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门口的帷幔蓦然被掀开,阿春从账簿中抬起脑袋。
这里是潮声阁,一家以古怪著称的制衣铺。阿春来到潮声阁将近三个月,能被店主瑾娘看中并掀开这层帷幕的人并不多。
他好奇地打量着即将进来的顾客,俨然忘记三个月前自己曾是第一个走进潮声阁的人。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踏雪飞仙金丝履,阿春站起身来,来者非富即贵。
却见对方微微弯腰,撩起这层质感上层的帷幔,声音浑厚威严:“瑾娘可在店中?”
阿春瞳孔一缩,撩起衣袍对着来人跪下,“草民阿春叩见陛下。”
1
阿春对当今陛下的感情委实复杂。
陛下曾是他的姑父。
直到六年前卫国将军府被抄办,每至宫中举办家宴,他都能远远地看见小姑姑坐在陛下身边,两人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模样。
那时的阿春真真觉得这是世间最完美的璧人,也是世间最牢不可破的爱情。
六年前的那场兵荒马乱,整个京城都风雨飘摇。
卫国将军府被以通敌叛国罪名抄办,理由仅仅是一纸不知从何而来的“卖国信”。
阿春曾不懂为何姑父会轻信那张薄纸,但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帝王权力制衡的牺牲品。
他匍匐在帝王的脚下,为自己竟无太大的恨意而暗暗吃惊。
他听见世间最尊贵的男人的叹息,“六年不见,明儿也这么大了。”
他讶异帝王能记住自己的名字,帝王却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
瑾娘从内屋缓步走出,手里托着一个流光溢彩的玉盒,“陛下今日造访潮声阁,所求可是此物?”
帝王伸出手,拢了拢袖子,虽是便装暗访,也挡不住周身的贵气。
阿春安静地站在一旁,看见被打开的盒子里,躺着一件素色的流仙裙,一件冒着寒气的流仙裙。
帝王垂下眸,轻轻地抚摸着柔顺的布料,已经六年了啊。
2
彼时的李庚甫方才登基。
太子妃柳氏迫于局势,退位居于贵妃之列。
李庚甫迎娶卫国将军府嫡出大小姐方容儿,金册加封,位临中宫,母仪天下。
大婚那日,普天同庆,皇城的气氛却颇有几分紧张诡异。
谁人不知李庚甫与太子妃出身的柳氏八年来琴瑟和鸣,堪称神仙眷侣。
柳氏温婉贤淑,堪称模范型贤妻良母,在任太子妃期间不仅将府中的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往日里也能替李庚甫做做参谋处理一些突发情况。
而将府出身的方容儿虽说不上什么刁蛮任性,却也多多少少与京城女眷有所区别,一把鎏金射日弓就足以吓退欲登门求亲的一众才俊。
然而李庚甫方才登基,皇族经过权力角逐已隐隐有了日薄西山之势。而卫国将军府坐拥百万军队,劳苦功高,虽显露出皇家所大忌的功高震主之相,但也是李庚甫登基稳固统治的最佳依靠。
与虎谋皮而已。
程序繁琐得令人眼花缭乱。
红妆十里百八十挑的嫁妆混杂着烟火绽放的喧嚣,掩盖住暗流涌动的凶险。
一派盛世之相。
李庚甫推开房门。
方容儿端坐在龙床边,看着乖巧端庄,只是不知喜房内摆放的瓜果糕点已经被人横扫一空。
李庚甫哑然,果真是将门无犬女。
新婚之夜倒也算平和。
除了方容儿的鎏金射日弓不小心对着李庚甫脑袋上的九旒冕放出一箭之外也没出什么太大的纰漏。
李庚甫面色阴沉地将钉在墙上的九旒冕取下,转头便挂上如沐春风的笑容,“爱妃好臂力。”
方容儿单手托着香腮,嫣然一笑,“陛下果然不同于寻常男子。”
只那相视一笑,他们好像达成了什么默契。
3
大多数时候方容儿也算得上是母仪天下。
至少在公众场合从未出过纰漏。
且她较之柳氏多了一股胸怀天下的大家风范,半年过后京城中关于方容儿的流言蜚语终于烟消云散。
然而柳妃薨了。
毫无征兆的,在喝下昭阳殿分送下来的燕窝之后吐血三升,一命呜呼。
柳妃的陪嫁侍女冲入昭阳殿中,侍卫慌忙拦住,哭声喊声尖叫声混杂成一片。
方容儿端坐在昭阳殿的凤椅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殿下相互拉扯的一团乱象。
没人听见她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她站起身来,玉臂一捞,鎏金射日弓已然被她稳稳地抓在手中。
一箭放出,满殿寂静。
方容儿面如凝霜,“何人敢在昭阳殿放肆?”
