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二年前的那个腊八节,是39岁的她吃的最后一个腊八粥。
说是吃,也就是三两个小半瓢羹的样子。她最近个把月都没能下床了。小细胞肺癌,查出来时已经是晚期,已扩散到左右肝叶上了。在积极而顽强地与癌魔抗争了十三个月之后,她还是倒下了。倒下便没能再起床,因为肝已肿大,梗在腰间硬得像块钢板。若是平躺在床上,“钢板”压迫得五脏六腑愈发地难受,她只好侧躺着,也只能侧躺着。大小便的时候由母亲和她的丈夫架着她两边胳膊扶起来,掂着坐到床面前的一便桶上。完事儿后再扶着侧躺下去。
在她最后的日子里,依照她的意愿从省城送回到她千里之外的娘屋。按丈夫老家的风俗,女人在最后的日子里该回到他的老家去,人没了也应安葬在丈夫老家的老坟地盘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是丈夫的老家都没人居住了,她是知道的,所以最后她自己决定回到娘屋。她娘屋的父母兄弟也都是支持的,家里毕竟只有她一个女孩。丈夫当然是要护送着来侍候她的,寸步未离地守着她最后的日子。
腊八节这天中午,她的母亲照例煮了一锅腊八粥。开饭的时候,冬日暖阳艳艳地洒满一院子,入冬以来少有的好天气。除了她的丈夫,其余的家人们都端了饭碗坐在院子里吃。丈夫端了一小碗腊八粥进卧屋,在床前的小凳子上,和她面对面坐着。他哄她吃腊八粥,她微微点头同意。而侧躺着是没法喂满瓢羹的,他就用小半瓢羹粥糊糊不带一粒米一颗豆子地喂她,以免堵着她的喉管。她象征性地吃了三个小半瓢羹,便摇头不要再喂了。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病成这个样子,他背地里不知道流过多少回眼泪。这会儿他也没胃口吃饭,便放下碗筷,紧挨着床边坐下,将半边脸贴在她的已肿胀的半边脸颊上。他又偷偷流了泪便极快地拭去。他附在她的耳边为她已回天无力的生命真诚地致歉:“对不起,老婆,我没照顾好你,让你得病了受罪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好好爱你……”。
“我这辈子已经知足了,得了这坏坏病是我的命数,不怪你。我唯一的遗憾是没能看着䎟梵长大。我原本想着扛几年能看着她读大学的……”,她气若游丝,涓涓的泪水涌出眼角顺着她肿胀的脸颊流向枕头。他抽出纸巾轻轻地替她拭泪。
“对~不~起……”,他欲语泪先流,悲伤得泣不成声。
“你别哭,我这辈子虽然短暂,真的已经很知足了。要是早知道我这病治不好就不花这么多冤枉钱了,留着给䎟梵上大学用。你把钱都花给我了,往后你爷俩咋过日子?我走了,后面你要是遇到合适的女人,再找一个,只要对你好对梵好,别让梵受委屈就行……”,她很吃力地睁了睁肿得仅剩一条缝的眼。
“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咱们的女儿,不让她受委屈……”他心里很清楚,她最放心不下的是他们的宝贝女儿梵。
这个腊八节的中午,她当是留下了最后的托付与遗言。一周后的腊月十四临晨四点,她呼出了她在这尘世间的最后一口气,在丈夫怀里,在女儿紧握着的手里,她永远地闭了眼。
(二)
五年后,在他的女儿梵读大学二年级时,36岁的兰子正式走进了他的生活。
兰子在此之前已“南漂”八年,经人牵线搭桥认识了他。初次见面,合不合适,他心里没底。第一步只能看兰子跟䎟梵有没有眼缘。在他心里,再续弦的女人合不合适的重要前提是看能不能与䎟梵友好相处。无论如何不能让䎟梵受委屈,这是他对病故妻子的承诺。他早已在心里划下这道底线,却不曾说出来。
他抽一个周末的空闲开车载着兰子去了䎟梵所在的大学校园,约䎟梵一起吃中饭。“南漂”八年的工作与生活的历练,使她与䎟梵完全没有代沟,几乎是一见如故。兰子和䎟梵从当下的流行时尚穿搭到明星八卦,再到发型与脸型的匹配以及口红颜色化妆技巧等等,聊得很投缘。看得出,䎟梵也挺开心。欢快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尤其是在充满着青春气息的大学校园里。在快要离开校园时兰子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只崭新的手表,“这是我前不久在香港买的一只时尚表,人民币不到五千块,也不是啥大牌子,你要是不嫌弃我就送你算是见面礼啦。”兰子对䎟梵说这话时是一脸的真诚。看得出,兰子挺喜欢这位小她17岁的女生。“谢谢阿姨,初次见面就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么好意思呢!”䎟梵微笑着礼貌答谢,双手接过手表,当着兰子的面戴在腕上,十分好看。
他和兰子正式确立了关系。没多久,兰子辞了在南方收入不菲的工作回到武汉与他生活在一起。
一个是丈夫出轨而离婚多年一直单着,一个是妻子病故后单着。他们重新组建家庭并且想要经营好一个充满幸福感的家庭,着实不易。他和她都在为之默默努力着。
时光飞逝,他和兰子已走过了第一个七年。这年也是疫情第三年。兰子的母亲被确诊肺胰腺癌晚期,所剩日子不多了。他陪着她回到千里之外的老家,陪伴母亲最后的日子。
这天中午,岳母象征性地喝了几口汤,见兰子进厨房忙去了,喊他坐到身边,给对他交待:“兰子也是个苦命人,两个月大的时候,被人丢在我们村口河边的石头上,是我抱回来养大的,至今不知道她的生身父母是谁,住在哪里。那个年代我们这地方大都缺吃少穿的,我们家生活条件也不好。最穷的时候,一家人常年都吃不饱饭。她那时候没奶吃,我就抓一把米放进瓷缸子里,汆半缸水放到煤炉子上熬,熬成米糊糊后再用筷子沾一筷头猪油搅一搅,凉温不烫嘴了喂她喝。每年过年,再穷我都要去供销社里买点花花布给她缝新衣服。她从小跟你伯学得脾气不好,还是个急性子,但她心眼儿实,有时候说话不会拐弯,把人得罪了自己还不知道。往后你就多担待着点,她小你九岁,你就把她当个小妹妹。遇到啥事有商有量,好好说话,别争别吵,把日子过好……”,岳母忍受着癌细胞浑身扩散的疼痛,一句一句吐字清楚思路清晰地完成了最后的托付。
“妈,您放心,我不会让她受委屈的”。他心里清楚,来日不多的岳母是对他们不放心。兰子虽然是她捡回来的,却也是她的心头肉,是她最大的牵挂。
(三)
世上只有妈妈好。䎟梵,兰子,都是妈妈临终前最放不下的是小棉袄。于他,两边都是妈妈对小棉袄的最后托付。他是一肩担着两头托付的人。
托付,不可辜负。他时常在心里掂量着䎟梵和兰子在他生命中的份量。二婚家庭,绝不止是两个人爱得真不真深不深的问题,而是彼此能否和谐相处的问题。他也总是在女儿和二婚女人两边权衡与平衡着,两边都想呵护好,两边都不能受到伤害。他心里很清楚,乍见之欢抵不过久处不厌。年好过月好过,日子不好过。牙齿跟舌头虽然很亲密,也难免有磕着碰着伤着的时候。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有一天非要有伤害与委屈,他宁愿一个人默默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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