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摄影、撰文：梦江南

     一直想写写我的父亲，又怕写不好，怕写不出父亲本来的风采。前几天回老家，发现父亲的腰有点弯了，心中不免有点酸楚，又涌起了想写写父亲的念头。

       父亲的一生跌宕起伏，颇具传奇色彩。父亲从小丧母，奶奶去世时，父亲才十五岁，小姑只有四岁，我爷爷怕小孩受委屈，所以一生未再续弦。一家人的收入就靠爷爷那时在“生产队”的工分，可想而知当时家庭的窘况，要养五个小孩，难啊！父亲是五兄妹的老大，要照顾弟弟妹妹，很多事情要由他作主，因此从小就养成了一种独立自主、好强执着的性格。后来他独自出去闯荡江湖，成就一番事业，可能与他年少时的磨难分不开吧。

     父亲读书不多，只上过小学，听父亲说他已考上了初中了，但当时村里不给盖章，而那时读初中是需要村里出证明的，父亲的初中梦就这样离他而去了。父亲16岁就到生产队帮忙割稻子，一角五分钱一百斤，赚钱给弟弟妹妹做衣衫，这期间还要帮弟弟妹妹洗衣服、补衣服，对于一个16岁的少年来说，这真够辛苦的。后来随着年龄的增大，父亲就到外地去 “ 做民工”了(做民工就是打工的意思，当时叫做民工)。他在很多地方打过工，在皖赣铁路的建筑工地上流过辛勤的汗水，九 江“7105”工程的成功有他的一份功劳，后又在弋阳、新余等地辗转奔波。付出总会得到回报的，由于父亲在外做民工补贴家用，家中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家人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父亲打工生涯中最值得一写的应该是在景德镇的时候，当年他32岁，由一个做民工的变成了一个“包工头”(即自己承包工程做老板)，这也算是他一生中的一个转折点。父亲到景德镇承包瓷石矿也算是机缘巧合，开始是随一个浙江人去做民工的，做了一个月大家散伙了，父亲就回广丰了。可能是父亲的放炮的手艺好吧，景德镇人又写信来叫他去做。父亲的放炮技术是很好的，是开山打山洞采矿行业中的“霸堂师”，他曾经自豪地说，没有他不敢放的炮，没有他不会放的炮！

     经过一番协商订好合同，父亲终于承包下了“三宝瓷石矿”，开采瓷石供景德镇陶瓷厂使用。当地人还想看父亲的笑话，因为他们承包该厂时开采的矿石总是不够陶瓷厂使用。没想到的是，第一天父亲一炮下来，从山洞里拉出来的瓷石就堆满了整个码头。当地的大队支书直翘大拇指：“这真是该你们广丰人赚的钱，我们本地人半个月也采不出这么多的矿石……”此后的几天，其他瓷石矿来参观取经的人络绎不绝，很是让父亲风光了一把。从此奠定了父亲在景德镇采矿行业的地位，当地人见到他，都很尊敬地叫他一声“周师傅”。由于瓷石矿在大山中，没有通公交车，每天父亲就要骑自行车到十几里外的市里去买菜，有时下午去买菜，回来时已是夜晚。那是十几里山路，白天人就少，晚上更是冷冷清清的，听当地人说，山路上那一处叫“铁笼关虎”的地方曾经发生过抢劫的事。然而父亲一个人来来往往，从来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或许与父亲那时的一个英明决策有关吧。

     承包了瓷石矿后，跟父亲做事的员工都是广丰人，沾亲带故的，关系都很好。为了扩大声势，以免受当地人欺负，父亲特意从洋口请了一个叫“东怪”的教打师父到景德镇来传授功夫。于是每天早晚舞拳弄捧，颇具声势，当地人也都看到了，“广丰人会功夫的”就这样传开了，这件事的直接效果就是父亲在景德镇的十几年里，当地人从来不敢跟广丰人吵架。不过大家确实也都学到了一些防身之术，锻炼了身体。父亲个头一般，但长得健壮又彪悍，平时又不苟言笑，当地人都不敢惹他。为了以防万一，父亲每天外出买菜，腰里都藏了两把匕首，20厘米长，这两把匕首我是亲眼见过的，好在没有用过。唉，在外打工赚点钱真不易啊！

