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本文选择的三个关键词:失踪、运气、活着

1.

  晓洛把毛巾丢在一旁的洗衣机上，未干的头发还冒着水蒸气。这个热水澡是他从加班第一天起就一直在期盼着的，浴后的清爽让他又重拾对生活的爱意。

  客厅急促的脚步声正向浴室逼近，顷刻间响亮的耳光声吓到了阳台的乌龟。晓洛瞠目结舌的看着眉头紧皱的父亲和他此时颤抖的右手。

  “你疯了吧？”

  顶撞声点燃了战火。

  “敢这么和老子说话。”

  又是一下，黝黑的皮肤上逐渐浮现出红红的巴掌印。

  “你打儿子干嘛。”

  母亲护在晓洛身前就像小时候一样，父亲隔着母亲指着晓洛大骂道。

  “臭小子，老子给你钱让你去念书，你倒好背着我逃课，我今天打死你。”

  “走走走，老糊涂，别跟孩子发神经。”

  母亲连推带拽的把父亲弄回了房间，晓洛叹了口气，捡起地上散发着汗臭味的脏衣服一股脑的丢进了洗衣机，翻转片刻，洗衣液的香味便赶走了汗臭味。

  “儿子，睡了吗？”

  母亲推开房门，从缝隙中小心的询问着。晓洛起身看着缝隙中母亲矮小的样子，本想不答应但下意识的举动已经出卖了自己。

  “还没。”

  母亲推门而进顺势坐在床边，似杂草的灰发相交烦乱的炸在两鬓，发隙之间的条条皱纹只有在母亲大笑的时候才会出现，如今却也变得尤为明显。

  “你爸又犯病了，别往心里去，还疼不？”

  母亲伸手抚摸晓洛的脸，他下意识的将头别向一边，默不作声的看着被单上的花纹。

  “这些天你一直加班我没告诉你，昨天我带他去医院复查了...”

  还没等母亲说完，晓洛着急的问道。

  “医生怎么说？”

  “进入二期了，不过他的情况还算不错的，有个病人在一期的时候就像你爸现在这样。医院里那些大夫也都尽心尽力的给瞧了，但得了这个病谁也没办法。”

  “呸，现在的医生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红包要是不到位就别想着尽心，这年头都是看钱办事。”

  “也不能这么说，好人还是有。”

  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凝固成了一个圆。母亲沉吟片刻，说道。

  “我想给你爸找个养老院。一来有人照顾，他的退休工资估计也够养老院的开销。二来，你也老大不小的该成家了。”

  “怎么成？有个糊涂爹，谁乐意嫁给我。”

  母亲看着晓洛的样子欲言又止，晓洛顿了顿接着说道。

  “我不同意把他送到养老院，成家的事我心里有数。还有，从明天开始我打算去单位住几天。”

  母亲长叹一声，说道。

  “你大了，自己拿主意吧。”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房间。晓洛蒙住被子，被子里的空气渐渐稀薄皮肤上也渗出一层如霜的汗。他将被子踢到床角，顿时一阵凉爽，而睡意也悄然消逝。

  云遮月，晓洛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

  “我要从这样的生活中消失。”

2.

  离开家的日子就像囚鸟飞离牢笼，虽然景色依旧，心情却是无比畅快。看天，看地都渗透着温柔的舒爽。

  宿舍在单位家属楼后面，而这条路是回宿舍的必经之路，路旁的小公园里回荡着孩子们响翻天的喧闹声，还有家长歇斯底里的担忧声。

  晓洛点支烟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的老长，恰好弥补了他身高上的不足。双目追随着烟雾飘散的方向，却不料没能及时收回来，它们被滑梯前的一对父子吸引了，孩子在滑梯顶，父亲在滑梯下，二人都在笑，笑声大的出奇。晓洛掐灭了烟向宿舍走去。

  “咱儿子几天没回来了？不会是失踪了吧？”

  父亲捧着水杯问着，母亲打么打么手上的面粉说道。

  “哼，被你打跑了。”

  “我啥时候打他了？”

  “你就是个老糊涂，就是你把咱儿子拖累惨了。”

  “小兔崽子还学会玩失踪了，赶紧打电话让他回来。”

  “我不打，要打你打。”

  父亲放下水杯拿起手机，当他准备拨号的时候发现想不起晓洛的号码是多少了，于是走进厨房站在母亲身边咳嗽一声，问道。

  “儿子电话多少来着？”

3.

  病房里贴着几张画，画中的人嘲笑着病床上的人，医生把玩着手里的听诊器。坐在病床上的晓洛手里突然多了一张纸，诊断结果那里写着阿尔兹海默症。他猛然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病房是假的，画中人是假的，医生和听诊器都是假的，可阿尔兹海默症却不依不饶的缠绕在父亲的脑子里，并一点点剥夺着他的记忆。

  晓洛用脚在床边暗中搜寻着拖鞋的位置，烟纸在火焰中发出舒心的喊叫声。烟雾在屋中慢慢扩散，直到消失不见。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有母亲发来的微信。

  ‘有空回趟家，你爸想你了。’

  晓洛把手机放在一边，拖鞋又不知道被甩去了哪里。

  次日清晨，晓洛和单位请了几天假，准备回家待几天。他从车窗看着外面的风景，排排树木遮挡着后面的矮草，麻雀在树叶间来回穿梭鸣叫。

  “妈，我回来了。”

  “快洗手吃饭。”

  “我爸呢？”

  “送去养老院了。”

  “我不是说不让送嘛，这要是让外人看见该怎么说？”

  母亲把他最喜欢吃的清蒸鱼放在餐桌上，淡淡的说道。

  “我岁数也大了，有时候真伺候不了他。没事的时候还行，一犯病就活回去了，当下的事一点不知道，我真怕再这样下去我也跟着他疯了。”

  晓洛叹口气问道。

  “哪家养老院？我去看看。”

  母亲告诉了晓洛地址，午饭过后他就直奔养老院而去。

  “我是柳长青的儿子，请问他在哪个房间？”

  护士打量了一下晓洛，说道。

  “这都三天了才想起来看看？”

  晓洛的脸火辣辣，说道。

  “最近工作忙...”

