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危险

作者: 花海彩虹 | 来源:发表于2020-02-11 19:13 被阅读0次

在北方,尤其是中原地带,只要有了入冬的迹象,家家户户都会供暖。农村还是烧煤取暖,在城市基本都是通暖气,有统一的供暖设备,除了个别家庭开空调或者用热风扇。我家是传统的大多数,每到十一月中旬,房间里的暖气管道每天都咕噜咕噜的,像在消化食物的猫。每到这个时候,伴随着暖气管的轻微震动,我总以为要漏水,提前拿来一个盆子准备接水。爸总会轻松地说一句,人家试水呢,慌什么呢你!我便作罢。一个一个冬天都过去了。

我二十三岁了,大学毕业后,在念大学的城市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就回家了。在家依然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但每天依然忙碌地出去找活干。找了个送外卖的活,骑着电动车呼呼在秋天的风里奔驰,歪着头夹着手机给客户打电话,您好,外卖到了,下来取一下!送到了,被客户骂了,嫌我慢。我赶紧按培训时那样道歉赔不是。结果那个人越骂越凶,指着我鼻子,旁边人都睡眼惺忪地看着我。我实在忍受不了他骂人的话里包含了我太多的亲属,我嗷了一嗓子,把头盔甩地上,也指着他,操,嫌慢是吧,嫌慢你自己去下馆子啊,自己懒还不准人家慢个两分钟了?眼看我俩要干架,外面围的人也拥过来,说啥的都有,什么人家送餐的也不容易,什么你就一送餐的脾气咋这么臭,云云。热闹了一番,那人掂着外卖溜了。我捡起来头盔拍了拍土,盖头上也走了。那是最后一天干这个活儿,真想在人少的地方哭那么一小下。刚拿手挤了一下鼻子,就有人一巴掌拍我背上,一扭头,哟,是个送餐同仁。他嘀咕,车坏了?不送了?我三言两语把他打发走,对着天空痛快地嚎了一嗓子。太难了,明天找新活儿!不能卑微到被当成孙子使唤,你说是不?天空安安静静而且干干净净,连只鸟都没。

后来去送快递了,结果没干多久被举报了,说我偷快递,我说怎么可能。举报人说到门岗发现快递没了,就是你偷的。我说,就不能问问门卫老大爷吗。他说,老大爷都这岁数了,还能记得这些?我说,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当门卫,净进小偷了!他说,你把东西弄丢了还栽赃人家老大爷。我说,我亲手放在你们小区门岗的,调监控呗!他说,监控是个壳子,吓唬小偷的,那个红色的超大号的铃,瞧见没,也是吓唬小偷的。我说,操了,那就我的错呗。他说,那赔吧,不行就找你老板去。在门岗,隔着玻璃门,老大爷在里面咿咿呀呀不知道看的哪个频道的戏,我俩在外面面红耳赤。我说,这么着,我赔可以,但是你这东西这么贵,我不能全赔,咱们快递和卖家三方协议行不,都出点。他说,那行,但是你占大头。我说,行,但是你别打我们公司举报电话,我出了钱不说了,不能丢了饭碗。他说,没问题,咱微信加个好友,我跟卖家协商好了给你说,你把钱打给我。我答应。两天后,我把属于我份额的钱如数打给那个人,心想,唉,吃个亏呗,还能咋,找谁说理去,糟老头子,拿着物业的钱,净天天听王八蛋戏了,操。当天下午,我又在送货的路上,收到老板的微信消息,我摘掉手套拿出手机瞄了一眼,大概是把我辞退了,因为接到客户举报。我把剩下半电三轮的包裹挨个送完,去公司还了制服,交了车钥匙,滚蛋了。出来那天,我掏出烟盒里最后一支红塔山,打火机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调了,低头一点烟,火燎老高,差点把胡子燎光了。我深深抽了一口,自言自语道,真是个王八蛋啊。这个冬天是真他妈的冷。

