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往事

作者: 辛琳 | 来源:发表于2017-04-26 19:15 被阅读43次

    父亲是检察官。当他以公诉人的身份出庭时,母亲就打开锁着的柜子,拿出用塑料袋仔细包裹好的大檐帽,崭新的橄榄绿检察服。

    衣服的领子上要细致地别好亮闪闪的象征正义之剑的领章,肩上别上同国旗一样鲜红的肩章。穿上这身衣服的父亲别提有多精神了。大檐帽红彤彤,黄灿灿的国徽下,一副黑框眼镜,镜片下闪烁着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端直的鼻梁下是紧抿的嘴唇,不轻易说话,但每次张开必定切中要害。

    可是,平日的父亲就没有这么光辉,这么精神。出庭完后,父亲将这身衣服交给母亲收拾好。身上穿的便是没有领章,没有肩章装饰,洗的褪色的检察服。

    父亲的日子非常忙碌。八十年代,一星期工作六天。每天下午下班后,父亲便拿着农具去地里干活。锄草、点种,平整菜畦、搭架等这些零碎活,都是这会抽空干的。一直要干到天黑尽,看不见了,父亲才踏着田间小径回家。

    耕地、锄地、播种这些花时间的农活一直要等到星期天才能干。常常为了给菜地里灌水,父母便要凌晨一点钟起床,去沟渠的各个水口用铁锹铲开堵住水口的泥巴,让水一路顺着沟渠流到自家地里,照管自己家的菜地一畦一畦放满水。

    暗夜里,四周漆黑一片,茂盛的植物看起来更加黝黑,沟渠里的水汩汩流淌。夜半时分,天气特别寒冷,父亲摸着小径来来去去照看各条水路,让水顺利地流过来。母亲守在自家地边,解开未放水的一畦,用泥巴堵住放满的一畦。一直要等到天亮,家里的菜地浇水水才能完成。疲惫的父母回家后,叫醒我们去上学。父亲洗把脸,拿块馍,就匆匆上班去了,由于寒冷,由于熬夜,我看见他的脸色很苍白。

    我们一家六口人,父母养活着我们四个子女,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我是长女,但是在父母的宽容下,我是一个任性且贪玩的孩子。父亲为了让我努力学习,不让我分担劳动,我也疯疯傻傻地到处玩,从不操心父母是多么的劳苦。偶尔父母让我帮忙做什么,我也不那么受使唤。

    包产到户之前,母亲起早贪黑挣工分,傍晚回家,总是汗流浃背,疲累的连口都没心思张。可是一个人挣的工分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的。父亲每年总要托熟人要回销粮来养活我们。我读小学三年级左右由于包产到户,队里划分地,我们家分了四块川地,一块河滩地,六块山地。父亲就是从那时起学种庄稼的。

    父亲是个文化人,不惯耕作。那时候,我的耳边常常是两种言论在评判我的父亲,一种是父亲的同学、同事:

    “你爸最爱看书,常常一个人在角落里看,不爱学习的就故意捣乱,夺走你爸的书……”

    “你爸学习好,考试常常得分!

    “你爸有文才,写材料写的又好又快,领导说要,立马就写好!”

    “你爸为人正直、善良、人缘好。”

    另一种评判是常见于农村,自作聪明的人,他们笑父亲学做农活的笨掇,笑父亲供养着一个什么活都不会干的洋学生。那个什么农活都不会干,也不会洗衣做饭的洋学生就是我。那时候像我这样在上初中的孩子村里再没有了,无论男孩女孩都很早就辍学,帮父母干活。

    但是一天天的父亲的农活越干越顺溜,越干越红火。为了种好自己的地,父亲还订了《甘肃农民报》,常常学习种植的技巧,与来串门的邻居交流种地的知识,今年种什么,怎么种。我依然活在各种书的世界里,悲喜忧愁,或者在小树林里漫游,在水塘边静坐呆想。

    六块山地,不能灌溉,全部种小麦。地翻耕过两次,父亲打碎了大的土疙瘩,再下过一场透雨,就该播种了。牛在前面耘地,父亲提着笼子跟在后面撒种。小麦粒从父亲手里甩出,一颗颗安静地睡在土里。几天后,萌发的小麦苗黄绿黄绿的探出头安静地在山野间呼吸新鲜的空气。不善言谈的父亲看着小麦苗,高兴地说了一句:“我的种子撒的匀。”一块河坝地,种玉米。一块远一些的川地,种小麦,另外三块川地种菜。

    种菜要比种粮食费工得多,父亲的大块时间都花在这几块地里。小块地是不能请人耕的,只能用锄头一点点锄,边锄边打碎土疙瘩,将地盘匀。地在父亲的手底下被厮弄的新鲜、可爱。平整好的地要根据种的需要安排,从春天开始就忙碌起来。

