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中有妖，丁太阴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只是从来没想过，他有一天会被派来守妖塔。
入塔之前，前辈们都告诉他，塔里的那只狐妖已经活了近千年，狡猾的紧，万不可与之交流，以免为他所惑，失了心智。
但是千年狐妖啊，丁太阴还只是听过，从来没见过呢，心中自是充满了好奇。而且，那狐妖都在这塔里被关了近百年了，要能出得去不早就出去了吗？
“喂，那小孩，”狐妖见那守塔的少年时不时暼一眼自己，心下有趣。这都快一百年来，哪个守塔人不是离得自己远远的，避免与自己交流，这孩子倒是很想过来的样子，“过来聊聊？”
丁太阴看着那狐妖笑得光风霁月的模样，有一瞬恍惚，只是忽然间心里一个激灵:“休要胡来，我才不会受你诱惑。”
“诱惑？”狐妖笑得丝毫不给面子，“就你这样的，我稀罕？”
丁太阴从双颊红到了耳朵尖，确实，虽然人人都说丁小公子生得端正，唇红齿白，但是在这狐妖面前却不值一提。
他什么都不用说不用做，只是支着下巴往那一靠，便当得一个风流无匹。
“你要聊什么？”丁太阴有些自暴自弃，走到离狐妖三丈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狐妖声线慵懒。
“丁太阴。”
“丁太阴？”狐妖狭长的眸子挑了挑，满是戏谑，“你怎么不直接叫丁月亮？”
“哪来那么多废话，你怕是连名字都没有吧？”接二连三被挑衅，丁太阴忍无可忍。
“有啊，”狐妖伸了个懒腰，眼神有些迷离，“长安。”
“不如就叫长安如何？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长安，我一定要打败师妹，当上国师，你帮我好不好？”
“长安……”
“长安……”
“长安？”丁太阴一脸难以入耳的表情，在他的认知里，千年狐妖怎么也得有个霸气的名字，像霹雳雷火什么的，结果就这？
长安闲闲地暼了丁太阴一眼:“本来叫狐公子的。算了算了，名字而已，不如你告诉我些塔外的事吧，你们那个国师，”他顿了顿，指尖抚了抚衣间的褶皱，“是不是胡子都要拖地了？”
“国师？”丁太阴皱眉，国师不是女的吗，哪里来的胡子？他说的是哪一任老国师哦。
长安却是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他一想到空华那如打磨的美玉般的面容爬满皱纹，胡子一大把，就兀自笑得乐不可支。可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空华，你不是说会来接我吗？现在呢？你可是忘了我，忘了狐公子长安？
初见空华还是约摸百年前，那时，狐公子九百岁。
九百岁，不大不小，却是最凶险的年纪，躲过了八十一道九天雷火，便可成仙。否则轻则再修个一千年，重则修为散尽，魂飞魄散。
“哎呀，哪里来的小狐狸？”还剩一道，狐公子筋疲力尽，浑身雪白的毛发黑乎乎一片，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只看见一个年轻公子满脸笑意地把自己捧了起来。
“你走开！”狐公子心想。就快结束了，他可不想前功尽弃。只是伸出去的爪子却没什么威力，堪堪在空华胸前留下一个小脚印。
空华被那小爪子逗笑了，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在下一道天雷落下的时候，想都没想就把它揣进了怀里。
再次醒来，空华觉得是被瞪起来的，一睁眼就对上了一个魅惑的如画般的男子的双眸。
其实当时狐公子是在纠结要不要打死这厮。因着他，自己白白挨了八十道雷不说，还得再等下一个千年。你说你早来也行，晚了也行，为何偏偏那个时候到？
可不知为何，就是被他下意识抱住自己放进衣服里的举动给牵扯的心下像是放了一团火。
空华看着对方毛茸茸的狐耳，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刚才被雷击中了后背，胸腔里一直堵得难受，难不成是出现了幻觉？
狐公子见他一脸呆滞相，不知怎的就忽然心情大好，越发把一张脸凑了上去:“怎么，刚才是谁把我往怀里放的？现在知道怕了？”
空华后背抵在树上，倒退不得，迟钝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原来竟是那只小狐狸？
到底经了那么多雷火，狐公子体力不支，一下子失去了意识，毫无防备地砸到了空华怀里。
