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回到老家为小说找素材,我去遍了整个小镇,物是人非,许多故事原型都离开了这座边境小镇,岁月真的磨灭了他们曾留下的痕迹。褪色的墙、崎岖的路、路边叫卖的小吃店都成了记忆的一部分,再难找回。
当我站在正在拆迁的林菀高中门口,我看见了一个被人逼着跳入冰冷深沟里捡足球的男孩,他光着的脚板踏进刺骨的泥泞里,寒冷让他的眉毛微微抖动,当足球被抛到地面围观的人群四散开却无人伸手拉住他在深沟边摇晃的手臂,他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直到一双洁白如玉的手紧紧拽住了他。
在深沟里捡足球的男孩就是我,那个拽住我的人是我刚从大学毕业的初中班主任,她叫万清,大我8岁,那会我刚上高一。
出了深沟后,我看到她的白色连衣裙上沾满了沟底带上来的乌黑色淤泥,和洁白的衣服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的鞋子不知被他们藏到了哪里,光着脚,站在石板路上瑟瑟发抖。她没去清理衣服上的污渍,而是掏出纸巾给我擦脸上的淤泥。她问我:“鞋子到哪里去了?”我不安的看着她摇摇头,两只脚窘迫的叠在一起。她没再继续询问,把我带到了教师宿舍里,倒了一盆温水,拿来了一双女式的运动鞋。从那以后,周围的同学就给我起了个绰号“小姑娘。”
后来的三年时间,我经常被她叫去教师宿舍,逼着我学新知识写作文。万清老师眼睛很大特别爱笑,那时学校每个月都会举办文化月活动,我总能在舞台上看到她的身影。她只教着两个班的学生,但整个学校的人都知道她。后来我毕业去省外读了大学,很少回家几乎没再见过她,听以前的同学讲她被调到了其他地方去了。
我的老家没有农村的说法,除了最偏僻的山区以外,其他地方都被叫做贫穷的坝区。
万清老师和我一样都出生在镇子周边的万家坝,家庭贫困,一家人含辛茹苦把她送进了名牌大学,一毕业她就回老家的高中当了老师。那年和她一届走出去的大学生都选择留在了省外大城市打拼,只有她背着行李乘着哆哆嗦嗦的小马车回了老家。
据说她回到林菀高中的那天,全校师生,列队欢迎。给她准备了最高礼节的接待仪式,不为其他就因为万清老师是第一个名牌大学毕业回来的学生。
林菀高中建成了很多年,当时在附近的几个城市却没什么名气,生源一直很少。但万清老师回来以后,慕名到林菀读书的学生数量每年都在剧增,最多的时候加上初中部足有上万人。
万清老师刚到林菀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学校的老教师不认可她的教学能力。但校领导想要改个过去的风气给学校注入新鲜血液,毅然让她接受了初一的两个新生班,坚持让她做了我们班的班主任,一再表示坚决支持她的教学理念。万清老师也不负众望,用了一年时间给林菀带出了10多个优秀学生。
而我,就是这批学生中的一员。
这次成功的教学改革,也让万清老师成为了教育界的风云人物,她变得更加专注,时常在下班以后还给班里的同学补课教学。
那个时候课外辅导已经发展得很好,许多学校的老师都会在课后带几个学生赚点外快,但万清老师补课从来就不收钱,每个月的工资大部分都花费在给贫困学生改善伙食上。
我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犹豫了很久,想放弃跟着村里人到外地打工。我爸为此放下了家里的农活,去隔壁省打工给我挣学费生活费,打消了我打工的念头。我明白,是我爸不想让我再走他的老路放弃求学机会,但进了林菀高中,我学习的念头却更淡。
依然有人对我骚扰欺凌。我已经见惯了那些从初中就延续的欺负贫困生的手段,有时也会想任由他们作为我好好学习就好,用沉默代替反抗,以为这样就可以吓退那些欺负人为乐的调皮学生。可我感觉不到他们的后退,我的忍让与沉默只是让他们更变本加厉。
那年冬天新生开学我站在冰冷泥泞里。万清老师站在在深沟边,她独自伸出的手,像阳光一样。穿破了沟底散发着恶臭的淤泥,把我从茫然不知所措的生活里拉回了晴天下。曾经挚爱写作自信无比的我好像突然回来了,但是我仍然充满恐惧。
高二冬天的一个清晨,超过了收报名表的时间我还没有填好参加作文大赛的参赛信息,万清老师早有预料的走到我身边,把一份填好我个人信息的表格放在我的面前上。
教室宿舍里的温度热得如同烤炉,万清老师把我写过的所有文章收集编撰成册放在餐桌。她随手翻看一页大声的朗读,之后指导我对词句进行合理的修改美化。她站在窗前面对着我,说:“你写的很好,可以更好一些。”她的话轻的像羽毛沾染在我混沌的心脏砰砰直跳,我听了她的话,每次修改都有改变,参赛作品也在她的指导下终于成型。
比赛结果公布后,万清老师和我都受到了表彰,我也从小混混成为了作文大赛一等奖的优秀学生。万清老师还送了我一个礼物,一支黑色英雄牌的最新款钢笔。
万清老师有很多追求者,但一直没有结婚。大家都猜测她眼光高,想嫁给有钱人,在我心里她却不是这样的人。或许她只是想一心把我们带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在林菀高中的那三年,作为班里家庭最贫困的学生,我没少被万清老师格外关照,在她的教室宿舍里蹭了很多顿饭,次数多了学校里的人都开始猜测我和她的关系。她担心我自卑,每当有人疑惑,她总是会拉着我的手笑着对他们说:“这是我弟!”