工作断断续续,对象也铁定没着落。跟爸妈一起生活,一切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高三踌躇满志,要去大城市闯出一片天,然后把恁俩都接过去,我和媳妇儿好好孝敬恁俩!现在回到高三以前的生活,妈没以前那么和蔼了,从做饭这件事上能看出来,越来越应付。我一开始还辩驳一下,妈,饭没以前好吃了,咋回事?妈回答,你还没以前好了呢!我说,咱一码归一码中不,饭总不能凑合着吃啊。妈觉得自己可委屈,说,你没以前有拼劲儿了,妈干着没劲,这大学读了个啥啊。我也不吭了,要吭,也是站起来跟妈大吵一架,然后甩门出去,独自吃份麻辣烫,然后喝瓶青岛,冰凉冰凉的,能把牙冻掉那种。我努力逼着自己少说两句,不如陪妈一起做做饭算了。我一直在家扮演活宝的角色,跟我爸一起,每天爷俩二人转,逗得妈咯咯笑,瓜子皮都忘吐了。但是后来发生了件事,爸一下子变了个人,整天变得沉郁沉郁的,也不说几句话。我回家跟爸妈住,一方面是没地方住,一方面也是帮帮妈救救我爸。以前那个乐呵呵的人咋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努力劝也没啥结果,我变得暴躁起来了。

爸啥时候变了个人呢,要是没记错,就是徐叔去世的时候。徐叔去世这件事就是我爸性格大变的起点。我闲下来,就听爸给我讲徐叔,讲他的这位挚友。徐叔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在我印象里,他没干过什么正经工作,感觉游手好闲的,跟我爸是一起在化肥厂上班的同事,跟我爸岁数差不多大,后来他来都不在那干了。我爸在车间上班,后来说什么从香港订了俩机器,智能化生产,可以代替人工,我爸还有众多员工都下岗了,厂子怕工人闹事,还开了个什么开导大会,讲解什么是现代化企业,什么是人工智能,什么是“心若在,梦就在”,等等。徐叔有双慧眼,他在香港机器进驻工厂的前一年就辞职下海做买卖去了。那时候我才出生不久,妈每天抱着我上班,她在纺织厂当工人,好在纺织厂没有香港机器进来,她的饭碗保住了。我爸想再找点活干,妈说算了,你在家看孩子吧,我接俩活干,厂子的工作得好好珍惜,可不能辞职,领导巴不得辞职呢。爸说,那看起来你们领导没去香港调研过,我觉得香港那大地方,取代人工纺织的机器肯定有,只是他不知道。妈说,说什么呢你,盼着俺领导买个机器回来呐,机器来了我们也该走了,咱家以后吃啥?爸没吭,以后就老实巴交做了其他家庭里女人干的工作。妈每天都可累,通常带着疲惫和怨气回家,说什么领导今天又吵吵了等等。我爸在家把家务活都干完了,然后给我交代一会儿妈妈回家了我要怎么怎么表现,然后做一碗鸡蛋挂面摆在桌子上,给妈妈当夜宵。妈回来,爸马上帮着拿衣服拎包,然后不断地说笑话让妈高兴,他给我使使眼色,我也又蹦又跳地唱歌、讲笑话,最重要的是夸爸爸。妈绷了一天的脸也笑开花,然后让我坐她腿上,把碗里的鸡蛋夹给我。日子就这么不宽裕地过着,但至少都健康地生活,每天还有零零星星的欢笑。后来我上了小学,解放了爸,爸就开始名正言顺地找工作。