父亲在三宝瓷石矿，身边的就是瓷石。

      父亲在当地的名气是很大的，说到这事还有一个典故。我的两个弟弟都是在景德镇偷生出来的，有一次母亲“坐月子”，外婆就从广丰赶到景德镇去照顾母亲。外婆是个不识字也不会说普通话的乡下女子，由于记错了日子，外婆比约好的日子早一天到了景德镇，那时还没有手机，外婆就硬是靠自己一个人找到父亲的瓷石矿。事后外婆说，她当时非常着急，她说的话别人不懂，别人说的话她也不懂，别人写字给她看，她又不识字，真是急死人了。突然她急中生智，翘起一个大拇指不断比划，     “哦，是找周师傅的！”别人终于明白了，就这样她找到了瓷石矿。由此可见，父亲当时在景德镇确实是响当当的。

     父亲在景德镇一干就是十多年，期间也到新余等地承包过其他工程，后来都转让给我二叔干了。可以说景德镇是父亲的第二故乡，景德镇话也说得很溜，当地干部劝父亲迁移到景德镇生活，后来由于我爷爷的反对，最终不了了之。

     经过父亲几年的努力，家境逐渐殷实起来了。于是爷爷把建造新房子提上了日程，再说二叔小叔也到了该娶老婆的时候了，在农村没有房子想娶媳妇是很麻烦的。我家一共建了三次房，第一次建的是三席青砖瓦房，在当时比较轰动，周围几个村子的人经过我家都会指指点点，暗翘大拇指，惊叹“青砖屋呀”！当时有一栋青砖瓦房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了。第二次建的是五席红砖房(后来又时兴红砖了)，是拆了才建几年的青砖房扩建而成的，颇花了父亲的一些钱。第三次建的是八席三层平顶房，也是拆了红砖房扩建而成的，也就是现在父亲居住的房子。几次拆建房子，让我们家在村子里颇有名气，大家说到父亲，都会由衷地感叹：能人啊！

     父亲长年在外忙于赚钱，一年都难得回家几次，但对我的教育却毫不松懈，可以说对我一辈子影响最大的人就是父亲了。

     小时候，我非常顽皮，成天在外玩耍不着家。有一次，我在外面玩打谷机，把邻居的小孩的手轧破了。母亲非常生气，捉到我后把我关到他们的卧室里，不让我出去。（母亲是个非常和蔼的人，有记忆以来她就没打过我们，我家是典型的严父慈母型。）当时我很恼火，找了把剪刀把父母结婚时的“花床”的前档戳了个满天星，以此来发泄自己的愤怒。那天运气真不好，父亲刚好从外地回来，看得这一幕就顺手给了我一巴掌，我被他打得晕头转向。父亲接着又拿出一支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吼道：“给我站到里面去，好好反省，我没叫你就不许出来！”然后父亲去田里干活了，就这样我在圈里站了一下午。我大奶奶让我出来，我也不敢出来，直到父亲干活回来，我才得以“解放”！

      此后父亲的“画地为牢”法我还尝过几回，效果还是挺好的，再也不敢为所欲为了。小时候，我们兄妹五个人都怕父亲，是真心的怕！有时我们几兄妹在屋里吵闹，父亲在屋外咳嗽一声，我们就静悄悄的。我们几兄妹有时打闹的时候，小姑管不住就吓唬我们说“老虎来了”，我们就不敢出声。父亲就是我们那时眼中的“老虎”，可见当时父亲的家规是多么的严。

