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Leon
1\10
我不记得父母是谁,家在哪里?
脑中最初的记忆,是一片茫茫的大海,是一个甲板上道服飘飘的方士,他要带我们去往瀛洲或是蓬莱。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叫徐福。
徐福是始皇帝最为信任的御医,他受命带领三千童男童女去寻找长生不老药。我便是三千人中的一人。
我们这些懵懂无知的孩子,主要被用来试药,和祭祀。用来试药的孩子是幸运的,最起码有不被毒死的可能,然而用于祭祀的孩子只有死路一条。
在海上的一场风暴之中,我不幸地被选为祭祀天神的祭品,被扔进了黑色的大海。我在汹涌的大海中,被波涛肆虐地戏弄。一切在冰冷中慢慢静了下来。
然而可笑的是,徐福没有找到长生不老药,背叛了始皇帝,在东瀛留下了自己的千秋万代。而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被暖流推向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岛,没有被天神收下。
也许我不老不死的命运,和那座小岛上的毛茸茸的绿色果实息息相关。尚能苟活之际,我就靠着这种果实和海中的鱼蟹为生。
直到一场地震来临,小岛被海水淹没,我再次落入无尽的海洋。我抱着枯木,在绝望中飘浮。
2\10
我最终回到了中土,我看见了同类,欣喜若狂,我一丝不挂地跑到人群面前,张牙舞爪地乱叫一通。被人当成疯子打了一顿,绑了起来,送到了官府。我意识到自己离开同类太久,丧失了语言能力。官府给我裹上了衣服遮羞,却又把我扔进了深山里。
一群乞丐将我救了,给我水喝,给我饭吃。我跟着他们乞讨,或是跟狗打架,跟着他们偷东西,或是聚众抢地盘,我重新学会了说话,重新成为了一个人。
但又很奇怪,认识的乞丐都变老了,而我依然是青壮年的状态。我记得离开小岛时,记得自己发现下体在太阳升起时会水肿,变得坚硬,起初我还以为自己得了病,之后亏得乞丐们传授经验我才知道自己成年了。
老乞丐们去世了,我也呆呆地等死,可等了好久,还是活着,连毛发都没有变白。
我发现自己死不了,就开始自杀,可是刀子插进肉太疼,我怕疼,就扔了刀子,再也不碰它。我懊恼着思索:“定是那岛上果子有鬼。”
3\10
我在公园的长凳上被一群志愿者叫醒,此时的我还是一名乞丐,不过我曾经也有过很多中身份,我当过政客,拿刀拿枪打过仗,也做过买卖,被人叫过山大王,也成为过市井小民,好人坏人都做过,最后我发现只有乞丐才最能隐藏我自己的身份,可以没有人际关系,蓬头垢面也没人认得出,没有人愿意和乞丐打交道。就算乞丐遇到乞丐,也很有可能一句话不说,一眼不看。
之所以隐藏身份,是因为怕死。之前想死,之后就怕死。一是怕疼,二是怕没死成,会疼得很久。
我最心有余悸的那次,记得是在清朝末期。我将自己不老不死的怪事告诉了当时的好友,他是个有为的年轻中医,我的初心是问其自己身上怪事的原由,他笑我大话连篇。直到他暮年,他看到我依然未有衰老的迹象,才相信我曾经的话。他邀我夜间吃酒,将我灌倒,把我绑在暗室里,隔开我的动脉,放我的血来研药,给自己服用。我被他囚禁了半年有余,他暴毙而死。他的女儿一直对我有好感,将我救了出来。
我心中满是怨恨。便利用他女儿的感情,等她身为人妻十余年之后,以其容貌不及当年,尚未有子嗣唯由,狠心将她休掉。
之后我心中再无对那中医的怨恨,却又充斥着对那女人的悔意。
待她暮年已朽,命将终了之际,我再去看她,她躺在竹椅上不能动弹,却跟我畅谈至半夜直到闭上双眼。她说她恨父亲造的孽,也恨极了我,叫我不要因为自己奇于常人就放肆,不要祸害世上单纯的女子。也让我不要轻易动情,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又告诉我生命终须会有尽头,否则与那石头何异,我的命只是长了些罢了,务必要珍重身体。
她闭上的眼再不会睁开,无论是她曾经或是暮年的容貌我都忘却了。但她的话我牢牢地记着,不敢违背。
4\10
志愿者们围着我,其中有人说:“你好,我们是争创文明城市的志愿者,我们希望这个城市的环境变得更好,让这个城市中的人变得更加文明。所以我们将为你们这些无业流浪者提供工作的机会,你们可以靠双手养活自己,穿干净的衣服,睡温暖的房子……”
我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走开。
后面的声音大了起来:“不用担心,我们不是骗子。”
我转身点点头,又要走开。
声音更大了:“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我们不会骗你,我们给你找工作,让你不要睡长椅。”
我转身说:“谢谢。不用了。”
