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寝室心不在焉地写着实验报告的时候,听到了外面突然大起来的雨声,几乎是与此同时,桌上的手机很默契地震动了一下。
我点开我妈的微信头像一看,是一个“我想你了”的表情,不用说,一定是她发的,我妈从来不会同我说这样的话。
我放下了手机,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愧疚与难过。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她重复了无数次的那句“姐姐你五一回不回家”。
每次我都颇有耐心地向她解释:“不回去,姐姐五一要去大姐那里。”
她听完就有些不高兴了,哼唧道:“可是姐姐我想你。”
我也只能颇为无奈地继续解释:“我跟大姐过年的时候就约好了。”
然后她就不说话了,不停地在一旁发出断断续续的嘟囔。我一直不知道她那时是不是生我气了,因为下一次通话的开头,她仍是会兴高采烈地问我同样的话。
本打算回个电话给她的,眼睛掠过手机上的时间,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才八点。
我总是喜欢回忆,因为很多时候,你只有试着回头看,才能想清楚一些事情。
她出生于我读小学五年级那年,我整整大了她十岁。六年级那会儿,每次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那条路上,总能看到站在院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脚下的路的她。
她那时连路都走不稳当,我妈怕她摔着,平时也不让她往外跑。而她却趁着我妈做饭的间隙,一个人偷偷地扶着墙挪到了院门口。她一看到我,整个人就兴奋起来,大声地喊着:“姐姐,姐姐……”她那时刚会说话,语调总是怪怪的,显得格外得滑稽。
我走近了,她就会眨巴着眼睛,伸出双手,嘴里重复着“抱抱”。家里院落的墙面是凹凸不平的,她的掌心被弄得坑坑洼洼的,我一看就特别的心疼,也不管身后那于当时瘦小的我而言如“千金顶”的书包,一把就将她抱了起来。脚离了地,她就咯吱咯吱地笑了,搂着我的脖子,发出了“啵啵”的声音。口水沾到了我的脸颊上,湿漉漉的,可我还是很开心,一边走一边看着她乐呵呵地笑。
小学毕业之后,我去了距家千里之外的地方,补习英语。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孤身一人背井离乡。也是第一次感受到思念的深重。
那大概是我度过的最为煎熬的一个月吧。白天装成没事人一样,和身边的人嬉笑打闹,往返于寝室、学校、食堂这三个地方。我总是很忙,倒不是因为真的是学业繁重,事实上我们学得东西很少,我只是不停地在给自己找事做,一个月内,英语书被我从头到尾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翻阅了十几遍。而这种看似努力的背后,有的只是一种对空闲的恐惧。
一没有事做,我就会去想远方的人,想着天天给我做饭洗衣的母亲,想着她——那个总是会在家门口等我的人。而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衣服是自己和洗衣机洗的,饭菜是食堂阿姨做的,更没有等待的人。
想着想着我就难过得像是要窒息,枕头也总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湿了个透。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想家想到流泪,我是无声地哭着的,眼泪是不受控制地沿着脸颊蜿蜒而下的。我怀疑她们也是。
七月中旬,我妈不远千里带着她来了学校。远远地看到那两个模糊的身影时,我的眼眶就红了,仿佛所有的思念与委屈在那一刻都凝聚在了带着水色的眸光里。那时刚到中午,烈日当空,我带着她们去学校的食堂。她眼巴巴地看着我,像是要说什么,可我却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我怕多一眼就会抱着她嚎啕大哭。可是周围还有那么多陌生的人呢。
我妈一路上问了我很多话,我不想让她听到我变了调的声音,就一直以“嗯”或者点头来回应她。第一次发觉,校门口到食堂的距离,长得让人崩溃。灼热的阳光似乎要将人的心都烤焦了。
食堂里有个很和蔼的婆婆,打饭时碰到她,她总会笑着问我“在学校里习不习惯”、“想不想家”之类的话,她说话时带着浓重的乡音,令人费解的乡音里却包裹着浓浓的温情。她是我在那个陌生的地方见到的第一个带给我感动的人。
这次她看到我,倒是什么都没有问了,她看见了站在我身后的两个人,笑了起来,本来就很明显的皱纹变得更加细密,整个人像是又苍老了几分,她说:“小姑娘,妈妈和妹妹来看你了,呦,妹妹真可爱。”
我却倏忽低下了头来。那一字一句都不偏不倚地撞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恍然间似乎嗅到了泪崩的气息。
而后寻了一个离阳光较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我妈把她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她像是很高兴,一边晃着手上的勺子,一边到处张望,仿佛是有幸碰见了天底下最热闹的场面。
我低着头机械式地往口里塞饭,却忍不住用余光打量着她。倒是没瘦,可是黑了不少。瞄着瞄着我就有些魔怔,全然忘记了菜的存在,心里反而还奇怪着:今天饭怎么有甜味。
没等到吃完,我妈就突然向我凑近了些:“丫头,在学校想不想家?”
