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远处的梨树下,一名少年正在练拳。
少女拿着一块手帕奔跑过去,为少年擦净了身上的泥土……
陈霜手中拿着针与线,兀自回顾着,那些从前的过往。
她在淡金色的荷包上绣完了最后一笔,索性又拿起一张写着歪歪扭扭的字的纸,装进了荷包。
淡金色的荷包上,便宛若起了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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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开满了梨花的树下,一个身披铠甲的青年挥起手中的宝剑。
“阿延!”
陈霜唤着他的小名,追到了树下。顾延却并没有止住手中的剑。
陈霜跑到他眼前时,剑光一闪,顾延手中的宝剑稳稳地停在了陈霜颈前,剑尖直指要害。
他手中的宝剑,名为“华霜”。剑名是他少年时与陈霜一同选的名字。
然而现在,这个名字很明显地已经失去了意义。
顾延冷冷地看着她:“你敢再过来一步?”
“阿延,你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该冷静的是你。”顾延没有放下华霜,“你整天跟在我身边,到底烦不烦?”
陈霜也不愠怒,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只淡金色的荷包。荷包被她用白线细细地绣上了花纹,两朵霜花栩栩如生。
“我听说……阿延要去驻守北关燕城了吧?”
“是啊。”
“多偏远的地方啊。”陈霜轻声道,“这是我为你绣的荷包,希望它能保佑……”
“你在看不起我?等我得胜归来,圣上会赐我一切想要的,莫非,还差你一个荷包?”顾延皱眉。
“没有没有,阿延,这只是我的一份心意。此去经年,不知何时得归,请你一定要收下它。”
顾延撂了剑,将荷包夺过来:“别那么多废话。”
“……”
“妇人之仁,我还不懂吗?男儿沙场点兵讨敌,为国征战四海,这样的光荣,岂是你们这些女流之辈能够理解的?”
“阿延,我……”
顾延回身摆手:“今晚就要出发,我先回去准备准备,你不要在这里碍事。”
陈霜低了头,有些失望,但又有几分庆幸。
庆幸他还没变。
她装在荷包里的纸,并不是什么护身符。那是顾延自幼便向往的心愿。
自从顾延还是孩子时,他便独好武而不喜文。陈霜则恰恰相反,总是拿着纸笔来寻他练字。
顾延的字,辨识度很高,因为一般人是写不出这样歪歪扭扭的字的。
那张已经泛黄的纸上,是顾延幼年时写下的愿望。
“只愿边疆归故土,挥尽热血也心甘。”
写好之后,便被陈霜笑了好几天。
一来是陈霜更加偏爱婉约诗文,顾延所写的恰好不符合她的喜好,二来是顾延的字本就毫无章法可言,让人看后不觉好笑。
现如今,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写不好字的少年了。
他现在是征战四方的大将军,对于那个只会读书的山野村姑,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但他还记得当初写下的愿望。
他还会为此而骄傲。
幸好,这一点,他还没变。陈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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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弦月低垂的夜,陈霜蓦地从睡梦中惊醒。
她仿佛看到,顾延提剑立于战场上,身后千军万马俱战败,到最后只剩他一个人,和手中被斩断半截的华霜剑,孑然一身,面对敌军的万箭齐发……
陈霜把手指插进额前的碎发中。
怎么会呢,他才刚出发啊。况且……
肯定不会有事的。她想。
她又看了看眼前的书卷,挑着灯继续读了起来。
阿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只懂女德,却对兵法剑术一窍不通的自己。
坤岚九年三月二十三日,夏国大将军顾延,抵达北关燕城,驻守边疆。
燕城北邻云州,乃是位于玉国南部、夏国北部的交界之地,尽管地处偏僻,却是险要关口,直接关乎到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
换言之,占领此地者,便是占了吞并敌国的先机。
现如今,云州被玉国攻占,燕城岌岌可危。当今圣上派遣大将军顾延前往北关,相当于给全军吃了一颗定心丸。只要攻下云州,便可得胜归来。
只是这云州并不好打。
陈霜挑灯,耐着性子读完了这一卷兵书。
目前的夏国,朝中大臣多的是议和派,主张与玉国保持商业往来,而非起兵攻打。然而顾延却是主战派,认为对于敌国,就不应该手下留情。
虽然说支持顾延的人也不算少,但却不知圣上究竟倾向哪一方。
至少这一次,顾延等主战派已经如愿被调往北关,驻守燕城,攻打云州。