    首先,要用树枝在自家地界里编篱笆。篱笆下面点种豆角,豆角的枝蔓缘着篱笆向上生长,夏天就有豆角吃了。一块地种韭菜,一块地种葱。其他的地用锄头勾好沟畦后一片种水萝卜,一片种白菜。经过几个月的精心照看,水萝卜,白菜在每年五六月陆续上市。父亲早已在两块地的缝隙里点种了茄子,辣椒。拔去萝卜,砍掉白菜后,茄子、辣椒苗茁壮成长起来。在农历六七月份,要赶快拔去茄子、辣椒苗,赶时间点种大白菜,地畦上只留零星的几株继续结果,满足自己的餐桌需要。

    白菜种的时候,沿着地畦隔开一尺点一窝籽,父亲弓着腰一窝窝点种好。几天后这些种子出土了。父亲天天忙在地里,施肥,灌溉,匀苗。直到最后一窝里只留一棵长势最旺的小苗。小苗在父亲的精心照看下一天天长大白菜在一大片地里长的挨挨挤挤,满地一片葱绿。

    农历十月,该是铲白菜,菠菜的季节。我们一家人都动员,父母在地里铲白菜,我们几个孩子把白菜抱到马路边的架子车上,拉回家。父亲种的白菜真大,一棵就够我一个人抱,最大的背篓里也只能装三棵。白菜拉回家,菠菜地铲干净。此时,天气已经寒冷,曾经葱绿的地里,已经一片荒凉。编篱笆的树条要拆除,捆好捆,拉回家,等明年再用。父亲一年地里的辛劳暂告结束。

    拉回家的白菜,父亲把它们堆成垛,这样,在漫长冬天里(从农历十月至次年三月韭芽出土)白菜就不会冻成冰块。从白菜收获那天起,父亲就打发我给他的老领导,老同事去送菜,每家几棵白菜,一捆菠菜,感谢他们一年来的照顾、帮助。每年我要送二十多家,每家都高兴地接过父亲的白菜。

    那时侯,冬天真冷啊!积雪常多天不化。我们个个穿着棉衣,棉裤,母亲手做的带毛边装饰的布底棉鞋战战兢兢地踩着路上的冰雪上学,放学。晚饭通常是吃炒白菜,烙饼。我们放学后,母亲收拾起手里的针线,从白菜垛子上取一棵冻的硬实的白菜,一层层剥开外面的绿叶。这些绿叶可以剁碎喂猪。里面的白色的白菜叶子,母亲把它们切成细丝炒菜。最里面的黄色菜心可以生腌。

    炒菜是在取暖的煤炉上,锅里油熟后,白菜入锅,好久锅里没动静天气太冷了!那一点炉火的暖意,不能很快捂热冻的彻寒的白菜。橘黄的火苗不断的舔着锅底,那点热气终于让锅里响起了“咝,咝”声。反复的搅动中,切碎的红辣椒,酱油,盐等调味品入锅,锅里冒着热气,蒸汽浮动在昏黄的灯光下。白菜的辛辣味渗透入糊墙的报纸,沉淀入记忆的深处。有时候,锅里添入一些白嫩的豆腐,让它们在白菜的蒸汽里被蒸的柔软、嫩滑;有时候锅里放一把泡好的粉条,让它们在白菜的汤汁煮的滑溜,柔韧。这时候,披着棉大衣,裹着寒冷的父亲回家了。

    天早已黑了,他们现在天天加班。案件的复核,审定,年终工作总结都要赶在过年前全部完成。其中,也有他们的良苦用心,量刑轻的罪犯可以结案释放,回家过年。

    摆好炕桌,父亲坐在炕里边,一家人围着炕桌吃炒白菜。父亲看着他种的白菜被我们吃的精光,很高兴,但那高兴是很内敛的,记忆中的他斜靠着墙,镜片后的眼睛里泛着微微的笑意。

    我原来一直以为八十年代,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整个贫困社会下的自己家里也是很贫穷的。成年后,我才将生活的细碎点滴串起,其实,父母用辛苦的劳作为我们撑起的是当时社会水平下的富足。我们不必节衣缩食省俭度日。吃穿用度,父母给我们创造的很优越。菜,父母变花样种,我们挑最好的吃,一年四季家里餐桌都很丰盛。菜地里大部分出产,由母亲推着架子车到街上卖掉,添补我们的衣物,学费等开支。玉米留一点自吃外,其余的在粮食市场出粜。自吃的白面,是父母为我们精心磨制的。