李庚甫的身影出现在昭阳殿门口。
宫人侍卫识趣的退下,关上殿门,留下帝后二人,一个在殿上,一个在殿下,沉默地对峙着。
李庚甫一步一步地踏上殿阶,方容儿的手中还握着那把鎏金射日弓。
李庚甫伸手,从她手中将弓掰出,掷于地上。长弓落在覆着绒毯的殿上,无声无息。
方容儿与他对视的双眸不可遏制地泛起水汽,李庚甫微微一叹,将她揽入怀中,“让朕的皇后受委屈了。”
方容儿趴在他怀中泣不成声,却听他道,“若是朕的皇后当真在意柳妃,只怕会提着剑闯进拂柳宫取了她的项上人头,下毒这么复杂的算计才不是容儿想得出的,嗯?”
方容儿恨恨在他肩头咬了一口,哭得更凶了。
李庚甫摸了摸鼻子,不觉得自己话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李庚甫下令封锁昭阳殿,彻查柳妃遇害一事。
京城的气氛又陡然绷紧,帝都人民的嗅觉总是格外灵敏,不知柳妃可否会成为天子对卫国将军府发难的导火索。
方容儿委屈至极,两刻钟不曾吃果子了。
明面上已经两个月不曾踏入昭阳殿的李庚甫此刻正同方容儿坐在床沿,无奈地抱着一盘果子,试图安抚方容儿。
方容儿一面扯着李庚甫的袖子碎碎念,一面从他手中接过果子恨恨地就是一口。
李庚甫想起上个月自己肩上红了七八天才消肿的那一口。
听方容儿的碎碎念提及将军府,李庚甫的眸色暗沉了几分,又安抚了两句,不动声色地抽身离开昭阳殿。
4
月余后,李庚甫宣布为柳妃近侍宫女投毒,处死宫女,了结此案。
然而柳妃素来待人亲和,投毒动机不甚明朗。
京城流言甚嚣,为皇后杀人。陛下不欲与卫国将军府起正面冲突,拉了个倒霉的宫女背锅。
深夜的露水打湿帝王的眼睑,令人窒息的痛楚从心口蔓延开来。
身后的宫人面面相觑又沉默地低下头来。
不可以继续了。
李庚甫抿着唇,捏着玉杯的手上指节发白。
她是卫国将军府之女。
她的单纯率真阻止不了卫国将军府那老狐狸暗暗召集起的军队,便挡不下自己挥向卫国将军府的尚方宝剑。
宽大龙袍下的消瘦身躯微微颤抖,李庚甫紧咬着牙。
他已经放纵了自己的感情将近半年,近身的宫人似乎已经察觉出他对方容儿的满腔柔情了。
眸中的高光渐渐溃散,有一滴澄澈的水珠滴落在玉杯中。
他没有资格给她幸福。
他是帝王。
将要铲除她母族的无情天子。
别再给她希望了。
他听见手中玉杯碎裂的声音,玉杯的碎片扎进手心,殷红的血水从指缝中流出。
他听见龙首殿在宫人的尖叫声中陷入微微的混乱。
他听见自己不带感情的声线,“传舞昭仪侍寝。”
应当是有这个人的存在吧,似乎曾撇见过这个名牌。
不太记得是谁了。
有什么关系呢。
不是她就好了啊。
要将他此生的全部柔情都藏匿好。
要将他的祸水安居昭阳殿。
要对得起天下苍生。
要对得起泱泱帝国。
方容儿有孕了。
已有三个月之久,算起时间应当是柳妃出事之前,没有引起什么怀疑。
他站在昭阳殿的寝室门口远远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
他的皇后似乎有点消瘦。
她是否捕捉到自己遥遥一瞥中的深情和心疼。
李庚甫冷硬的面孔让人看不出情绪。
只是淡淡吩咐下去加强昭阳殿的警戒,免了众妃嫔每日对皇后的觐见。
李庚甫面无表情地批着奏章。
民间都说他是本朝开朝以来最优秀的帝王。
连最严苛的言官都无法从他的言行中挑出太多的过失。
初春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嫡女降临于世。
他抱着粉嫩嫩的小生命只觉得自己的心化成了一滩水。
方容儿还很虚弱,垂着首抱着宫人煎好的药草安安静静地坐在被窝里。
室内只有帝后和尚未睁眼的小公主。
他张了张口,像没事人一般问道,“皇后可曾想过孩儿的名字,若是不曾,不如……”
“芙苕。”方容儿垂着眸打断他的话,“臣妾累了。陛下若是无事便回吧。”
李庚甫只觉得喉间干涩得打紧。
抬起的手悬在方容儿的头上终究没落下。
方容儿仿佛什么也没感受到一般,只是垂着脑袋安静地喝药。
他很少见她安静起来的模样。
往日见到她似乎总是端着将女的气势,雄赳赳气昂昂地在他心中驻军。
心如刀绞。
他将怀中的女婴轻轻放回特质的摇篮中。
一代帝王,带着无尽的萧索,沉默地离开昭阳殿。
6
九年后李庚甫对卫国将军府出手。
他蓄足了力,丰满了自己的羽翼,为的就是将其一举拿下。
通敌叛国的罪证是压死卫国将军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垂着眸盯着书案上的那一沓状述。
那双纤纤玉手推开龙首殿的大门,她左手捏着这沓珍贵的证据,右手握着那柄鎏金射日弓。
她面无表情地将两者都呈在他的桌前,他听见他魂牵梦萦的女人清冷的声音,“送我去佛祠吧。”
帝王黯然垂首,默认。
她又道,“照顾好芙苕。”
帝王柔顺地低声道,“朕会找个适合的时间,将她接到身边。”
许久不曾这般面对面地单独讲话了,将近十年的了吧。
帝王站起身,他较方容儿高出半个头,他永远只是微微垂着头,用他沉静温柔的目光凝视着他的皇后。
方容儿不是傻子,她躲在昭阳殿中,逃避着他的愧疚和爱意,企图逃避母族即将覆灭的命运。
芙苕降生的那天,她不是感受不到他温热的手掌在自己的头顶停留,她也不曾怀疑过那个沉默的男人对她的感情。即使天下人皆言,陛下钟情柳妃。
只是这份感情,她不敢接受,也不敢承认。
她是卫国将军的女儿,父亲的野心她焉会不知?
