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一、近在咫尺的光芒遥不可及

七岁那年，夏绫跟随父母来到穷乡僻壤中的这所希望小学。望着低矮围墙外的好山好水，夏绫以为自己在看爸爸书房里的墙画——城里来的大小姐觉得，眼前的景色美得疏远而不真实。

小荷远远地走过来，说：“我们做朋友吧！”

晚阳抱着西山头迟迟不肯撒手，暖橘色余晖打在小荷略微蓬乱的马尾梢，光晕迷了夏绫的眼，她偏过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夏绫和小荷成了朋友，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们一起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

“你会做饭吗？”小荷问。

“不会。”夏绫说。

“我会做饭，还会炒菜。”小荷很骄傲。

“你会炒肉吗？炒肉的时候很可怕的。”夏绫脑海里闪过妈妈被溅起的热油烫伤的手腕。

“我会的，很简单。”小荷笃定。

夏绫有些自愧不如，在小孩子眼里，世间万物都可以拿来攀比。

“你进过山洞吗？”夏绫问，她想起了学校外层层叠叠的山。听电视里说，山里有山洞，洞里有野人。

“进过呀，我们家附近就有一个山洞。我爸爸从山洞里捡了一块大石头，里面包着漂亮的玉。”小荷夸夸其谈。

“你们把玉拿去卖了吗？”夏绫急切地想知道。

隔着黑暗，小荷都能看见夏绫眼眸里闪过的光。她摇摇头，说：“没有，在家摆着呢。”

“这样啊，真好。”夏绫点点头，她侧过身，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周末回家，夏绫将山洞里玉的故事告诉爸爸，爸爸只说：“那是骗人的。”

对比爸爸和小荷同款的笃定表情，夏绫纠结了许久，最终选择相信小荷——她从电视里知道，玉是从石头里挖出来的，既然这样，小荷屋后的山洞里的确可能捡到玉。她还知道，玉很值钱，如果有一天，爸爸也能捡到玉，他们家欠下的债就能还清，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到城里——小孩子总会选择相信希望。

“你不吃葱吗？”小荷问夏绫。

夏绫点点头，挑葱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给我吧，我妈妈说，吃葱会变得聪明。”小荷边说边把碗伸过去。夏绫把葱给了小荷。

被“聪明”二字弄得鬼迷心窍，夏绫事后也尝试着去吃葱。但她依旧受不了那股直冲天灵盖的恐怖味道，蠢死也没有吃葱令人难受……到最后只得放弃。

小荷会炒肉，一定很能干。

小荷家里有玉，一定很有钱。

小荷从小吃葱，一定很聪明。

夏绫想。

二、不带任何讽刺地去相信谎言

十七岁，高考之后的第三天，夏绫就开始怀念在学校刷题的充实日子了。她点开对话框，犹豫着敲下一行字。

绫：在家吗
荷：先说什么事
绫：也就是说，你在家
荷：……
荷：套路
绫：冤枉
绫：不说了，马上就到，等着接驾哈

夏绫记性够好，只要是做过的题都能记个八成，认路肯定比写题容易。因此，尽管只去过一次，夏绫还是能在走过山重水复之后，毫不费劲地从一排一模一样的红砖房里找到小荷家那一间。

“只有你在家？”夏绫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

“嗯，爸妈都没在。”小荷一脸严肃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在想读什么学校？”夏绫注意到书桌上摊开的志愿报考书。

“嗯。”

“考得怎么样？”

“不知道。”

上一次来的时候，夏绫只远远地望了一眼，没进屋。这天进来之后她才发现，不同于外表的光洁亮丽，屋内的布置很陈旧，角落里停着辆红色凤凰牌自行车，锈成了岁月斑驳的样子。蜘蛛网裹了好几层，像藏着什么秘密在里面。

夏绫并不是一个聒噪的人，甚至来说，她很高冷。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和小荷在一起，她就铁定是那个没话找话的人。

“我妈也不在家，没人做饭。”夏绫说。

“泡面吃。”小荷轻描淡写地答。

“我不，”夏绫撇撇嘴，“我就要在你这儿吃完饭再回去。”

“我……”小荷大概没想到有人能这么不要脸，“我能给你做什么？我上一顿也是泡的方便面。”

“你不是……”

你不是会做饭吗？你还会炒肉，可厉害了，我从小就以为你很厉害，真的，不带任何讽刺地以为。

夏绫顿了顿，没把后面的话说出口。

“快走快走，没饭你吃。”小荷忍无可忍，下逐客令。

“你就不能好客一点吗！”夏绫欲哭无泪。

“不能。”

“有你这样光明正大赶人的吗？我是客人！”

“要点脸成吗？”

夏绫有时候会想，记性太好也许并不是一个优点。可，也不是所有东西都值得她这样去铭记，除了知识点和考题，也就只有小荷说过的话了。

三、眼见你褪去华衣不带留念

缘分真是奇妙的东西，说好了不一起去学校填志愿，从起点站上车的夏绫和夏绫爸爸，在路边站台上车的小荷和小荷爸爸，还是凑到了一块儿。

夏爸爸从不吝啬对女儿的夸赞，上车十分钟，整车的人都知道夏绫考了一个能读好大学的分数。

夏绫伸手拍了老爸后背一巴掌，夏爸爸心领神会，稍微收敛了一些，转而问：“小荷呢，考得怎么样？总听老师说小荷这孩子勤奋好学，一定不错！”