也是这个时间段,徐叔从南方回来了,而且带着灰头土脸的样子。徐叔来我家,爸从门口买了白干儿和酱牛肉,跟徐叔一起在客厅吃着喝着。我做完作业,就在客厅看电视,妈洗完衣服,也在客厅歇歇脚。徐叔的生活难啊,每挣一笔钱,就要补到以前的窟窿里去,拼死拼活干了五年,没背债,但俩兜也是空的。徐叔说,不想那有的没的了,咱没开大奔的命,就收起脚老老实实开五菱,这几年操碎了心,到头来啥都没,原先你们羡慕我有眼光会经商,我现在羡慕你们啊,老婆没找着,连个住处都没,房子都拿去当活资金了。爸妈琢磨出来徐叔的意思了,我扭头听了半天,也明白了,徐叔没地方去了,这是来求助的。我爸跟他碰了一杯,一口喝干,然后说,哥,真难呐,不过啊,你看我这,是不是,也没啥东西,羡慕啥,小孩才上学,长了个吃钱的嘴,天天喊着买这资料买那本子的,没完没了,恁弟妹纺织活儿干多了,天天手疼,下一批下岗的名单估计就有她,你再看我,我也忙着找活干呢。徐叔说,你这啥意思,我是贴这个脸来找你要钱来了?我这不是刚回来吗,那边一群狐朋狗友早不来往了,老实讲,还能说上话的人就你一个了,我来说几句话都不中?爸赶紧给徐叔倒上酒,说,喝糊涂了喝糊涂了,中,你接着说,接着说。徐叔说,老唐啊,让弟妹和小儿先回趟屋,咱俩往深的聊。爸给妈使了个眼色,然后对我说,葫芦,今天看的会儿不小了,回屋给你妈揉揉手去。妈带着我回屋了。徐叔说,这个,老唐啊,我现在身上剩了没几个子儿,这点钱救火用的,不能花在住酒店上啊,你说是不。爸说,是,是,钱得花在刀刃上。徐叔说,是啊老唐,还是你了解我,咱以前在厂子里干活的时候,我就愿意往你身上靠,就因为你懂我啊,跟你说话心里敞亮。爸说,不提以前,不提,不提,喝酒,喝酒,你接着说。徐叔抿了一小口,说,是这么个意思,我想呢,我这一段也赶着出去找个活干,但是得有个落脚处吧,能搁恁家待会儿不?爸又闷了一盅,说,哥,是这样...徐叔抢过来话茬儿,说,我知道,孩子小,家里进个生人不好,就俩星期,给我个空儿,让我凑活着待几天,咱俩今天喝不少,你肯定懵了,这样,我今天先走,找个招待所住一宿,你醒醒酒,跟恁媳妇好好商量商量,俺不给你出难题,中不。爸说,中,我问问你弟妹,主要是家里就她挣钱,我说话不一定当事,走,咱再走一个。爸举起酒杯,徐叔没跟上,他放下酒盅,说,那老唐你喝着,我撤了,哦,我现在用这个号,你看着打吧,咱不能强求,你说是不?徐叔苦笑着,拿起衣服开门。爸跟上,说,哥,咱底下走走不,喝得挺热的。徐叔没抬脸,说,你自个喝吧,我酒量就走到这儿了。门咣当一声。

那天晚上爸和妈都没怎么睡,一直小声嘀嘀咕咕。我半夜尿尿的时候,还听见妈说,不是咱不欢迎他,万一他赖这不走咋办,万一他在南方认识的人找过来咋办,他说自己一身轻,我可不信,做生意哪有不欠钱的。爸说,睡吧睡吧,葫芦明天还上学呢,我到天亮了给老徐打个电话,你别管了。第二天,中午放学,我房间多了俩拉杆箱和一件大黑袄,客厅里坐着徐叔和我爸。我爸说,葫芦,你徐叔,问声好啊,昨天才见了。我说,徐叔叔好。徐叔眯着眼,说,葫芦真乖。我进厨房,妈在做饭,妈看起来非常不高兴。午饭时间,爸说,葫芦啊,以后你早点写作业,然后跟爸妈一起睡,你屋让你徐叔住几天,不多,你徐叔说了就俩星期。说罢,我爸看了看徐叔,又说一遍,真不多,你徐叔就在这住俩星期。爸又看了看徐叔,徐叔会意地点头。爸吃了口菜,说,我跟你徐叔一块儿出去找活儿干,爸一个人还不好意思呢,恁徐叔能说会道,指定能找到好的活儿,好事儿啊!晚上睡下,一整天没搭理我爸的妈发话了,说,怎么个办法啊,你打了个电话就是让他住咱家呗,俩星期快着呢。爸说,俺俩找着活儿,他也想着租房子,一旦找到活儿,他就把兜里那点钱当租金,咱也不能见死不救吧,你说是不。妈白了爸一眼,说,不想搭理你。爸说,那咱不让他来的话,他没地方去,也没啥认识的人,要是搞起孬事来,你不觉得咱会变危险吗,给个台阶下吧,就当做好事积德了,是不是,睡吧睡吧,葫芦都打呼噜了。我眯了一眼爸,爸给妈捏肩,眯了一眼妈,妈噘着嘴小声骂爸,然后继续假装打呼噜。