空华一个闷哼，看着一只狐狸团子缩在自己的肚子上，又使劲儿眨了眨眼，这难不成就是师尊所说的历练，可这跟当上国师有什么关联？
任劳任怨地把狐狸团子抱回住处，给它清理包扎，怎么都想不清楚，刚刚到底是真实发生过，还是自己头脑发晕生出的幻相，自己的伤反倒没放在心上。
这个问题很快解决了。本来狐狸团子被他放到了床侧，还细心地盖上了小被子。半夜却是差点儿被人挤到床下。那狐狸想来已休整的差不多了，白日里毛茸茸的狐耳已经消失不见。
空华思索半晌才开口:“看来你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请便吧。”
明明白白的逐客令，狐公子却是听不进，又扯了扯被子把自己盖得严实了些:“这人类的软榻确实比那山中洞穴舒服许多。”
跟妖同榻而眠，空华心还没有大到那种程度，小心翼翼地披上外衣走出了卧房。
狐公子翻了个身，也不理他。
第二日，空华本以为那狐狸团子也该离开了，却惊奇地发现他竟毫不见外地住了下来。
吃他的，用他的，还时不时的要把鼻子凑过来嗅上一嗅。
“我总不该一直叫你狐狸团子，”空华见霸占着自己座位，啃鸡腿啃得正欢得狐公子，有些无奈又宠溺地叹了口气，“你可有名字？”
“山中小妖一向叫我狐公子。”狐妖优雅地擦了擦嘴角，“倒是没有什么名字之说，不如你帮我取个？”
“嗯……”空华思虑片刻，“不如就叫长安如何？长长久久，平平安安。”确实，对说不定哪天就被天打雷劈的妖来说，长久，倒像是个祝福。
“好啊，就叫长安。”长安不动声色的又拿起一只鸡腿。
师尊让他山中历练，可他除了每天观观星，逗逗小狐，倒没什么可历练的，反倒像是休养来了。
只是不知他是不是看错了，总觉得紫微帝星有些异常。
“京城不比山中，人多眼杂，你既然要跟我回去，便要知收敛。不可人前现形，不可与人交恶，不可……”空华一脸严肃地看着长安，细细交代，师尊来信让他即刻回京，也不知带长安走这个选择对不对。
“你啰嗦死了，虽然你阻了我成仙，但到底也算是救我一命，我既是报恩，自然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不是惹麻烦，是你的安危啊，这个傻狐狸，哪里懂得人间险恶。算了，有他在，必护他周全。
空华叹了口气，轻轻按了按胸膛，不知为何，最近总是有些喘不过气。
回到京中住所，空华安顿好长安，立刻前往宫中谒见师尊。这次被急召回来，怕是有大事发生。
“妖祸天下？”空华惊愕万分，心脏咚咚作响。
师尊点了点头:“妖出西南，直冲帝星，此妖不除，天下必乱。”
西南，妖，空华蜷了蜷手指，难道？
师尊说了许久，大多关于降妖除魔之事，等空华出来的时候，已月挂西枝。
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刚至门口，差点儿被人撞翻，抬头只见长安双目赤红，戾气周身，心下大惊:“长安，你怎么了？”
长安看到空华，渐渐冷静下来，只是眼神依旧狠厉:“他们都说伴君如伴虎，你久出不归，我还以为你遭遇了不测。”
空华竭力压下心中恐慌，强颜欢笑:“你胡思乱想什么，我进宫是去拜见师尊，又不是面圣。”
长安勾了勾唇角，渐渐恢复了往日邪魅:“那就好，不然，你若是受到一丝伤害，我便屠尽这天下。”
空华的胸腔堵得更厉害了:“胡说八道！要是我突发急症死了呢？总跟天下无关。”
长安却是不管:“无人救得了你，便得有人给你陪葬。”
空华忽然意识到，长安或许看上去良善，就是妖性未除，这世间伦理怕是束缚不得他。
他歪了歪头，看着长安，竟有一丝俏皮:“你对我这么好啊？那是不是我想做什么你都帮我？”
长安见空华这般模样也放松下来，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不知是不是作为狐狸团子被抱习惯了，他甚是喜欢这种感觉:“当然！”
如此相安无事的度过几日，空华有一日步履沉重地回了家，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全都是长安爱吃的。他说:“长安，师尊说有妖出西南，能捉到的便是下一任国师。”
长安默默放下了鸡腿，抬头看向他。空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低着头继续说:“长安，我一定要打败师妹，我一定要当上国师。”
“好。”长安沉默片刻，擦了擦嘴角。
“你放心，我一定会再接你回来。”
“好。”
三日后，空华公子捉回狐妖，举国同庆。
丁太阴看着又哭又笑，状死疯癫的长安有些费解:“什么值得你这么疯癫？我们国师是女的，哪来的胡子？”