小荷爸爸艰难地接过话：“平时挺好的，这次不知怎么的，没上。”

夏绫呆住了，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这个“没上”的意思——没上一本线。为什么？不应该呀！

夏爸爸絮絮叨叨不知道又说了些啥，小荷爸爸脸色越来越黑，小荷也一直望着窗外。顺着小荷的目光看过去，夏绫纳闷，钢筋水泥未开发地带，有什么好看的？或者说，有什么可看的？

公交车到站，站台到学校还有一段路，一排排训练有素的三轮车司机审时度势，眼瞅着公交车停靠的刹那，风一般地凑上来拉人。一个精瘦的老头凑过来，眼里放光：“来来来，刚好两家，四个人，一家五块钱，便宜。”

开三轮车的混得久了，会做生意，一眼就认出来是两家人。趁着人多的时候，给的优惠也大，和平时五块钱一个人没得比。

夏爸爸豪爽，腿一伸就上了三轮车，夏绫也跟着坐上去。挣钱的人很少纠结小钱的去处，再加上这些年的打拼，债务还清，家里逐渐富足，五块钱还是给得起的。

小荷站在原地没动静，小荷爸爸有些犹豫，嘴里念叨着：“五块钱，要不我们走过去吧，也不远。”

夏爸爸热情似骄阳：“上来上来，一起，这大太阳的，坐车多快，五块钱，也不贵。”

夏绫知道老爸这毛病，这么大年纪还像个小孩，总学不会看人脸色。

热情难耐，小荷和爸爸上了车，两家人面对面坐了一路，没再说话。

办完事回家，夏绫和爸爸还是坐三轮，在路上遇见了埋头走路的小荷和小荷爸爸。烈日毒辣，小荷白嫩的皮肤微微泛红，额头的汗珠渗出密密一层。夏绫隔着窗户望了一眼，默默偏过头，没有叫她。

夏绫上大学，小荷复读，人生道路交织十年，终于还是分开了。

没说再见，没见最后一面。

四、你说天涯咫尺我说咫尺天涯

二十七岁，夏绫送走父亲。站在希望小学门前向里望，目光触碰到一张张陌生开朗的面孔，只觉得很遥远，这里再也没有了可以留念的人。

她想等晚阳，可日程不等她。

上飞机之前，夏绫最后收到一条消息。看到小红点的刹那，她萌生了改签的念头。

荷：节哀

夏绫差点吼出来：“谁要节哀，姐姐我好着呢！这么些年没消息，死哪儿去了！非得等到我爸去世才来消息，安的什么心！”

在心里吼完，夏绫切断了改签的想法。小荷未必就在老家。就算在，自己的停留有什么意义？徒增烦恼而已。她现在是有工作的人，工作只允许她考虑利益最大化。

下飞机之后，夏绫用一种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冷静敲下一行字。

绫：你在哪儿呢？
荷：你的城市

夏绫盯着手机屏幕，她觉得自己可能不认字——职业化冷静全线崩溃。抑制住自己想要查字典的冲动，夏绫又敲下一行字。

绫：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荷：见面说吧，想你了

两个人的见面出奇平静，夏绫原本不想这样平静，可眼前人就像一个行走的冰柜，任多大的热情都能给你冷却掉。注意，是冰柜，塞得满满弥漫各种古怪生活颓废气息的冰柜，而不是寒气逼人冰清玉洁拒人千里拽上天的冰块。

说了些什么夏绫没印象，一般来说，过于程序化的聊天内容会被大脑自动过滤掉，毕竟，工作中要记的东西太多，脑容量有限。

“我有男朋友了。”小荷说。

“哦。”夏绫机械地应了一声。

哦完足足有一分钟，夏绫猛地坐起来，她这才听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她扶着额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汉字组合理解起来有这么难吗？

“嗯，挺好的。”夏绫轻轻地说，她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就是，即便理解了意思，她和小荷也无话可说。

“是呀，他对我很好。”小荷捧着咖啡杯。

“是吗？”夏绫很欣慰，除了欣慰，也就没什么了。

“他记得我不吃葱。”小荷说。

夏绫没多说，只点点头。

这次见面之后，一次偶然，夏绫在餐厅见到了小荷传说中的男朋友，可小荷男朋友对面坐的女孩不是小荷。

对面的女孩不吃葱，男朋友点的菜都没有加葱。

小荷说，自己的男朋友很好，每次带饭回来，都会特意嘱咐厨师不加葱。

骗子。

夏绫最后一次点开和小荷的对话框。

绫：对不起，我走了
荷：去哪儿
绫：另一座城市，我的城市
荷：别走
绫：你没有玉，你留不下我

背过身去，不说再见，不再想念。

岁月拾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