后面几天,爸和徐叔俩人跑各个工厂找活儿干,都吃了闭门羹,好像自从化肥厂老板往香港跑了一趟,其他厂子老板都陆陆续续也跟着去了。不论到哪,工厂负责人都说,现在都是大机器了,现在厂子人都清不干净,还能往里招吗,恁说是这个理儿不?晃荡好几天,终于在一家连锁超市找了个卸货的活儿,凌晨的班,负责卸货和摆货,一天挣八十,干得好可以加薪,干不好直接清人。我爸和徐叔晚上十点出门,把花生油啊、牛奶啊、方便面啊一箱一箱从货车上搬下来,然后按品种挨个摆在货架上,然后隔天凌晨四点回来。头两天,爸带着徐叔静悄悄地回家,然后俩人在我屋挤着睡,我和我妈在大床上睡,也挺舒坦。接着有天,徐叔收拾东西,说找到住的地方了,离我们家挺近的,搬走了,谢谢我们。徐叔请我们一家三口吃了顿饭,饭桌上,徐叔一个劲儿给我爸倒酒点烟。我爸被徐叔带得烟越抽越凶,妈在一边掐我爸的腿,说,在外面抽够了哈,家里不能有一点烟味儿!爸笑笑,徐叔也陪着笑笑。我们一家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只是爸晚上才上班,家里晚上没团聚的时候,印象里,那两年,爸白天一直在睡,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老是说膀子酸。

做过生意就是不一样,徐叔的搬运工干得很出色,不仅出力,还帮检货员清点价码,还发现几次账目不清的情况,超市老板一下子开始待见他了。于是,两年后徐叔成了导购员,夜班变成白班,天天追着络绎不绝的顾客推销花生油。我爸还是夜班,叼着烟一箱子一箱子搬货。徐叔向老板推荐了我爸,说老唐吃苦耐劳、老实本分,当售货员吧,不会搞坏心眼。老板听了徐叔的话,我爸也成了白班,也不说膀子疼了。那天我爸带着我和我妈请徐叔吃了顿饭,表示感谢。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后来徐叔对超市的货源都摸清了,对进货送货都了如指掌,于是某天下班跟我爸一起喝酒的时候,商量了一下野心。徐叔说,老唐,咱干了这么些年了,你也会算账,我也知道从哪进货,咱俩出来单干吧。我爸比较知足常乐,说,要不就这吧,我怕咱折腾折腾又回到解放前喽。徐叔说,老唐,你这样就不对了,你不摸索摸索啥都没,要不然你现在还低三下四地卸货呢。我爸闷了酒,说,你啥意思,合着你对我有恩呗,我还得感激感激你呗,合着我以前不是个人呗。徐叔赶紧给我爸倒上酒,说,你看你,一喝酒啥都说,我没那意思,我觉得咱别老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咱现在有这个本事了,就干点其他的。我爸不吭了,点一支红旗渠,深深抽了一口,烟还没吐净,又紧接着抽了一口。徐叔说,那你考虑考虑吧,我是这么想的,咱租个门市,开个小超市,挨着个居民楼或者学校,真不少挣。我爸喝高了,白了徐叔一眼,下手撕盘子里的烧鸡,筷子吓得跑到桌子底下了。两人的小饭局,我爸借着酒劲占了上风,徐叔平时油嘴滑舌能说会道的反而成了下风。但过了俩月,徐叔还是占了上风,我爸清醒的时候确实没啥主见,也不会说难听话,跟妈在被窝里仔细琢磨,觉得徐叔的提议不孬,干就干吧。其实决定是我妈下的,她觉得徐叔某些方面比我爸强多了。

徐叔包下来一个商铺,前身是卖童装的。简单装修,然后联系货源和送货方式,接着上货、摆货。我爸忙着把货都码好,徐叔买了一卦鞭炮,用手托着,胸口像盘了一条红蟒蛇。徐叔说,冲天红的,响得很,放一卦炮,这一片儿的都知道咱家开业了。后来好像片儿警过来了,徐叔还交了罚款,因为附近学校正在进行期末考试,突然来了一阵子炮响,估计把小孩儿吓得铅笔都断了。总之,这家不大的小超市开张了。每到学校放学时,或者到了节假日,我爸和徐叔都在店里忙着收钱和补货。尤其是到了年关,徐叔提前一个月订年货,各种库尔勒梨啊、冰糖心苹果啊等等,都快摆到马路边了。这时候我上了初中,家里也好过了,也要好了,穿衣服也要大钩子了,妈老早也不在纺织厂干活了,在家全职做饭。虽然我们爷俩不用像以前那样巴结妈了,但是也天天编笑话让妈高兴,因为我上学,爸看门市,家里天天就妈一个人,而且干这么多年活落下手疼的病根儿了。