因为我们都姓万,后来学校的人都以为我和她真是姐弟,林凡也是其中之一。
林凡是学校的历史老师,是万清老师的大学学弟,年龄和万清老师差不多。毕业以后从省外回了林菀高中当了老师。刚到学校没几天就对万清老师展开了疯狂的追求,但万清老师一直都没有松口。后来在学校老师的提议下,他把注意打到了我的头上,经常给我买吃的、送礼物让我帮他送情书。
那段时间,我又参加了几个作文比赛,成绩都很好。万清老师想让我参加全国的作文比赛,放学后经常开小灶教我写作文。她上课十分专注,每每这个时候我就会偷偷把林凡老师的情书放在她的书桌上的语文课本里。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万清老师知道了我替林凡老师送信的事,警告我不能替他干活。尽管她特意提醒我不要帮忙,但我依然准确把林凡老师的情书送到她的桌面上。万清老师不知为何,但学校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她终于遇见了那个可以配得上她的人。
那之后,林凡老师和万清老师两个人的关系不知不觉日渐亲密,林凡老师在课程教学上为她提供了有力的帮助,许多新颖的教学模式在他们日复一日的相处里被研究出来。
林凡老师把和万清老师求婚的日子选在了教师节。他穿着大学时买的西装,在全校师生的注视下给她朗诵了一首情诗。他站在紧张的站在舞台中央颤抖着举起手里的大喇叭,用最嘶哑的声音说出了最温柔的话。
他对万清老师说:“你回家的时候,我还在你停留的地方。但现在我想和你在这里一直停下去。”学生们不懂“一直停下去是什么意思。”但万清老师知道林凡本有更好的选择,但他跟着她的脚步回到了这里。
万清老师问:“以后还走吗?”
林凡老师回答:“你在哪我就在哪。”
我们不知道具体的求婚细节,只听说了后来的事情。万清老师申请调到了另一所条件艰苦的高中任教,林凡老师后来也申请调到了同一所学校。
自那以后,万清老师彻底消失在了公众的视野里,关于他们的消息却从来没有断绝。林凡老师卖掉城里的房子搬到万清老师所在的地方住。他们也结束了多年的爱情长跑,在山寨村民的隆重仪式性里举办了婚礼。
据说,后来万清老师和林凡老师的家人也搬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他们说:“一家人就应该住在一起。他们负责教育事业,我们负责帮补生活。”搬家后一年,两个人迎来了他们的爱情结晶,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女孩。
那会林凡老师已经知道万清老师根本没有弟弟,我因为常年在外,几经辗转和他们断了联系。等他们的孩子出生也没收到寄往家里的请帖。我猜,他们肯定很遗憾我没参加。
最后一次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是在一个初冬的清晨。万清老师和林凡老师被评选为年度感动人物,他们的身影出现在本地的电视台采访上。多年来两人对教育事业的付出才被大众所知,那所隐藏在大山里的高中也成为全国独一无二的存在。
次年春天,小镇迎来了久违的第一场雪。从没见过雪的我在从小长大的山林间结束了我的二十七岁,也迎来了我高中毕业的第九个年头,林菀高中也在一声巨响后被大雪掩埋。
在故乡的小镇,现在偶尔还能听人提及万清老师夫妇的事迹,她也成为了小镇一代年轻人的精神偶像被很多人津津乐道。果真应了她的那句话:“有的人天生就是为了这片土地存在的。”
如果没有万清老师,我的生命将和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大多数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多年前那只伸在空中的手,不仅将我从淤泥里拉了出来,也把我推向了从未看过的世界。
去年辞职后,我也回到了林菀镇上经营起一家餐馆。家里人常常替我打听万清老师的消息,但他们好像从这个小地方消失得毫无踪迹。直到几个月前,在一趟回万家坝的公交车上我遇到了两个人。
他们穿着彝族传统的服饰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乖巧的坐在他们的身边,眼睛很大笑起来很好看。
我握着一直放在兜里的英雄牌钢笔,穿过人群走到他们的面前。把钢笔在她的眼前晃了晃,才说道:“小妹妹,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他们笑了,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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