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钢琴师》——被凝固的1900的一生

“对我来说，陆地是艘太大的船，一个太漂亮的女人，一段太长的旅行，一瓶太刺鼻的香水，一种我不会创作的音乐。”

这是电影《海上钢琴师》里，时隔多年后，在弗吉尼亚号残体里重逢时候，1900对吹小号的老友马克思道出的肺腑之言。

也是当年因为一场邂逅，起心动念，想要离开海上漂流生活去追求爱情的1900，最后在长梯上犹豫，直至扔弃帽子，转身放弃的动因。

弗吉尼亚号以外的世界，是他不曾经历过的，无法得心应手掌控与抉择的一切。

所以这一生，他都未曾踏足陆地一步。

像原始森林里的松脂，滑落枝干，遇见怔忪在阳光温暖里的昆虫，瞬间包容，从此定格。

昆虫一生的宿命就此定音，回天乏术。

但是荡漾璀璨光泽的松脂得以化为琥珀，引得人人留恋观赏、欣喜赞叹。

一件巧夺天工、宝贵难得的艺术品就此得以成形。

1900的一生，是“浪漫主义”的一生——生而不知父母身份、天赐钢琴演奏的禀赋、一生一世随着弗吉尼亚号摇晃颠簸，顺风顺水、在与爵士乐创造者斗琴的比赛中扬眉吐气，风光一时、最终随着炮火轰隆，与弗吉尼亚号一同灰飞烟灭。

生于斯，死于斯，一世不曾远离，不曾远离的，还有他出神入化、难舍难分的钢琴。

这是一篇“浪漫主义者”的挽歌。

1900在有限的空间、有限的时间里，抵达了自己人生的无限。

他用想象去周游世界，他用钢琴演奏去传达自己充沛与诗意的灵魂，他用“不拘一格、自得其乐”来与沉闷不堪的世界划清界限。

某种程度上说，他是一位勇士——敢于向“权威”say no, 但无论是谁，最终都无法抵抗命运的消磨。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也是他浪漫传奇一生轨迹的忠实见证者小号手马克思选择了离开弗吉尼亚号，去到“外面的世界”闯荡。

但是落在观众眼前的，是一个落魄邋遢的、消沉失意的，不得不用自己心爱的小号换取二十美金过活的平庸中年男人。

物理距离上，他比1900走得远，但是他一直为生活所困，在自身的“有限”里苟延残喘。

如果当初的1900，毅然走下台阶，走向了苍茫复杂的大大世界，或许他会是另一个马克思，又一个怀才不遇的中年男人，一边愤世嫉俗一边无可奈何，即便有过才华横溢的时辰，也终究被历史淹没，被人群遗忘。

1900走向了另一条路，遵从自我、哪怕玉石俱焚，看似惨烈，却也辉煌。

所以他的故事，像是一则传奇，在后人口中流传。

留在弗吉尼亚号，放逐了爱情，定格了自己的命途，最后面临生或是死二者不能苟同的矛盾，依然执着不悔，是该还是不该，是对还是错。

导演似乎不曾流露太多评判情绪，但是对1900人生走向的诗意哀愁、对现实的冷清惨淡，在一支支缱绻轻盈、或激昂跳脱、或低回感伤的钢琴曲的烘托之下，已经细腻婉转地呈现出来。

呈现本身，即是一种态度。

自然也有人难免会揶揄，1900不过是一个沉迷在自己“乌托邦”世界里不能自拔的精神弱者。

他看到城市的滚滚尘嚣，看到四通八达的条条大道，所以心生胆怯和迷茫，所以情不自禁地退缩。

那些看似头头是道、深邃精微、哲学意味浓厚的话，不过是他自圆其说、顾影自怜的烟雾弹。

电影中前前后后出现好几次乘客（底层阶级）指着美国纽约自由女神像疯狂呐喊的画面。

在他们眼中，纽约是繁荣昌盛之都、流淌着让人垂涎三尺的名和利的甜香，象征着成功的无限可能，以及一切欲望的满足。

无论结局怎样，但是他们心存指望，并且有所行动。

1900不是没有憧憬，隔着流光溢彩的花窗窥探上流阶级男男女女缠绵衣香鬓影，花枝招展翩翩起舞的画面，透过舷窗默默欣赏陌生年轻女郎风采，以及暗暗目送马克思离开都是绝妙的隐喻。

但他始终未曾彻底踏出那一步。

整部电影，如果一言以蔽之，那么套用美国爵士时代挽歌的吟唱者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心理逻辑再恰切不过。

如果不曾铤而走险，疯狂努力，盖茨比将永远只是一介不为人知的平民，但经过一番不择手段、戮力进取之后，他的“绿光”之梦终究破灭。

他所向往的“成功梦”，原来不过是一场虚弱而伪善的谎言。

这微妙的天平，从来不曾两端齐平。

现实与理想的拉锯战，从来不曾风平浪静，也从来主宰着每个人的一生，让他们用一步步的血汗之路，去追究一个或许并不新鲜的答案。

电影的结局不可谓不残酷。

在这残酷的电影里，却也有着最温柔传神、活力奔放的音乐旋律，以及最细腻纯真、一尘不染的真心。

在暴风雨中弹奏钢琴，随着起伏的波涛在演奏厅里滑动游移，直至撞毁玻璃与门。

一个人，巍然屹立在世界的风风雨雨里，不卑不亢。

仿佛避世，也仿佛赤子纯真。

纯真的，还有初次感受爱情的绮丽，羞涩腼腆、犹豫忐忑的1900温习着告白的言语时候，脸上的每一丝表情、每一个眼神。

这是电影最诗意、最缱绻，最让人念念不忘、流连忘返的部分。

是英国演员蒂姆罗斯赋予了这个特立独行的人物以丰满真实的血肉质地。

面对心上人、面对挑战者、面对重逢的友人、面对城市的时候，眼神里荡漾的温柔、不屑、感动，以及迷茫，一丝丝流转，感人肺腑。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而对于一个演员来说，尤甚。

肢体与表情，是“讲故事”的手段，但是一个高级的演员，应该能够用自己的眼神去感化观众。

蒂姆罗斯，就是这一类演员。

中国，幸好还有一个梁朝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