徐叔负责定期进货,平时看店是我爸,所以徐叔闲着没事干就找个摊儿下棋打牌。有时候我放学了,一帮同学勾肩搭背一起走,看见徐叔了,就给徐叔问个好。徐叔回一句,哟,葫芦,回去帮你爸看会儿店吧,让恁爸过来跟我打几把。这时候我的脸就羞得发红,都中学生了,不想让人再喊小名了,我就赶紧打个岔,拉着同学快步走。结果同学也开始喊我小名了,气死我了。晚上吃饭,给爸说,爸,以后都别喊我小名了,天天葫芦葫芦的,我早都不是光头了,叫我晓飞呗。爸说,好,以后就叫你晓飞,俺儿子早过了“光葫芦头,像皮球”的年龄了,是不,哈哈哈哈。我也陪衬着笑,说,吧,但是徐叔见了我还老喊我小名,有时候还喊我串儿,烦死了。爸说,咋喊你串儿啊。我说,那天跟徐叔顺道回家,徐叔问我为啥小名叫葫芦,我就说我从小就理光葫芦头,所以叫葫芦,徐叔说那你姓唐,不就是糖葫芦了,糖葫芦都是一串一串的,我以后就喊你串儿,显得亲呐。爸说,你不想吭就不答应算了。

晚上门市关了门,徐叔好带着我爸喝几口去。俩人烤了几串羊腰子,冰镇啤酒滋啦滋啦的,俩人边吃边喝。爸说,哥,晓飞这几天不高兴,说我惹他了,我说咋了,他说我老喊他小名。徐叔说,小孩罢了,你当真喊他小名,他敢给你甩脸子?爸说,不过我觉得吧,有的事顺着小孩儿点也中,你说嘞。徐叔说,那是你的问题,我反正跟他亲着呢,我有时候喊他串儿,哈哈哈。爸喝干了一次性杯子里的青岛,然后把被子捏了一下,说,叫串儿还不抵叫葫芦呢,啥是串儿啊,街上跑那才叫串儿,你看看。说罢爸指了指旁边桌底下正在扫荡残局的土狗。徐叔一愣,老唐,我可没这意思,我就图个乐,这点事你值当抬个声调?爸反复把玩手里的杯子,说,我知道没那意思,但是他不高兴了,咱不得哄哄哦。徐叔说,中中,晓飞晓飞。徐叔给我爸换了个杯子,倒上酒,凑近了一下,说,老唐,给你说个事儿。我爸接过杯子,说,啥事。徐叔望了望周围,小声说,咱找个时间洗个脚去?我爸说,啥意思?徐叔说,老唐,是这样,你看哈,我四十多了,一直打光棍,人家嫌我这人太流水,天天嘻嘻哈哈不干正事,一直没对象,但是说实话哈,这话就对你讲,我心里馋得慌。我爸噗嗤笑了出来,说,就这事,自己想法儿呗,用跟我商量?徐叔又靠近点,说,这不给你说说吗,你说这女人啥味儿啊,你肯定知道哈哈哈。我爸说,不想搭理你了,我以为你聊点啥呢。徐叔说,你看咱都人到四十了,我没体验过,你经常体验,估计也腻歪了,咱找个地方尝尝鲜?我爸撸了一整串腰子,说,别给我扯这有的没的,我就觉得俺媳妇好,不愿意出去沾染,俺媳妇越老越有味儿。说罢爸憋不住笑出来了,连带着刚进嘴的腰子,全喷出来了,旁边桌子底下的串儿摇着尾巴过来了。难不成这狗,也想着补补身子?爸说,哥啊,过了今天咱俩谁也不提了,操,咱俩都聊了点啥哈哈哈。徐叔跟着笑着,说,中,不说了不说了。俩人喝完酒离席,徐叔说,老唐,这女的,当真是越老越有味儿?爸做出一个掐脖子的动作,说,别说了别说了哈哈哈哈。

俩中年男人净说些垃圾话,可徐叔真的做出了实践。晚上关了门市,爸想照旧跟他出去喝两口儿,徐叔说今天有活儿,说完猥琐一笑,爸说,不想搭理你。徐叔去了个黑足疗店,终于尝到了女人的味道。而且是经常尝。后来拉我爸去,我爸说啥不去,徐叔说,咱这次真洗脚行不,你天天卸货上货呢,咱就爱惜爱惜咱身体中不?爸那天没喝酒,没啥胆子大的话,就被徐叔拉去了。足疗店里,徐叔给那几个年轻女郎一个眼色,俩女郎站起来拉着徐叔和我爸往里走,说是VIP服务。徐叔和我爸隔壁,徐叔老早就爽得不行,隔着墙都能感觉到颤抖。爸身边这个女郎拿着我爸的手往自己胸上按,然后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爸一把把她推一边子去,说,什么王八蛋,给我按脚啊,叫唤啥。那女郎没敢吭,就按部就班给我爸按了脚。我爸一肚子气,拿起衣服就走了,走之前敲敲隔壁的门,说,哥,我先走了。

