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断指侏儒
那是冬天里的一天。正睡得迷迷糊糊，小云突然被外面的喊声惊醒了过来。外面真真切切地有人在叫她，“小云，上学了，快起来。”
她念小学四年级。村里的小学，三年级就开始上早自习。每天五点多钟，小云就要和村子里其他的小孩一起，走过村庄，越过上学路上必经的沟渠，再经过一片庄稼地，然后到学校去。
学校在一片孤零零的庄稼地中间。不要问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这是民国初年就建起来的一所学校。古老的校门几年前还在，也就是几年前，为了恢弘和气派，那个曾上过县志的民国时期建起来的门，被拆掉了，连块砖头都没剩下。
她仔细听了听，那声音又响起来了，“快点，要不然我不等你了！”
是小鹏。小鹏每天早上路过她家来叫她一起早自习。村里的其他孩子也大概都是这个时候陆陆续续互相叫着往学校去。一个个都是跑得飞快，因为慢了就要落单，落单了会很害怕，而且慢了就要被老师惩罚。劈头盖脸的打，小云也不是没挨过。
外面好像除了小鹏的叫声，再没有其他人的脚步声。小云一下子有点慌。这很可能意味着她迟到了。她三下五去二摸黑套上衣服。每天穿衣都是这样的，灯的开关在奶奶那头，奶奶对她上学早已习以为常，根本不会醒来。她也习惯了不开灯。
一切都是在黑暗中进行的。她从自己屋里出来跑过堂屋的时候，妈妈醒了。她在隔壁迷迷糊糊地问她，“这么早就去上学啊？还早着呢吧？”
小云一边用力拉开门栓，一边气急败坏地回答，“不早了！外面都没人了！”
她跑出院子，外面的确一个人也没有。她急促地喊小鹏，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小鹏一定是等不及先走了。她毫不犹豫地在一片黑漆漆中沿着熟悉的路跑下去。
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真的是晚了！她紧张得不行。迟到的阴云压在她心头，今天早自习怕是要站着度过了，会不会挨打，那要看老师心情了。她一边想一边飞跑。
前半段路沿途都是村庄。她脑子里除了要迟到的念头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想。很快她就跑出村子，跑到了那个沟渠那里。她需要沿着沟渠再跑上二里地。沟渠两边都有路通往学校，对面的那条更近些，不需要绕，但是远离村子，而且必须跑下沟渠，再爬上去。距村子近的这条到了尽头要绕一段路，也必须穿过沟渠。她不假思索地在第一个路口跑下沟渠，想要上对面那条路。
这条沟渠是夏日里的泄洪渠，没有洪水的时候，里面就是一片荒凉，野草丛生，哦，对了，还有死鸡死鸭死狗之类，村里人把病死了毒死了的动物都往这里扔。有良心点的会扔到沟渠中段，避开孩子们跑下沟渠时需要经过的那条小路，没良心的就乱扔一气，她有一次放学回家路上还在沟渠里的小道附近草丛里看到过一个胖乎乎的死婴。
跑下去的时候，小云心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她一心只想尽快赶到学校。天的确很黑，黑到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可是这条路她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每天几遍，不知道多熟悉。
她跑到了沟渠底部了。好巧不巧，头顶突然传来呀的一声。她毛发倒竖了起来。乌鸦！对乌鸦的恐惧是父母长辈讲给她的。乌鸦在她心里不亚于鬼。她的脚步陡然加快了——原本每次过的时候都有点害怕，白天还好——她飞奔着从沟渠底部向对面跑去，可是脚下突然被什么绊倒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什么都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地向前跑去。她必须赶快爬上去，离开这个不祥之地。可是爬到一半儿，她突然脚下一滑，出溜出溜滑了下来。乌鸦还在头顶呀一声呀一声不紧不慢地叫。她要哭出来了。她立刻再次往上爬去，爬到一半的时候，又滑下来了！随着心慌，她的脚步开始不稳，踉踉跄跄。
她再次跑着爬上去。但是又下来了！
她哭了！
她仰面斜躺在那里，脊背贴着沟渠的坡，以坡为护，背后感觉安全了些。她面前的沟渠里黑乎乎一片。她哭着飞速思考了几秒，要不要再穿过沟渠干脆原路返回回家去？可是这沟渠五六米宽，意味着她还得把刚才的老路再走一遍，刚才绊到了什么？她抽噎着急速扫了一遍面前这个黑乎乎的世界。还是再爬一次吧。从这面爬上去学校显然比再跑回去爬返家的那一面坡要容易。
注意一打定，她急速翻身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去。然而，今天这条走熟的以往爬起来易如反掌的路再一次坑了她。她又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掉下来的那一瞬间，她感到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她摸索着摸过去。光滑的一条，冰凉冰凉。像是人的胳膊。她迟疑了一下，又沿着这胳膊样的东西摸索着摸过去。摸啊摸啊，她突然触到了一排类似牙齿的东西！她像被烫到了一样嘴里啊啊叫着跳起来！就在刚才摸到的那一刻，她的手不小心伸进了那嘴里，那张本来张着的嘴突然用力合了下去！她的一根手指没能及时抽出来，她只感到手上一阵钻心的剧疼！她哭着跳开，边跑边去摸自己的手，那根手指缺了一截！手上瞬间满是黏糊糊的液体，还在不断地增多，是血！刚才那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站了起来！她顾不上疼了，没命地往坡上爬上去。这次终于爬上来了。那东西也在悉悉索索往上爬！她边跑边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她飞跑着向学校的方向过去。
她在黑暗中跑，后面一直传来啪啪啪的脚步声，她一直跑，一直跑，跑到路尽头的时候，她看到了学校传来的一点微微的亮光。那是学校门口值班室的灯光。她跑过去，在灯光下，她看到学校门居然锁着！传达室是两间屋子，外面一间门窗是半玻璃的，里面没人，但是里面有个隔间，里面传来人睡觉巨大的呼噜声。她死命边拍着门窗，边往后看，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开始边拍门边哇哇大叫。突然哗啦一声，传达室隔间的门开了。她看到黑暗中一个黑影无声地退去。她进了传达室，没顾上恼怒地问话的那位大爷，趴在玻璃上一眼不眨地看。什么都没有了！她这才一屁股坐到地上，举起那根还在流血的断手指给大爷看，嚎啕大哭起来。
大爷拿出一些布来帮小云简单包扎了下，只能等天亮。那时候还不知道手机为何物，传达室里也没电话。大爷听了小云的讲述，也害怕得直哆嗦，带她到隔间锁上门，他去看了看表，才刚刚三点半！一老一少瞪着眼在隔间里亮着灯枯坐到天亮。
天一亮，警察就出现了。村民们也都闻讯赶过来了。沟渠的那一段被围得水泄不通。是一具女尸。后来报纸上报道，警察认定已经死亡超过20个小时以上，这里不是第一现场，这女尸是被人杀死后拖到这里来的。她的面部被人用砖头砸得血肉模糊，可奇怪的是，小云的一段手指头还在她嘴里。
至于小鹏，小鹏说半夜里根本没起来过，更没有半夜去叫她。在我们村里，类似的幻听是常有的事儿。
回到家之后，小云就开始了高烧。这高烧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多月。小云的身高永远停在了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再也没长高一厘米。她于是从村民那里得了个残忍的外号，叫“断指侏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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