耳边开始传来小声的骂声,“傻子吧?”“他该不是装成乞丐的骗子,要不就是脑子不好。”
他们跟着我走了一段路,不停地劝说我。
我停下脚步,看看自己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环顾四周的整洁环境,再看看他们那群人,的确有些格格不入。
5\10
我被安排到一家公司做杂工,他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本想说张三李四之类的,又觉得太敷衍,以前用过的名字不敢再用,便随口说自己姓徐,叫徐福。
徐福本人定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名字被一个打扫卫生的杂工给强要了来。
我换了身干净的工作服,整理了头发,剃掉了胡子,又成了人们眼中一个二十来岁,身体健壮的小伙。公司的员工们不叫我徐福,叫我小徐。
我打扫好一楼大厅,将工具提到电梯里,正要上楼,公司的年轻貌美的女老板带着漂亮的秘书走进了电梯。
我提着工具要出来,想着不同她们一起乘坐电梯,可老板说:“小徐,一起上去吧。”秘书看着我,露出浅浅的微笑。
我留了下来。
可能是我对面前的两个女人稍稍动了凡心,给逝去的妻子知道了。电梯忽然下坠了一段距离,我们三人惊慌失措地撞在一起,摔倒在地上,桶中的污水也倒了一地,浸湿了我们的衣服。
余惊未息,那两个女人都吓得不敢动弹。我虽然害怕,但也是见过几千年世面的老油条,表现地坦然自若。
我冷静地按下电梯里的警铃,联系到了值班人员,说清了现在的情况。
不久便有维修的工作人员来,电梯出现了较大的故障。维修人员撬开门,我们才发现出口在上方,电梯门与地面形成的宽缝。
我跳起来,双手勉强可以抓住地面。但我没有直接上去,我松手落下,蹲下身子,跟她们说,我帮你们上去。
女老板姓李,叫李涵,她长得像极了我的一个故人,但我的故人太多,我不清楚到低是哪一个。她让秘书小张先上去,小张先是推脱,但李涵执意这样。
她扶着小张踩在我的肩头,我缓慢地站起,上面的人将小张拉了出去。
我又蹲下身子,李涵说:“谢谢你徐福。”
她踩着我的肩,摇摇晃晃地站不稳,我就干脆让她骑在我的脖子上。湿漉漉的裙摆贴着我的后脑勺,又一阵温热侵入我的脑中。
我固定住她修长的双腿,缓慢地站起。
6\10
公司休假,李涵请我吃饭,小张也在。问我身世,我含糊不清地回答。问我为什么之前成为了流浪汉。我瞎编到:“创业破产了。欠下了太多钱。又无亲友帮助。心灰意冷。”
小张疑惑着:“你这人真够奇怪的。”
我笑着问:“怎么奇怪了?”
小张说:“你年纪轻轻,失败几次怎么了?要继续站起来奋斗啊!可不能轻易放弃啊。”
我说:“不是我受不起挫折,是我真的不知道往后的余生应该如何?”
李涵也插话了:“难道你内心深处就没有想要的,想去追求的?”
二千二百余年,我曾经想要过的东西太多,已经得到的东西也已经太多。我想要什么,我真的不清楚,但绝不是那些虚构的永生者想要的生命的终结。
我还是敷衍的回答了,一个大部分人的回答:“简单幸福的生活吧。”
小张很快地接话到:“我也是诶。我希望以后能有一片农场。后半辈子能无忧无虑地度过。”
李涵莞尔一笑:“那你要先存够足够多的钱,去买一片农场。”
我不经意间脱口而出:“我就有片农场。”
小张双眉一蹙,突然大笑起来,对我说到:“真的假的?你会有农场。”
我在全国各地,甚至海外,都有大片的地产和房产,我还是许多大型企业的匿名股东。
我本想说这是开玩笑的,但看到小张略带嘲讽的表情,我便有意回答到:“那其实是我祖父留给我的,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你不说农场我都忘记了。”
小张依然半信半疑,李涵却没一点反应,似乎一个流浪汉能有一片农场不算是件奇怪的事。她的电话响了,起身去外面接。
我趁机调戏小张到:“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当农场的女主人。”
小张笑得花容失色,打趣到:“你要是真的有农场,那我可以考虑考虑。”
我当然不愿意她是农场的女主人,她长得不错,身材也好,性格也很棒,但不是我会爱上的人。就算我爱上了她,我也不能娶她。上一任亡妻的戒语我可未曾忘记。
在取中医的女儿为妻子之前,我曾经也有过很多女人,温柔可人的,性格刚烈的,或是江南才女,或是妓女,或是寡妇,各种花前月下,醉梦醉生之事也不可或缺。我爱的或是不爱的,我想要的或是不想要的,万般滋味皆有尝过。
从最后一任妻子到如今,我也是一百余年的单身汉了。可我眼前有再多的女人,最多只有性的冲动,却没有拿出爱的能力。
李涵走了进来,对我们说:“我还有事,你们先聊着,我先走了,抱歉啊小徐,小张你好好陪陪小徐。”
她说完便走了。
我坏笑地对小张说:“老板让你好好陪我,你准备怎样陪啊?”