感觉俩人有了点隔阂,不知道是什么隔阂。徐叔还是老给我爸说,不行,那女的不行。我爸听得烦躁躁的。有次徐叔帮我爸卸货,他上得老高,然后扭头对我爸说,老唐,你看看那个货架上缺几包情人梅?然后一个不留神摔下来了。爸马上背着他去医院,左脚背骨裂。之后俩月,徐叔都一瘸一拐的。有天,徐叔说他接到货源的电话,说那边老板说咱的货有一单出错了,然后接着都错了,账目对不上,想让咱拿着货单过去核查一下。我爸说,这不你负责吗。徐叔说,老唐,你看我这腿,你看还能走道不,是这个理儿不,这个很简单,你拿咱这个单子跟他们对一对,有错就补,没错咱就回,就当你出去玩了一圈。我爸听了,说,中。晚上爸收拾东西,我说我想要个滑板,批发市场应该有,还便宜。爸说,看情况吧,走一趟回一趟估计得在那住下。妈说,老徐呢,他不跟着?爸说,他现在压根没法走路,我自个去吧,晓飞,在家听话啊。第二天一早,爸就去长途车站了。

爸不在这两天,我发现有地方不对劲儿,连着两天,放学路上看见徐叔,给他打个招呼,他就哼一声,然后掏出手机打电话。回到家,就闻到家里有特别冲的烟味儿。妈过来,说,小儿,下学了,吃啥,我现在就做。我说,妈,家里啥味儿啊,有人抽烟哦?妈说,哪啊,咱家窗户开得大,楼上爷俩都抽烟,味儿都飘过来了,哈哈哈,吃啥,说吧。我说,这不以前我一回来你就做好了吗。妈说,妈这不在家干活嘛,妈手疼,你知道。我说,行吧妈,吃个鸡蛋挂面吧。妈去厨房了。爸慌里慌张赶过去,找到货源老板,说,这个单子找谁对对啊。老板说,咋了,货有错的吗,拿过来吧,我给对对。爸说,这不你们说有错吗,咋我说的错啊。老板不耐烦了,说,甭管这那,这生意根本不好做,别管恁多邪事儿了,对对。爸一脸懵,扒着门框等。过了会儿老板过来,说,我是没看出啥毛病,恁要以后不想订了就提前说,不用拐弯抹角的,跟着我们多爱出错似的。爸上前理论,哎你这个人。里面跑出来个女的赶紧拦住我爸和老板,看样子是老板娘。爸退了出来。中午,爸随便吃了碗过桥米线,喝了两瓶青岛,然后在批发市场瞎晃荡,货源店关门了,应该是吃午饭去了。爸上去就是一脚,蓝色的卷帘门上留下一个42码的凹陷。王八蛋,玩我是吧,爸嘀咕着。爸晚上随便住了个招待所,大半夜门缝里有塞小卡片的,爸打开灯看看小卡片上写的啥。女的,浓妆艳抹,只穿胸罩和裤衩,号码可能是买小了,器官基本都暴露着,而且勒得这女的都咧嘴了,一脸惆怅。王八蛋,真是王八蛋。爸咕嘟咕嘟喝了一罐青岛,闷头睡。第二天爸去体育器材店买了个青少年滑板,临走前又折回来,说,你们卖头盔吗,玩滑板用的,怕家里孩子磕住喽。店主说有,爸又付了次钱。瞎晃悠一会儿,去长途车站了。

过去三个多月,徐叔脚歇好了,爸说,哥,以后咱干啥都悠着点,上梯子拿货也专心点,别东张西望的。徐叔说,中,老唐,这段日子过得真不爽快,啥都干不成。我下学了,带着同学拐进自家超市,跟同学说,今天我请客,大伙儿吃零食吧。几个同学一人拿了一瓶可乐,说,这就行。我拿了一包话梅糖,一瓶苹果味醒目,说,徐叔,账算到我爸头上,走了。徐叔低头看故事会,随口应答,没问题,我的串儿。操,我心里暗自骂了一声,然后拽着同学快马加鞭,速度足够快,就能削弱同学的瞬时记忆。爸在里面仓库整理东西,说,刚刚谁啊?徐叔说,葫芦下学了。爸没接话。

