我焦急问。
阿婆苦笑摇头。
阿樱被抓住以后,受尽非人折磨。期间她无数次都在等待那个人的降临,她的等待最后变成奢望,而宁从白,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我气愤大叫:“没想到他居然是一个混账!!”
“不,宁少爷是一个好人,阿樱并不知道,宁少爷为了她差点儿丢掉半条性命,他被锁在宁府的地窖里,无论如何也出不来。而自私自利的宁老爷为了能够长生,在那一夜生生挖掉了阿樱的狐心。”
剧痛扰乱了她最后一丝的心性,体内真气亦有所冲撞,白狐赤红双眼,杀意升腾。
心底凄凉一片,我竟然猜到半分:“所以,阿樱入了魔?”
阿婆垂目,片刻后她才抬起眼眸,轻声道:“是啊,阿樱那一夜成魔,理智尽失,更何况她没了心,毫无人性可言,屠尽宁府二百多条活生生性命。”
第二天,地窖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线促狭的光射进来,宁从白睁开眼睛,却看见阿樱站在那里。
她掩面而泣,朝他颤巍巍伸出手:“宁从白,你愿意带我走吗?”
宁从白没有多想,紧紧攥住阿樱冰凉的手,逃出空无一人的宁府,一直逃往岭南深林。
他面对空前寂静的山林,恍然忆起在宁府嗅到的血腥味,以及,站在眼前完好无损的阿樱。
头嘭的一声炸裂巨响,他不敢料想那最可怕的结果。
阿樱的手逐渐幻化成尖锐的狐爪,她想一掌剜出他的心,填补自己,可就在这时,一滴眼泪忽然落入她掌心。
那是宁从白长这么大第一次哭,她禁不住尝了一口,那是白狐第一次知道,何为寂寞。
“为什么……“
只觉得浑身力气尽失,宁从白呕出一口浓血,捂住心口强烈的痛意翻倒在地,阖然落下的目光中,逐渐模糊女子决然远去的身影。
见我沉默,阿婆弯起嘴角,笑着问:“怎么?已经听不下去了?”
我摇头,长长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命运真爱捉弄人。”
“这个故事还没完。”阿婆神情更凝重了些,声音骤然变得冷淡。
“后来,宁家一夜之间从青州城消失了,世人谈起这桩灭门惨案无不变色,皆道是那狐妖作祟,许多年后,青州古寺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年轻和尚,白袍袈裟,冷面冷心,降妖除魔,渡化人间疾苦,名唤空释。”
岭南深林常有狐妖出没,世人皆不敢踏入一步,只因那狐妖,食人心。
阿樱自知罪孽深重,可她记忆全无,她的体内,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意识。
白日,她是单纯无邪的阿樱,入夜,她是化魔食心的妖魔。
直到,那白袍冷面的和尚前来收她。
空释修行已满三年,出寺前一日,渡他修行的净空大师将一串佛珠交给他:“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我已渡你三年,你且去吧。”
阿樱只觉得那张脸分外熟悉,扬眉禁不住几句挑逗:“喂,小和尚,本狐仙见你生得貌美如花,不如从了我做个压寨夫君?”
空释孑然立于微雨落樱之下,他的心,已无波澜。
阿樱走过来,不知为何,无端泪意滂沱。
“施主,你该偿还你的罪孽了。”
阿樱皱眉,后退数步,却见空释缓缓念动咒语。
她脑中轰然炸响,那些冤魂,那些孽债,通通从她体内跑出来。
阿樱颓然跪地,直至周身煞气消弭,她气若游丝倒在白樱树下,神情迷茫:“……是你吗,宁从白。”
他持珠垂眸,一身白袍袈裟与樱花相融,目色空茫一片。
“施主,你我殊途漫漫,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阿樱慢慢笑起来,无声而叹,那些不曾明说的情愫与旧日时光,终与她这具身体逐渐化作透明,如樱花般飘散。
你入佛门,我下地狱。
可是,宁从白,你可知,我于这剜心之痛中不入轮回,于这世间百态受尽苦楚,我明明是个怪物,却知何为寂寞。
阿婆摸着我的头问:“你可知为何净空大师让空释修行三年才可出寺?”
“因为他被爱、恨、嗔痴纠缠而不得解脱。”
“这只是其一。”
如果阿樱在十五那夜没有化形,一切是不是会有所不同。只可惜,她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有身孕了。
“那三年里,阿樱曾在失忆前诞下一名女婴。
”
阿婆转头目不转睛注视着我,泪雨如下。
“那个孩子,名唤晚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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