甜饭很快就带上了咸味。
我很没出息地擦了擦脸,缓了一下才抬起了头,哽咽着发出一丝细微的声音:“想。”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姐姐不哭。”说着就要伸出手来,想帮我擦已经干涸的眼泪。可惜她手短了,别说脸了,我放在桌上的手她都够不着。但她还是努力将身体往前倾,嘟着嘴,像是被这中间隔着的长桌给气着了:“坏。”
十分的傻气。
我哭笑不得,哽咽着向她伸出了双手:“来,姐姐抱你。”
年少时拼尽全力、不留退路地做过的许多事情,放到今天,我都是很难理解的。就像我六岁那年,刚学会骑儿童版的自行车,就惦记上了我爸的“老大哥”——我胡乱给他那看上去很威猛的自行车取的小名。七岁之前我就完全学会了。中途摔了多少跤是不可数的,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两次,我被我爸抱到了医院去缝针。缝针的时候我哭的很厉害,缝完了我还是会继续熊。虽然我离车凳还有好多年的距离,只能站着骑“老大哥”,可当我骑着它在院子里不停地转圈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盖世英雄。
又比如我明明害怕漂泊在外,对新学校也毫无喜爱,更挂念着那个总是在等我的人。但我要留在异乡的决心,却从未动摇过。那仿佛就是在潜移默化中于心涧产生的一个真 理:这就是我未来三年的归宿。
后来想想,目的是其次,更多的,是骨子里的倔强。如今这股倔强已随着千疮百孔的一腔孤勇,被磨的只剩下了点残渣。我欣赏当年无所畏惧的自己,但对她的愧疚丝毫不少于那点欣赏。
初中那三年,我一般一个月回来一次,有时遇到特殊情况,分别的时间就会是两个多月。月底,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她扑到我怀里,说我怎么才回来,而后又伸出手让我抱她,笑嘻嘻地捧着我的脸,左边右边各亲一下后就开始对着我絮叨。她的话总是多得可怕,一个人对着镜子都能说上半天。很多时候我都怀疑她上辈子可能是个小哑巴。
次月五号的时候,母亲送我去车站,她总是会哭着在后面追,我看着心里难受,就叫我妈停一下。我蹲下来一点一点地和她解释,我觉得我把所有的理由都挖出来给她了,也尽量在用一种她能听懂的叙述方式。可千言万语都抵不过她小声嘀咕的那一句:“可是我会想你。”我再说不出话来。
从那以后,我都会趁着她被其他事情分神的那段时间离开。可她就像是有了某种不可名状的魔力,基本上每次都能察觉到,再哭着追上来。
再后来的几年,她依旧还是那个样子,而我却很少中途停下了。不是舍得,而是因为舍不得。
九点刚过一刻钟,我跟我妈开了视频。我看不清她的脸,我问她:“你睡了么?”
我妈开了床头的灯:“没有,你妹妹睡了。”
失望与愧疚油然而生,我有些难过,却以一种听上去很随意的口气问我妈:“今天看到她说她想我了,还准备跟她说几句话的。对了,妈,她什么时候睡的?”
“八点多一点就睡了。”
我看了眼那个“我想你了”表情上的字:20:05。
听我妈说完几句类似于“早点休息”“按时吃饭”的叮嘱,我告诉她:“五一过后的那两个星期内我一定会回去,妈跟她说一声,再帮我说声对不起,我没有及时给她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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