后来,我爸,徐叔,跟旁边卖干果的兄弟俩成了朋友,四个人时不时的搞个酒局。饭桌上胡侃八侃,逮住酒瓶子都是闷头喝。爸拆了一盒红塔山,说,咱现在也有点钱了,但是呢,烟还是抽七块钱一盒的白塔,两盒白塔一箱青岛,舒坦!徐叔说,净扯,你那是抽不起,当年我在深圳抽雪茄,粗得跟萝卜似的,那劲儿大,但是些香。爸说,得得,徐老板厉害!徐叔说,给恁俩说,老唐再没恁有意思了。那俩哥们说,咋了。徐叔说,俺俩去洗脚,人家打工妹都爬他身上了,屋里没其他人。俩哥们赶紧说,然后呢然后呢?徐叔噗嗤一笑,说,他把人家骂了,嫌人家按脚不专业,哈哈哈哈哈哈哈。徐叔边拍桌子边笑,那俩哥们人仰马翻。爸喝得有点多,脾气也上头,但是碍于面前有俩新朋友,不好意思发火,也跟着赔笑,但是笑声里带着点怒火,说,哥,啥都说是吧,接着说吧,我还有啥好玩的?徐叔也有点上头了,说,老唐,你啥意思,闹个笑话也不中了?爸说,中,中,你继续。徐叔说,老唐,你别给我甩脸子,你今天能做这喝酒还得谢谢我呢,要不是我,你现在才刚上班,还等着卸货呢。那俩哥们一愣一愣的,心想这俩人咋着了,咋急了。我爸说,老徐,你不是做大生意吗,你不是去深圳了,现在咋在这待着呢?徐叔说,那也比你有骨气,在厂子里干那点脏活,天天被人家欺负,我辞职是因为我不想干,饿死也不会待在厂子里。爸急了,说,那就去饿死,当年咋还走投无路跑我家住了俩星期啊?徐叔站起来了,说,操,你信不信...我爸也站起来,说,操,你是不是耍过我,我不在家那两天,你干啥了?那俩哥们赶紧站起来栏我爸和徐叔,好在俩人没打起来,把话茬子咽肚子里了。俩哥们一边劝一个,说,以后喝酒归喝酒,别哔哔那么多。

打那天起,从我的记忆里出发,感觉爸和徐叔越走越远了。而且自那年起,过年的时候徐叔也没再来我家吃过饺子,妈有时还给她打电话,一打就是俩小时,我还想,劝徐叔吃顿饺子都能劝俩小时,可真行。我上高中了,妈闲不住,经常出去,只要问,就是去遛弯。徐叔也很少出现在店里,这个店基本就是我爸在经营。但俩人还不至于撕破脸,喝个酒吵几句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毕竟成年人,都快五十了。徐叔依然在进货方面打理得很周到,跟我爸也是有说有笑,只是俩人不咋一块儿喝酒了。爸迷上了下象棋,店里安了电脑,每天跟棋友决一高下。徐叔还是打打牌,看看故事会,时不时去洗个脚。

得知徐叔去世是我上大一的时候,妈在电话里说,徐叔和我爸在店里打理生意,徐叔又爬高拿货了,按我爸的话说,就是徐叔一边往上爬,一边还哼着曲儿,一不留神摔下来,这次是头着地。当时徐叔倒在地上哎呀哎呀地叫唤,不一会儿安静了,爸怕他就这么过去了,赶紧拍他脸,他神志不清了,一会儿哈哈笑笑,一会儿哭着喊妈妈。爸可能是也被吓着了,看着他倒在地上,自己也不知道干啥。旁边干果店的兄弟闻声而来,背起徐叔就往医院跑,但还是晚了,后脑出血,没救回来。徐叔没了,还不到五十岁。我请了假回家,因为徐叔没亲没故的,葬礼也显得异常冷清。我们一家三口都到了,隔壁卖干果的也去了。爸没掉泪,我觉得爸只要不喝酒,就不会轻易地情绪化。妈哭得很厉害,梨花带雨的。原来女人真是水做的啊,我想,不过失去这么好的朋友,男女表达伤心的方式应该是不同的。