长安像是提线木偶被突然掐断了线，所有的表情动作戛然而止:“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国师是女的，没有胡子的。”丁太阴又重复一遍。
“女的？”长安一脸懵懂，“新来的？”
“不是啊，”丁太阴簇着眉头，“老国师退位后她就上任了啊。该有七八十年光景了，都该退位了。”
“那，空华呢？”
如果不是空华，他这些年的苦守和等待又是为了谁？
“什么空华？”
空华，空华，长安心慌不已，手都抖了起来，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你们国师可有师兄？”
“哦，你说前大护法，他早就仙去了啊。”丁太阴恍然大悟。
“怎么可能，他怎么能死？”长安忽然拔高音调。吓得丁太阴后退几步，剑都拔了出来:“这有什么不可能？都是血肉之躯。大护法早先外出执行任务时受了重伤，没过几年就去世了。”
“不可能，不可能。”长安喃喃自语，忽然挣脱了锁链，一掌劈晕了丁太阴冲出塔外。
这塔，若非他心甘情愿，确实困不住他。
“你来了。”一身华服的老妪往灵位前插了几炷香，对长安此时出现在这里毫不惊奇。
“空华之灵位”
长安看着牌位上的字，忽然慌了手脚:“他，他怎么了？”
老国师从灵位下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师兄给你的留音石，听听吧。”
“长安，你在听吗？对不起啊，把你关在了妖塔里，你原谅我好不好？我真的很无能，不能好好保护你了。对了，给你的经书可有好好研读？”
“有，有。”长安抹了抹眼睛，好像忘了他听不见，慌忙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拿出已经快被翻烂的经书，举到留音石跟前。
“真乖！这个经书可以帮你修炼心境，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来，答应我，不要滥杀无辜好吗？这个世界很复杂，如果你不喜欢，就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吧。很抱歉把你带了回来，却又不能好好对你，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声音渐消，长安心里却是揪得越来越紧:“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师兄他，”国师深情地望着灵位，“被雷火击中时伤了根本。当时恰逢师尊夜观天象，发现有妖出西南，冲击帝星，担心有祸乱降临，命我师兄妹二人全力缉拿，而你恰恰又是从西南方而出，妖性未除，怕是会印证师尊的话。当时师兄已命不久矣，他担心自己的死会触发你的凶性，导致你做傻事，而他自己又无法护你，便想了这么个法子。骗你进妖塔，名为看押，也是保护。”
“怪不得你都不来接我。”长安心中万般委屈。
“你要实在难过就去看看他吧，他的冰棺安放在雪山之巅。”
长安对国师稽首后没了踪影，老国师喃喃自语:“该来的总会来，太子怕是有借口逼宫了。”
长安看着冰棺里安睡的人，一如分别时的模样:“你这个骗子！”
他在冰棺旁坐了许久，忽然伸出手，硬生生把内丹掏了出来，悬在冰棺上方。
冰棺在内丹的作用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原本婴儿拳头大小的内丹越来越小，快要消失的时候才又回到长安体内。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把空华抱出来靠在怀中，就像当初他抱自己那样，沉沉睡了过去。
空华睁开眼睛的时候，久久没有缓过神来。前尘往事慢慢回笼，他记得自己已经死了啊，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摸了摸长安的脸，对方被他的动作惊醒。看着他真的醒了过来，长安心下松了口气，狐妖内丹可还魂，原来是真的。
他彻底放松下来，不再勉力支撑，恢复了狐狸团子的模样，往空华怀里拱了拱，继续睡去。
空华拉了拉衣服，以让他睡得更舒服些，被他感染的也有些许睡意，也渐渐闭上了眼睛。一人一狐就这么在冰天雪地里共赴周公，丝毫不知山下凡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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