  护士伸手打住了晓洛的借口，说道。

  “不用跟我说，和你爸解释去吧。二楼203房间。”

  “谢谢。”

  晓洛没有直接进去，他站在门口从门上的玻璃向里面看。父亲坐在床边很拘谨的样子，双手规矩的放在双腿两边，鞋子就那么趿拉着，感觉脚尖一松劲儿就会掉下来。目光一直盯着地板，外面稍有风吹草动就小心翼翼的向外面瞟一眼，给人的感觉像是无期徒刑的犯人。

  “爸。”

  父亲抬头看着晓洛，目光略显呆滞，迟疑片刻才反应过来。

  “儿子，你怎么来了？”

  “我妈说你来这了，我过来看看你。住的还习惯吗？”

  父亲笑了笑，说道。

  “习惯，咋还能不习惯呢。你爸我原来跑大车，在哪都能住的惯。来的时候护工说我是运气最好的。”

  晓洛没听明白，于是问道。

  “运气好？什么意思？”

  父亲用手在房间里比划一下说道。

  “这个房间啊。这可是最后一间向阳的屋子，比咱家的阳光还足。中午吃完饭太阳一晒，睡他一觉，那叫一个美。下午起来出去下下棋，没有你妈的唠叨那叫一个自在。”

  晓洛笑了笑，说道。

  “你东西呢？我看看你缺啥不？”

  父亲指了指墙角的柜子，晓洛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兜子看了看。里面放着几件换洗衣服，牙膏牙刷，刮胡刀，还有父亲一直听评书解闷用的小音箱。晓洛心中一沉，随即将牙膏牙刷还有刮胡刀放进了卫生间，然后将小音箱放在了枕边。

  “你把它拿出来干什么？”

  “你不是一直听这个么？”

  “哦，是...是是是。我给忘了，我这脑子是越来越不行了。”

  “爸，那你在这好好住着，别和别人吵架，听护士的话。等下次我休息的时候再来看你。”

  父亲突然从床上站了起来，略显激动问道。

  “你要走啊？”

  “过几天我还来。”

  “别来了，你那么忙瞎跑什么。是时候找个对象了，你妈天天念叨。”

  “我知道了，放心吧。”

  晓洛边说边往外走，父亲边听边往外送。门口分别时，他一直看着晓洛步步生风的背影。

  “大了。”

4.

  公司的升职面试。这个机会晓洛已经等了很久，也为此准备了很久。他是倒数第二个面试者，要说这个顺序多少有些劣势。面试官不是机器人，一般到后半程的时候就已经没什么耐心了，更不用说是面对最后几人。但晓洛并没有给自己太大的压力，终于轮到他了。

  进考场时，他忘了关机。考试进行一半时他的电话突然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晓洛看了眼来电显示，随即又挂断电话，并将电话调为震动。安静的面试考场可以听见一切不应属于这里的声音，包括手机的震动声。

  “你可以走了。”

  面试官冷冷的甩下一句话，晓洛将手中的资料攥成团走出了考场。

  “什么事？非要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吗？”

  “你爸失踪了。”

  晓洛的心一下沉入湖底，不知父亲要将他的生活摧毁到哪一步才肯罢休。晓洛赶去养老院，看见母亲正在和护士理论。晓洛过去将面试失利的脾气发泄的淋漓尽致，几个护士和医生都被说的哑口无言，如果面试时给他足够发挥的时间，那个职位就绝对是晓洛的囊中之物。

  可争吵并不能帮他找到父亲。晓洛让母亲在养老院守着，自己出去找。他找遍街头，又跑遍巷尾。街边的烧烤摊子已经人满为患，小酒馆的招牌也霓虹闪烁。

  这个场景他似曾相识，就在那年他为了躲避父亲的打骂从家出逃的情形一样，而自己此时又恨又急的心情或许和当时父亲找他的心情也略像几分。

  “爸。”

  晓洛在一所小学门口看见了父亲的背影，虽然有些驼背，但这个背影就是父亲无疑。

  晓洛走到父亲身边又大喊一声。

  “爸。”

  父亲转过身眼神陌生的看着晓洛问道。

  “你是谁？”

  “你在这干嘛呢？”

  “我接我儿子放学，最近老师说他总逃课，我来这等着他，看见我他就不敢逃课了。”

  晓洛这才注意到这所小学就是儿时的母校。心中忽然一种重拾旧梦的感觉，他拉着父亲的手说道。

  “你儿子已经回家了，我带你回去找他。”

  “回去了？我怎么没见到他？那小子一定又逃课了，看我回去不打死他。”

  晓洛笑了笑，问道。

  “你就那么喜欢打他啊？”

  父亲沉吟片刻，说道。

  “哪能啊。但舍不得也得打，比起他怨恨我，我更怕他学坏。”

  “可以给他讲道理啊。”

  “没办法，没办法。”

  父亲口中一直念叨着没办法，就这样念叨了一路，转眼间他们就到了养老院。回去后，晓洛帮父亲洗漱完毕，安顿父亲睡下。

  “妈，明天带我爸回家吧。”

  母亲手抖了一下，随后看着晓洛脸上的表情，颤抖的说着。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