过去这么久了,我依旧听我爸讲着关于徐叔的故事。这天晚上,妈先睡了,爸说,晓飞,跟爸出去喝酒去。我很惊讶,这是自从爸性格大变后第一次主动提出跟我出去,五年之久啊。我说,爸,这么冷的天,外面哪还有开着的店啊。爸说,走,走着看着。有家农家小炒还开着门,我们爷俩进去,一个素拼,两盘茴香肉饺子,两瓶青岛。爸夹起来一个芝麻酱面筋塞嘴里,慢悠悠地说,晓飞啊,你说,你徐叔走了几年了?我开了一瓶青岛,给爸满上,说,五年了吧,爸啊,我觉得等咱把徐叔忘干净了,这个世界上就没人记得有这个人了。爸说,不会,爸永远也忘不了。我说,是啊,爸的老朋友了。爸说,不是朋友的事,爸想给你说点别的事。我说,爸,我一定好好找工作,你别吵哈。爸说,哪门子啊,不是这个,爸想给你说说恁徐叔那天的事。我说,啊,说吧爸,哪天啊?爸连喝干两杯酒,说,死那天。我拿酒杯的手悬在空中,直勾勾看着我爸。

爸说,你徐叔爬梯子拿货那天压根没哼曲儿,他吃过跑神儿的亏,所以爬高很专心的。我说,那是因为?爸吃了口饺子,说,你徐叔上到最高处的时候,我突然感觉一切都该了结了。我说,爸,你俩咋了?爸说,要是当年咱家没收留你徐叔,要是我没跟他一起找工作,就没有后面的事,整天拿我开玩笑,拿你开玩笑,你不觉得“串儿”听起来很刺耳吗,他总要压我一头,总要拉我进坑,甚至还耍过我,有次他...爸没说下去,头埋得很低,整个胸膛一颤一颤的。我抽了几张纸递给爸,给他倒上酒。爸顿了顿,继续说,咱们三口之家一直吃低保,我也觉得高兴。我说,都木已成舟了爸,你接着说吧,后来咋了。爸上下嘴唇猛烈抖动,声带没了声音,话语像是从气管里发出来的,说,我,我使劲儿晃了一下梯子,你,你徐叔扑腾一下摔下来了,头着地,那一瞬间,我甚至很高兴。我定住了,世界在静止,我每眨一下眼睛,都好像在解冻时间。爸继续说,你徐叔在地上抽搐,嘴里哩哩啦啦说了啥也不知道,这时候救他应该来得及,但我不动,看着他一点点没动静,旁边店里有声音了,我才象征性地拍拍他脸,得知他死了,我心脏扑腾扑腾的,是高兴的声音。我想说点话,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就等爸的下文。爸说,我觉得吸附在咱家的害虫终于没了,高兴不假,但是过去了几天,我就赶紧不太对劲,我好像干了件违法的事,我不敢说话,我怕一张嘴就讲出实情,我看见隔壁卖干果的就害怕,晚上睡觉老梦见你徐叔躺在地上喊“老唐,老唐”。爸,别说了,我抢过来话茬,咱爷俩把桌上的饭收拾干净吧。爸点点头,低着头吃饺子。盘子里冒着热气,时间在加速解冻。

夜里躺在床上,我根本睡不着,我知道旁边屋子里的爸肯定也睁着眼睛。一片寂静,不一会儿,暖气管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我看见暖气管在颤抖,里面的热水要冲出来。“嘭”的一声,暖气管子炸了,浑浊恶臭的热水喷涌出来,我坐起来,发现根本无法阻挡水势,两只拖鞋已经飘了上来。我大喊,漏水了!漏水了!但我看不见门和窗户,我仿佛待在一个没有边际但也没有出口的场所,而水在不断升高,直到漫过我的床。我站起来,水在侵蚀我的脚,热气升腾,刺激我的眼睛。我用手划水,试图摸索出一个排水口。水越涨越高,直至吞噬我的身体。我在脏水里游泳,寻找出口,而水一直纠缠着我每一根汗毛。我拼命摆动,不想迷失在这里。游啊游啊,热水像一条麻绳一圈一圈缠着我的身体,散发的臭气堵塞我的呼吸道,我完全窒息,浑身不能动弹。我很疲惫,放弃了抵抗,胸腔的最后一点氧气被我消耗掉,我像一片脱离大树的叶子开始轻盈地下坠,不知哪里是尽头。我眯着眼睛,看到远处有光亮,我努力眨眼,用睫毛扫清视线,越发清晰,远处的光亮映出一个人形。我感觉他注意到了我,他在向我靠近。我也想向他靠近,可是无法动弹。愈来愈近了,甚至听到了声音,我把最后的力量积蓄到耳朵,试图听见他在说什么。终于隐隐约约听到了,他在撕心裂肺地呐喊——

“救救我!串儿,我是你徐叔!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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