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似水
夏日的午后，爷爷和奶奶静静地坐在炕沿上，奶奶坐在西头儿，爷爷坐在东头儿。
奶奶用扇子扇着风，爷爷正往干瘪的嘴里塞冰糖……
“你还吃？一下午唆啦十几块儿了，你没听孩子们说吗，这玩意儿吃多了不好……”
奶奶的声音打破了小屋的宁静。
“啊？你说啥？”
“我说你少吃点儿……”
奶奶声音更大了。
“嗨，一把年纪了，不定哪天就走喽……”
说完两眼直直地盯着窗外,可窗外的一切他都看不见，只能隐隐地感到一点光亮……
奶奶没言语继续用扇子扇着风。
……
“哎？你说这一下午咋这么静呢？人到哪去了？都出去啦？”
“刚才我还看一见个人影儿进来，咋没和我们说个话儿？”
奶奶嘟嘟囔囔说了好一通。
爷爷若无其事地又往干瘪的嘴里塞了一块冰糖，嘴唇一撅一撅地唆啦，手里不停地摆弄着冰糖盒子……
“我说你听没听到我说话啊？”
“啊？你说啥？”爷爷把耳朵凑近奶奶。
奶奶又提高嗓门把刚才嘟囔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说你把大夫开的药吃了没有啊？”
奶奶侧过脸去问爷爷。
爷爷没吭气儿。
“你得吃药，还能活个三年两年的不是？”
沉默了一会奶奶继续说。
爷爷还是没吭气儿……
阳光渐渐淡薄，西沉……
“爸，妈，饭搁这了啊。”
儿媳把饭菜放在炕边的小桌上出去了。
奶奶放下扇子，摸索着递给爷爷一碗饭，饭上面盖着菜。
“今天的饭不知道咋样？”
奶奶尽力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碗，可惜真的什么也看不清……
“唉，这肉咬不动啊……”
爷爷叹着气，搁下筷子，摸索着去箱子里找“零食”去了。
这是一个红木箱，里面杂七杂八装满了爷爷奶奶的零食，小面包啊，小蛋糕啊，饼干啊，牛奶啊……都是他们出钱让儿孙们帮忙储备的，箱子就在炕上靠墙放着。
“你也吃这个吧！”
爷爷递给奶奶一块儿蛋糕，又递给她一袋牛奶。
可惜他们都不知道这奶已经过期了。
他们默默地吃着，喝着……
日复一日，小屋里总是这样的安静，总有这样毫无新意的对话……
这天晚上，奶奶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到爷爷一直往自己身边蜷缩，身体在发抖，奶奶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爷爷的身子冰凉，她又下意识去摸他的头，也是冰冷的。
她慌乱地把爷爷瘦小的身子揽入自己怀里，她能感觉到爷爷急促的呼吸。爷爷痛苦地呻吟着，好像有话要对奶奶说，可是声音卡在喉咙里，说不出一句话。
奶奶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趴在爷爷耳边大声问：
“我说你是不是要走啦？”
爷爷吃力地点点头。
沉默……
爷爷依然蜷缩在奶奶怀里，呻吟着……
“你就是想走啦，病了药也不吃针也不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总是趁我不注意把药扔在地上，我穿鞋时摸到过好几次……”
“我知道你活得不快乐，所以想走了……”
“可你走了留我一个怎么办呐？”
奶奶揽着爷爷自言自语地叨念……
漆黑的夜，冰冷的夜……
终于——
熬过去了……
太阳渐渐露出头，升高，释放光芒，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是爷爷的太阳却要西沉，永远落下，而奶奶的阳光呢？新的一天究竟属于谁？
奶奶穿好衣服，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地找到他的儿子。
“你爸估计过不了今天啦，该准备什么就准备吧……”
奶奶语气平静。
“嗯。”
儿子也很平静。
太阳越升越高，寂静的小院里人也越来越多，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喧闹无比。
男人们把一副红木棺材抬到小院中央，女人们有的在厨房忙碌，有的在裁剪孝布……
爷爷依然在炕上呻吟，甚至有时会发出痛苦的嚎叫。亲人们一波儿接一波儿的进来，有的嚎啕大哭，有的低头啜泣，也有的由于对将死之人的畏惧看过一眼后便掩面偷偷溜出去了……
小屋里奶奶最为平静，往爷爷冰冷的身上盖被，完成他临终前的每一样需求：喂水，接尿……
她还不停地劝慰悲恸哭喊的儿女亲人们：
“孩子们，别哭了，这是喜丧，就让他安安静静地去那边享福吧，他也该走了……”
爷爷似乎也再没力气挣扎了，忽然安静下来，眼睛使劲地睁大，盯住一个目标，努力地看……
有人说他在“望路”，有的则示意儿孙们赶紧给老人穿上寿衣，当地习俗讲究走马入殓，即在咽气前把人抬进棺材。
于是，众人又开始忙碌起来，儿子给父亲剃了胡须，理了头发，然后大家又七手八脚地给老人穿寿衣，一层一层地，由内而外，从头到脚，终于在咽气前完成了这一系列的程序……
最后呢，最后大家又七手八脚地把老人抬进了棺木……
“离了旧房住新房，祖祖辈辈大吉祥……”
主持丧事的人开始念起了入殓咒。
儿孙们扑倒在灵柩前哭嚎，惊天动地……
临近黄昏，太阳西沉，光芒逐渐收敛，新的一天行将结束，爷爷的灵柩静静地停在小院中央，月亮静静地升起来了，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爷爷只是从他的小窝挪到了另一个小窝。
奶奶一个人在小屋里睡着了，睡得很沉，好像爷爷仍在身边，半夜奶奶醒来开始摸索着找药。
“我说你吃不吃两片儿啊……”
小屋里只有她的回音，她下意识地去摸，可是摸空了，爷爷连同他的铺盖都不在了……
夜里，奶奶一个人坐在炕上，两行热泪涌出眼眶……
屋外，如水的月色洒满了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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