至于是否还会继续派兵增援,尚且是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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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坤岚十四年秋,一名主战派的女将抵达燕城。
这名女将战功显赫,曾连夺南方被卫国占领的三座城池。现如今,只要一杆银枪挑起,敌军便闻风丧胆。
不仅武艺超群,还精通兵法,善用计谋。
目前,云州迟迟没有消息,当今圣上英明,派遣她到北关,协力驻守燕城。
她终于可以见到她想见的人了。
五年来,陈霜终于让自己成为了他想要见到的样子。
大将军顾延的消息迟迟传不回京城,也许是因为北关地处偏僻,消息闭塞。陈霜选了合适的地方扎了营帐,又捧了一卷兵书来读。
北方秋冷,连营帐也挡不住寒风。陈霜把衣服捂得紧了些,不知不觉却又走了神。
再见到阿延的时候,总该是另一番风景。
收复云州的庆功宴上,阿延会怎么看她呢……
打仗从来都不是一件易事,但对于久经沙场的战士来说,生与死早就抛之脑后,所以从来不会有人忧虑胜败之后的事。
将士们的士气永远是高涨的。
秋风吹也不寒,秋雨淋也不落。
然而令所有人都谁都想不到的是,大夏最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女将,竟出师不利,第一天发起进攻,就被擒于马下。
因为她也没想到,驻守云州的玉国将领,竟是许久没有消息传回的顾延。
只一眼,她便彻底乱了阵脚。
酝酿了许久的骄傲,不用风吹,就碎落了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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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陈霜被反绑着双手,押到了敌军的大营。
顾延坐在主位,瞥了她一眼,目光冷若寒冰,似乎一点也不顾及往日情面。
虽然以前就没有什么情面。
“阿延!这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你怎么会为玉国做事……”
顾延转而唤来了狱卒:“太吵了,还是带回去吧。”
“阿延!你为什么叛变?你不是说要为国效力的吗?!你当初明明……”
陈霜被拖出了大营,声音渐远了些。
顾延揉了揉眉心:“我必须亲自审问这些敌军吗?”
身旁的一名将士道:“将军,这是规矩。”
“也罢。”顾延提起笔,“等我有时间再审吧,今天打了一场胜仗,姑且让我安宁一会。啧,这疯婆子真是碍事……”
陈霜被打入了大牢,默然不语。同她一起被关起来的,还有她带领的一众士兵,作为俘虏被囚禁此地。
牢门很结实,几乎没有办法用武力破除。
牢房里暗无天日,若不是那每日三次并不准时地送来的饭,几乎完全不知道过了几天。
近几日陆续有人被狱卒提出去审问,但出去之后,就再也没见他们回来过……
直到有一天,狱卒把陈霜也带了出去。
她跪在地上,顾延低头看着她,眼里满是嫌恶。
“顾延!你为什么要背叛大夏?你怎么能做玉国的走狗!”
顾延皱了皱眉:“你除了这句话,就什么都不会说了吗?”
“你这个叛徒……”
“陈霜,你以为,把自己变成个母夜叉,就能引起我的注意?”顾延坐得端正了些,“我为什么不能归顺玉国?我是兵,我有选择效忠于自己认定的君主的权利。”
陈霜反驳道:“但你也不能做降兵!”
“陈霜,夏国国君明知道你现在被俘,为什么还不派兵来救你呢?”
“……”
“因为他是议和派的人啊,他们早就把你抛弃到了北关,任由主战派们自生自灭!”
“什么?不是的!顾延,你在找借口!”
“不然,我为什么要投降?玉国可以给我一切想要的,只要——我为他们攻下燕城。”
顾延用手指摩挲着桌上的兵符:“再看看你,为了多大一点事,变成了这样,为了谁呢?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江山?简直可笑至极!”
陈霜低着头,忍回了眼泪:“阿延,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是啊,但我叫你来,才不是为叙旧的。”顾延轻笑道,“陈霜,你究竟降还是不降?”
“我不!”
顾延轻闭了眼,向后靠坐着,把手搭在腰间佩戴的荷包上。
半晌,才听他冷声道:“用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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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和之前的大多数俘虏不同,陈霜被打回了大牢。
此后,陆续有俘虏被带走,然后和陈霜一样,浑身是血地被带回来。
为了逼他们投降,顾延甚至不惜动用酷刑。
自从顾延抵达战场后,陈霜便再也没有流过眼泪,因为阿延不会喜欢看到这样的她。直到现在,哪怕有再多泪水,也会被她忍回去,从来不会湿了脸颊。
秋去冬来,牢房里的冬,格外地冷。
顾延披着狐裘来巡视大牢时,一名狱卒问道:“将军,为何不杀了这些俘虏?”