小张领会到我的意思,随手拿起了一包餐巾,向我砸了过来,佯装生气说:“怎样陪你?我就这样陪你。”
7\10
我不在是杂工,李涵给我安排了一个小销售的工作,我欣然接受了,然后凭借两千年混迹人类社会的经验,轻而易举地做到了销售主管的位置。困扰的是这成为了公司的一个职场神话,打扫卫生的成为了高级白领。这不是我想要的,出风头可能会把我自己推进坑里。而且有一段流言蜚语在同事间传着,说小徐靠着李涵上位,被女老板潜规则诸如此类的话。
李涵并不在意。但小张却急了。
自从我带小张参观我的农场,又在职场表现出极佳的能力之后,小张就对我着了迷。工作时给我端茶送水,下班后要我送她回家,放假时要约我出去玩。一改之前跳脱的性格,变得小鸟依人,温婉可爱。我表演着男同事该有的作风,接应着她的示爱。
我终究没能抑制住男人的冲动,与她有了一夜良宵。之后便有第二夜,第三夜……
我对亡妻不立却存的誓言似乎一但冲破,就再没了作用。
但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我需要离开。人际交往会让我陷入危险,而女人的执着更加的可怕,尤其是一个视爱如命的女人,她会搬开每一块石头去找你的痕迹。
但我不能离奇地失踪,我还想见一个人。
我进入了李涵的办公室,她礼貌地让我坐下。
她是一个我理想中的女人,若是以前,我可以使很多手段得到她。但如今,我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性的冲动还是占有的欲望,或真的是钟情于她。杂糅的思绪让我更觉得这个女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她似乎一直很冷静,又很坚强。直观感觉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我说:“对不起,我骗了你。”
李涵说:“工作上的事吗?”
我本想说出自己永生的秘密,可又突然胆怯了。
我望着她说:“我不是什么街上的流浪汉,其实是你们公司的股东。”
她微微哼笑一声,说:“那些带你来的志愿者都是你雇来的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涵像是信了我的话,我说:“我想要看一看你们公司的真实情况。”
李涵说:“那现在你坦白了身份,是调查清楚了吗?”
我说:“嗯,我要走了。你的公司很棒。”
“那小张你可是要带走?”李涵也看着我的眼睛。
我迟钝了片刻,回答到:“我自己一个人走。”
8\10
我要走出李涵的办公室前,又停了下来,回头问她:“你知道水熊吗?”
“水里的熊吗?”
“不是。是一种永远存在,不会消失的生物。”
李涵疑惑地看着我。
“再深的海,再高的山,都有它的存在。也许只有这个星球灭亡,它才会灭亡。”
李涵:“你为什么要说这个?”
“只是许多人像你一样不知道它。他却想你知道有他这样一种生物的存在。”
李涵不失礼貌地微笑到:“你可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可为什么是我?”
“我相信你,我……”我没有说出后面的两个字。李涵像极了我的亡妻。
9\10
我把农场送给了小张,我乘船漂浮在大海上。
船上仅有我一个人,我不再叫徐福,一个人的时候,名字也就没了用处。
但我却查着史料,按着徐福东渡的路线航行。
我妄想着,那座神奇的小岛说不定会再次露出洋面,这样我就可以得到那绿色的,毛茸茸的奇异果实。把它拿给我爱的人吃,也许我不会再是唯一的水熊。
我在海上漂浮了数十年,一无所获。
我到了日本,去徐福庙,见我记忆中的第一人。可只有石头雕刻成的石像。徐福已经不在了。我本该也不在这世上。
我又有了结束生命的念头,我又拿起了刀,这时我又不怕疼了。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漫长的人生,这石头一样的生命,这种必须要失去的生活。
我割开了手腕上的动脉,从山崖上跃进大海。
大海吸取着我的血液,我向深海沉去。
10\10
一场风暴在海洋中酝酿,李涵站在没有尽头的海岸线上,凝望着大海。这个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的父亲是一个中医,曾想害死她的爱人。她的爱人离她而去,孤老而死本来是她的宿命。但她偷换了父亲用爱人鲜血研制的药丸,父亲中毒死了,她却在一具苍老的皮囊中破茧重生,成为了另一只孤独的水熊。
她不记得爱人的名字,忘记了他的模样,她爱上过许多人。
但这个世界不会再有其他人,所有人都死于一场瘟疫,只留下她一个不老不死的存在。
风暴卷起了许多沉船,也使一具躯体浮出海面。
红褐色的结疤使得这躯体像极了一块石像。
李涵将那像石膏模型样子的躯体移到海岸上,躺在他的身边。似乎这样就不再孤独。
太阳更加得热了,红褐色得结疤化开,露出了一个人的脸庞。
李涵每日给这只水熊输入自己的血液。
直到他睁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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