     父亲对我们的教育是很严格的，最害怕的是父亲的巴掌，但他绝不允许别人欺负我们。           我读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一个我同村的同学叫周建溪，他长得高高大大，我当时个子小，于是总欺负我，经常放学就在村口拦住打我。我又打不过他，就哭着回去告诉爷爷，爷爷将此事告诉了他父母，告诫他以后不要再打了。但效果不好，周建溪还是经常会欺负我，爷爷可能觉得小孩子打打闹闹是小事儿，也就没怎么管了。可是那时却是我最痛苦的事啊，每次放学走到村口就害怕。

     有一次，我又被打了，那天父亲刚好从景德镇回家了，得知原委后勃然大怒：“这么没用，天天被别人欺负！下次他再打你，你就拼命和他打，打赢了回来就炒鸡蛋给你吃！打输了回家也要挨打……”父亲不是愤怒于我被欺负，而是愤怒于我的懦弱。第二天放学，周建溪又在村口拦住我。或许是被鸡蛋诱惑了吧，或许是怕打输了回家挨打，我彻底愤怒了，操起路边大石头不要命的向他冲去，他被我的气势所慑，抵挡几下转身就逃，我拿着石头一直追到他家里去，慌得他妈扯住我才作罢。从此以后，周建溪再也不敢欺负我了，后来我们反而成为要好的朋友，在初中时他得了肝炎，别的同学都不敢和他来往，我照样和他一起往返学校。当然后来鸡蛋是没有吃到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一直耿耿于怀，总觉得被父亲骗了……

     父亲以这种方式告诉我，遇到困难要敢于面对，“两军相逢勇者胜”，自己的事要自己解决，这让我受益匪浅！

       1991年我进入五都中学读高中，正是父亲在景德镇的时候，我母亲也随父亲去了，我也住校了。父亲对我的生活、学习非常牵挂，但那时电话还少得可怜，我们就一直书信来往。我呢，考得好的时候就会写信给他，考得差就不写。父亲一段时间没收到信，就会说一定是考差了，父亲是如此的了解我。

      在高中时，我的成绩一直挺好的，一般是班上前几名。但是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小说，成绩下降了。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考砸了，当时正是年终的时候，父亲也在家。父亲非常生气，呵斥我跪下好好反思，我当时已是十六七岁大小伙子了，心中很不情愿这么做，但在父亲的积威下，我还是跪下了。父亲一顿好好数落，然后叫我写保证书，要考到多少多少分。于是我一番痛定思痛后写下了保证书，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父亲又发话了，“在保证书上盖上血手印！”天啊，要用刀割破手指挤出血，这也太残忍了！我想反抗，但……真不敢啊！在父亲的威逼下，我最终找了个针戳破手指尖，挤出了一点血印在保证书上。那个痛啊，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事后，我非常愤懑，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下定决心好好读书，为自己争口气，长大后就再也不受他的气了。为此，我还自己用毛笔写了一幅字“为自己争口气”，贴在书桌上面。唉，那时真是太幼稚了，体会不到父亲的一番用意。

     此后的求学生涯中，我再也不敢松懈了。我后来能考上大学，或许与父亲的这次教训有莫大的关系，真得感谢父亲的良苦用心。

     我参加工作后，父亲也已年届五十了，已不再在外包工程，于是在家种田。然而父亲那种好强的性格一点也没变，种水稻一定要种得最好，种“千金薯”要种得最粗最长。（“千金薯”就是山药，少阳的千金薯是一大特色产品。）有一次，父亲在挖薯，挖薯是一件非常麻烦非常累的事，旁边刚好有一台挖机在做事，于是就叫挖机过来帮我们挖薯，真是开创了挖薯的先河，父亲也算是又得了个第一。父亲做任何事都要求做得最好，父亲就是如此的好强。

     如今，父亲已近古稀之年了，仍然躬耕不辍，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活到老，做到老”。父亲啊，您已辛苦一辈子了，也该歇歇了。您的身体比原来消瘦了，但您让您的孩子们个个健康成长；您的腰是有点弯了，但您挺起了全家人的脊梁；您的容颜虽已沧桑，却让您的儿孙们个个神采飞扬……

       耳边常回荡着降央卓玛的天籁之音：“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愿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是啊，愿我的父母健康平安，愿天下的父母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