“留几个活口,”顾延淡声道,“这可是夏国的把柄。”
“将军英明。”
“闲话少说,带路。”
顾延的声音依然冷冽。
经过陈霜的牢房时,陈霜没有再出声去喊他。
顾延也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像没事人一样,缓缓踱步出了牢狱。
当晚,顾延回了大营。
他叫来了最信任的士兵,低声道:“时机成熟,动手吧。”
说罢,他将一把钥匙递给了那名士兵。
士兵转身要走,却忽然又被顾延叫住:“稍等。把这个带过去。”
顾延把他一直佩戴在腰间的荷包递给了士兵。
淡金色的荷包上,两朵霜花正伴随着帐外的落雪而绽放。
顾延回身便拿起了剑,高声喝道:“众将听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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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那名士兵到达陈霜所在的牢房时,陈霜已经睡下了。
直到她再次被噩梦惊醒时才发现,巡逻的狱卒已经被杀,而钥匙就放在她牢门旁的稻草堆上。
她救出了所有俘虏,回首却看到了牢门旁边的那只霜花荷包。
荷包完好无损,仿佛是被人珍藏的一般,依然如新缝好的一般漂亮。
陈霜下意识地打开了荷包,发现荷包里,有一旧一新两张纸条。
旧的已经泛黄,那是幼年时,顾延歪歪扭扭的字:“只愿边疆归故土,挥尽热血也心甘。”
新的一张,很明显是后来放进去的,笔锋凌厉遒劲,一看便是战功显赫的将军的字体。
上面写着:“肯为败寇死,不做降兵生。”
陈霜一时有些哽咽。
“将军,我们难道要作为败军逃回大夏吗?”
“……不。”陈霜颤声道,“……不取云州,誓不归国!”
陈霜将荷包佩在腰间:“众将听令!”
“在!”
“今夜全军攻打云州,立军功者重赏!谁敢退缩一步,我陈霜,定斩不饶!”
“是!”
陈霜带兵离了牢房时,顾延的营帐已经空无一人。
她取了一杆银枪,带领众将,杀入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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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顾延很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对于主战派与议和派,当今圣上明面上保持中立,实际上暗地里早有对议和派的偏爱。
于是主战派的文臣武将,要么被发配边疆,要么被派遣到各地征战,留在朝中的,就只剩下了符合皇帝心意的议和派。
终于有一天,征战的任务落到了顾延的肩上。
也就是说,圣上是不打算让他活着回来了。
为国捐躯是他的志向,可他在得知这个消息以后,还是止不住地开始害怕。
他怕陈霜忘不了他。
孤军无援,为了保全自己名下大多数士兵的性命,顾延只能选择诈降。
可他不知道,陈霜竟也成为了主战派,带兵前往北关。
到底还是放不下。
在云州太守派来监督他的士兵面前装样子,看到陈霜被酷刑折磨得死去活来,他还是会感到不忍。
陈霜并不知道,那些被提点出去的俘虏没有被杀,只是以极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被顾延暗地里放回了燕城。
听闻时机成熟,顾延得到了云州太守的信任,守在燕城的将士们也纷纷举兵进攻。
雪夜,三支军队先后攻入云州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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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坤岚十四年冬,云州失陷。
人们只见一位手持银枪的女将,策马扬鞭,杀出一条血路,腰间佩戴的荷包上,霜花已经被血染成红色。
而她重伤归来时,手中却紧握着半截断剑,剑柄上,还刻着“华霜”二字。
以顾延、陈霜为首的两支军队,共同收复了云州,故土归乡。
顾延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而陈霜的军队也损失惨重。
顾延领兵诈降,以身殉国,有功。
陈霜违抗议和的军令,执意带兵攻城,有罪;收复失地,将功抵过,圣上英明,特赦免了她的死罪。
然而她作为主战派,也难免要被发配到偏远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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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坤岚十五年春,陈霜抵达云州,接任云州太守。
她将霜花荷包佩在腰间,看着那片已经种满庄稼的土地。
稻香丰年,江山入画。
曾经的战场上,便宛若开满了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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