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闻其声。
其实,也不是他发出的声音,是他指挥纽约爱乐乐团演绎的奥地利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的第九交响曲。
或曰,你听的是唱片吧?那就一定有封套。封套上没有伦纳德·伯恩斯坦的照片吗?我得羞愧地承认,我听的是一张刻录盘。那时,刚刚去上海大剧院聆听过海丁克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演奏的马勒第六交响曲,在这之前,动辄就是一个小时长度的马勒作品,我以为我是没有能力悦纳的。海丁克加芝加哥交响乐团这个组合,将我视为畏途的马勒作品,变成了爱乐者可以在上面蹒跚学步的幸福大道,我想尝试听遍马勒的9部交响乐作品,就向我一个听了30年古典音乐的同学求援,他向我推荐了这个版本的马勒第九交响乐,很快,我就收到了快递来的刻录盘。
今年,上海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酷暑,每天早晨关掉空调起身开窗,明晃晃地太阳预示着又是晴日的一天,人们不由得抱怨:从前没有这样热过。人真是健忘的动物,自市民有能力使用空调这个叫人喜忧参半的科学发明以来,每年夏天都会有数天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我能这么言之凿凿,是因为我第一次听这张刻录盘,就是在一个暑热氤氲的午后。
这个版本,是现场录音版,也就是说,是将伦纳德·伯恩斯坦指挥纽约爱乐演绎马勒第九交响曲的现场收录下来刻盘发行的。喜欢听现场的乐迷都有一种担忧,害怕音乐会开始前夕咳突患咳嗽,那场音乐会又是自己无论如何不肯割舍的,去了现场以后只好在音乐会进行的过程中拼命隐忍,可总有忍不住的片刻,那位在现场聆听伯恩斯坦指挥马勒第九交响曲的爱乐者,就这么幸运地在这张唱片里留下了几声咳嗽。尽管他或者她忍到了第一乐章和第二乐章的间隙部,可是唱片内外的乐迷都被伯恩斯坦那从未或缺过的激情感染得混淆了现世和幻世,那几声咳嗽,突兀得让听音乐的人一时不知道今夕何夕,惟其如此,现场录音才有了独特的魅力!音乐进行到10多分钟时出现了一声轻微的啸叫,更将这张唱片成了我耳朵里辨识度最高的唱片,好几次,因为那几声咳嗽,因为那一声啸叫,我断然地告诉将唱片塞进播放器的好友:伯恩斯坦指挥纽约爱乐的现场版,惊得友人以为我已发烧到了沸腾。
那倒没有,但对这张刻录盘带给我的听乐快乐,我想我终身难忘:酷暑午后,故意不开空调,躺在凉席上等待马勒写在作品里的凉意。
古斯塔夫·马勒,生于作家斯蒂芬·茨威格认定的欧洲最好年代的波西米亚,卒于就要爆发第一次世界大战从而显得动荡不安的奥地利,风云际会,使得马勒的音乐创作有着独一无二的不可复制性,伯恩斯坦这样评说马勒的作品:“他眼中的世界,十分体面、虚荣、繁华,并且似乎无疑将永久这样维持下去,还有对灵魂不朽的信仰,然而世界却在这样的外表下崩溃而化为碎片。他的音乐几乎是残忍地揭示了这一点,像一面镜子一样映照出西方社会衰败的开始”,唯有常年浸淫在马勒用音符营造起来的堡垒里,才能做出如此精准的评判。而第九交响曲,则是马勒作品中最纠结、最悱恻的一部,除了伯恩斯坦给出的原因外,打算创作第九交响曲时,马勒刚刚年过半百。彼时,西方音乐界有一种宿命的说法,就是作曲家必然死于完成他的第九交响曲后,贝多芬、舒伯特、布鲁克纳、德沃夏克等等,概莫能外。马勒想要在纷乱但是他深爱的世界里多活些时日,妻子阿尔玛虽已另有所爱,但马勒相信,假以时日他有能力让阿尔玛爱他如初恋,所以,脑海里已经有了第九交响曲的轮廓,就是不敢落笔在五线谱上,可以想见,写作这部作品的过程,马勒有多么犹豫、惊颤和惧怕。而伯恩斯坦指挥纽约爱乐完成的这个现场,将作曲家的犹豫、惊颤和惧怕传神地传递给了我们,那一波紧接一波叫做明知不可为又不得不为之的进一步退半步的徘徊,那死亡颤动的心跳,那渐渐粉碎成小片的世界……让我听得把酷暑赶到了九霄云外。当然,一曲终了,我发现我用汗水在凉席上“画”出了一个人形。
我以为是马勒的作品将我送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亦即物我两忘,就开始收集马勒交响乐全集,布鲁诺·瓦尔特版本的、乔治·索尔蒂版本的、赫伯特·冯·卡拉扬版本的,结果是,我最爱的,只有伦纳德·伯恩斯坦和古斯塔夫·马勒在一起的组合,于是,寻寻觅觅,找到了伯恩斯坦与纽约爱乐、维也纳爱乐、阿姆斯特丹皇家管弦乐团等世界一流乐团共同完成的《马勒和伯恩斯坦——马勒交响曲全集》,那真是我唱片珍藏里的首席,从头至尾地听,从尾回溯到第一交响曲地听,故意闭上眼睛随意抽出一张来听,每一次聆听都不会让我失望,只会让我在怅惘中舔舐着马勒留给乐迷的甜蜜。
有此偏见,大概与一部名叫《打鼓的小男孩——伯恩斯坦讲述古斯塔夫·马勒》的纪录片有关。在拍摄这部纪录片的时候,伯恩斯坦已经是名闻遐迩的指挥家、作曲家,他却愿意自己撰稿、参与拍摄出这样一部详尽地告诉我们,古斯塔夫·马勒的音乐为什么完美,我们应该怎么去听去理解马勒的音乐。与伯恩斯坦同时代的能与他比肩甚至音乐成就超过他的音乐家不少,但能像他这样愿意竭尽全力向公众推广古典音乐的,却不多。像我这样受惠于他的乐迷,怎能不在心里记挂他?记挂他,用自己的方式纪念他,我的方式是每年的8月用很多时间听他指挥的马勒作品,因为,8月25日是这位美国音乐家的生日,如果他还活着,今年该99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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