她看得清楚,陛下的羽翼日益丰满,父亲虽手握重兵却远在边疆。
她站在两个深爱的人中间无力言语。
芙苕日渐长大。
她会成为罪臣之女,削去后位,连带着女儿也要受罪。
她终日地躲在昭阳殿中。
她日渐频繁地提出回将军府省亲。
父亲对她一如既往的慈祥,母亲也如她出阁前那般疼爱她。
她每每从将军府回到昭阳殿都泪流满面。
她会成为将亲人推向地狱的帮凶。
她不敢闭上眼睛,怕听见亲人在地狱火海中的哭喊。
帝王将她的黯然尽收眼底。
宽阔厚实的胸膛小心翼翼地承接住爱人的悲伤。
方容儿拽住李庚甫胸前的衣襟,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烙下一个吻。
帝王拥住她,加深她的吻。
把十年来的沉默尽数消融。
—“陛下,保重。”
—“好。”
虽然提前做好了准备,甚至可以说为此等了十数年。
同将军府的交锋还是异常惨烈。
好在兵变发生在夜间,次日破晓的曙光笼罩在这片大地上时,这片土地似乎只是多了一片焦土。
离将军府较远的京城百姓甚至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
方容儿跪坐在佛祠里,沉默地转动手中的佛珠。
她似乎已经能听见亲人在血海中的哭喊。
不久,在佛祠替卫国将军府赎罪的皇后逝世。
陛下以罪臣之女之名免了她的国葬,言官数次上疏,陛下才勉强答应将其葬于皇陵。
下葬之日陛下并未现身,只能嗅到爱情粉色泡泡的坊市之人只当陛下对柳妃一往情深。
史官记之曰:
“卫国将军负陛下之荣恩,背先祖之遗志,通敌叛国,罪无可赦。今嫡系尽斩,旁系流于南海蛮荒之地。陛下仁慈,令以丹书活长子。府有女先皇后,迁佛堂罪之,又半年,先皇后以病故。”
数日之后,陛下召柳妃嫡妹入宫,封柳妃。
中秋家宴,芙苕公主未尝与宴。
陛下召宫人耳语,封锁其它宫殿,只余昭阳殿无人看守。
李庚甫端坐在最高端,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偷偷溜出宴上的一众家眷孩童。
他知道,那个唤作李冉之的沉稳的孩子或许会留在芙苕的身边。
他是最适合芙苕的人,海郡王府的次子。
年后他生了场不大不小的病,夜间独身散步时撞见为他祈福的芙苕公主。
李庚甫面上不显,又忆起芙苕刚出生时在他怀中一团粉嫩的模样,如今长得道愈发像容儿了。
世人只道帝王为月下祈福的少女所感,从此恩宠不断,直至盛宠。
帝王抚摸着泛着寒气的素色流仙裙,低低笑了一声。
阿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帝王微微扯了下嘴角,“明儿若是有意,随时可以入仕。”
阿春沉默地凝视着帝王转身离开。
帝王掰动皇陵的机关,背影萧然。
皇陵的石门隆隆落下。
帝王坐在冰棺旁,冰棺内的女子笑容恬淡。
帝王勾起嘴角,轻轻地展开那条素色流仙裙。
“朕从未见过容儿穿这般的裙子,竟是有些贪心了。”
千金难求的潮声阁素色流仙裙在一缕淡淡的白烟中烟消云散。
皇陵埋葬了太多秘密。
过去如此,将来还将继续。
冰棺葬在他百年后的长眠之所。他亲手盖上的棺木,又何须出席她的葬礼。
方容儿身为罪臣之女本是无人为她说话的,如何让言官在朝堂上演一出已死相劝的大戏只有帝王知晓。
他本无意大费周章,只是念起此生亏欠,到死也好歹让容儿的衣冠棺木在天下人面前落于皇陵。
风风光光,堂堂正正。
李庚甫目光沉静。
作为帝王,他不负天下人。
作为丈夫,只余满腔亏欠。
薄命红颜还是祸水贻害。
只在帝王一念之间。
“容儿,芙苕出嫁了。是朕六年前便跟你提起的李家小子。”
柳妃死了再封一个柳妃便是。
而方容儿之后,本朝,永不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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