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界·八

周违赶到长老周墨的院子里时，周墨已经在石桌边等他了。

院子里景致清幽，石桌周围种满南天竹和商陆，几棵高大优美的栾树暗示着院子的宽广。桌上摆着精致的茶具，周墨身着暗红刺绣长衫，端着茶碗看了他一眼。

“坐。”

周违欠身行礼，在周墨对面坐下，并不喝茶。

“你应该知道祭典那天犯的错误有多严重。”

“但我原先不知道——”

“你拿解蛊草的血来饲喂咒蛊？这是巧合吗？”周墨平静地问道，拿起茶碗抿了一口。

“是的。”周违看着周墨，眼神无比坚定。

周墨轻笑着摇摇头，他的胡须跟着颤动起来。他能猜到周违这样做的目的，但他不便明说，停顿一下道：“但愿如此。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我希望你能带领大家振作起来。”

周违审视着周墨严肃的神情，简直想笑了。那天当着全族人的面预言周氏衰微的，不是周墨吗？带着亲信一同排挤孤立周违的，不也是他吗？周违甚至可以猜到，刚才在他的茶碗里下了药却不动声色的，还是眼前的这位长老。

“我将尽我掌门的职责，团结全族中人，请长老放心。”

周墨点头，摸摸手指。“但是，你父亲恐怕不能够再支持你了。”

周违用眼神示以询问，一边端起茶碗做出要喝的样子。

“你父亲昨天向我们几个长老提出来，断绝和你的一切关系。”周墨神情凝重，“周慎言为了你这件事，不想再作更大的牺牲了。”

周违立刻放下茶碗。“他怎么了？”

“他在寂室里失去了双脚。”周墨轻咳一声，冷冷地看着怒火中烧的周违，“他自愿留下来守护周家的祖业，因此脚对他来说没有用处。”

周违攥紧了衣袖。周氏家法严苛，传统奇诡，到了他们这一代已发展成为欲加之罪不患无辞的境界。虽然他是掌门，和长老一样受着家法的完美庇护，但各种残害的手段仍离他近在咫尺。从来刑狱房的声音是严禁被听见的，但从小到大，十指残缺仍然是家仆的标志之一，如果他们夏天不小心撩起袖子，会被人看见小臂上一行行刀刻的训诫。然而身体上的不完整只是轻微的惩罚：作为制蛊大家，周氏有上百种巫术可以置人于求死不能的境地。对于这次他放走先魂的做法，父亲周慎言必定经历了一番教训，这点周违非常清楚。

“长老此举，实是我们一贯的作风。”周违强忍怒气，慢慢点头，左手的拳头却在桌下捏紧。他小心地查看着周墨的脸色，说道：“不过，我可否以掌门的身份去探望一下他呢？”

“当然可以。”周墨的嘴角牵出一丝冷笑，“我也没什么好教导你的。你且先去，记着你说过的话。”

周违深深行礼，他的心悄无声息地痉挛起来。他想见父亲又怕见父亲，左手的拳头里，长指甲刺破手心渗出鲜血。血珠滴入草间的泥土消失不见，周墨的院子永远庄严洁净。

他恍惚了一会儿，在族中斗争的本能逼迫他清醒过来。他抬起头，发现自己走到了寂室门口，于是长叹一声，敲响门扇。

“进来。”

他听到一个苍老迟滞的声音，交杂着喜悦和悲凉的语气。周违跨入门槛，关上身后的门，四下打量着这间被族人称为寂室的黑暗所在。他的父亲端坐在南面的窗下，纯净的日光穿过窗纸烘托着他的庄严；他膝盖以下的身体藏在一个方形石缸里，周违可以猜想里面盛满了药水。周慎言的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他只是沉默着望向周违，似乎埋怨他走错了地方。

“父上大人！……”周违只说出这么一句，然后他的左手便尖锐地痛起来。

周慎言立刻接话道：“不用拘礼，违儿。这里没有别人，我们可以说各自想说的。”

周违点头：“你也许不知道我的想法，爸，但是——”

“我知道你的想法。”周慎言苦笑一下，“你是觉得我们害人不浅，想制约一下自家的力量，所以才在祭典上做出那种事。”

周违惊讶地睁大眼睛。“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很多人都知道。”周慎言微笑，“违儿，你毕竟还年轻。你既低估了周氏的强大，也低估了我们对你的了解，因为违儿，你的生母也曾做过同样的事。”

周违的心猛然缩紧。父亲一向不提他生母的故事，为此他没少和父亲暗中争执。这次却由父亲亲口说出，也许是情势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