    磨小麦之前,选一个晴朗的日子,一大早,打开一袋小麦倒入大铁盆里,打来井水一桶桶倒入铁盆,反复淘洗,不断倒去浑浊的水,直到水清时,才用大笊篱搅动,快速地捞起小麦粒。这样,比重大的石头就沉在水底。淘洗干净的小麦控干水分后,要摊在塑料布上晾晒。灼热的阳光下,父亲、母亲一点点翻着小麦粒,仔细寻找那些混在小麦中的小石头,把它们一颗颗全部检出。下午,晒干的小麦收装进袋子里,拉进磨坊磨面。

    磨坊里,机器不停地颤抖着,嘶吼着。父亲全身都被面粉裹成白乎乎的,他把小麦倒进磨斗子里,又低头用笤帚把磨好的面推到一边摊开,晾凉。磨斗里,小麦不断地添,另一边机器轰隆隆吐出面粉,要抓紧推到一边搅开晾。直到机器停了,父亲才喘口气,把这一堆雪白的面粉装入面袋里,拉回家。

    这样磨的面,非常地白净,用它擀面条,面条柔韧,有弹性。我记得在学校里,早餐时,都吃自家做的馍。我的同学惊呼:“你家的面咋那么白?”“你拿的馍是全班最白的。我知道,他们家的面有的是从粮店打来的,是城镇居民供应的普通面,这种面做饼子看起来不白净。有的同学家境和我相同,虽然也是自己磨面,但不像我的父母这样花费精力淘洗。有一次,我端着面盆去街上压机器面条,大家都在注意我的面盆,成年人的表达是很含蓄的,他们轻声交谈:“谁家的面这么白!”“嗯,就是白!”然后,我在一片注目中端走了自家的盆子。

    父亲的爱好其实很多。他喜欢下象棋,喜欢书法,尤其善写楷书、隶书。每年腊月二十七、八,周围的乡邻们请他写春联,忙的不可开交。他还会写美术字,有时候也给某个单位写标牌,赚一点外快。可是,劳动占据了他的所有时间。父亲终日劳苦不休,做着两份工作,一份是他的公职,一份是他作为父亲为养活我们几个儿女而承担的农活。戴着眼睛,非常斯文的他,根本就不像农民。但他努力操劳着,由于做事认真,细致,踏实,他比一个普通农民干的更辛苦。母亲有时太劳累了,就抱怨几句,可我的父亲一声不吭,把生活的劳苦,养家活口的艰辛。一力承担。

    我因为父母的过分砢护,没有干过农活,个子长的高挑,手指细长。我的同学她和我穿同一尺码的鞋子,但没我个头高。她问我,在长个子时,每天担水的重压,是不是压她没长高的原因。她家住在半山腰,吃水要从山谷里去挑。崎岖、陡峭的山路上,她挑着两桶水,一步步艰难地向上爬,爬到半山腰的家里。我的同事,伸出她的两只手笑说:“瞧,这是我弹钢琴的手!”那双手已被早年的劳作磨得粗糙,手指粗短。可是,这真的是一双弹钢琴的手,她是音乐教师。坐在钢琴前,手指在黑色,白色的琴键上飞舞,琴音在楼宇间回响。我虽然和她们生长环境类似,但父母给我的却是另一种幼年的生活:

    好幻想,坐在水边的青草地上,想入非非。

    喜欢唐诗宋词,在清晨的和风中反复吟诵,揣摩字词的空灵,优美;体悟意境的悠远,绝美。

    喜欢绘画,在白纸上涂涂画画,在调色板上,用红、黄、蓝三原色,在不同比例调配中调出色彩的缤纷绚烂;

    喜欢追逐着家乡的小河不倦的流动,跑出很远。遥望远方落日在群山后一点点降落,收敛尽橘红晚霞的苍凉与深沉。看暮色在四野中弥漫,掩裹住远山、树木围和的村庄;

    喜欢在小树林里漫步,看春天新生树叶的油绿,看秋天黄叶的飘落;听湛蓝的天空下,一树树的金黄树叶在风中吟唱;听枯叶在脚下吱,吱作响;或者看小树林中一潭秋水的纯美,静逸;

    喜欢撑一把伞,站在高处,看濛濛雨雾下,绵绵起伏的苍山,在绵绵雨雾里罩裹的树木,村舍;听被雨滴击打的砰、砰有声的树声。

    这些年少时的爱好,不经意间在成年后铺展开的是人生的品味与诗意。

    生活是多姿多彩的。即便是日常最乏味的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也能因诗味的调和而意蕴雅致,摇曳生姿。

    生活可以单纯至性,在时尚的滚滚流动中,在社会主流意识的边缘,生命依然可以以自己的独特姿态,在满街的缤纷与俗丽中行走;抛却社会价值的评判,世俗利益的得失,心灵可以单纯如风吹过的旷野。

    生活是很优雅的;优雅是一颦一笑间的庄重,是一举一动间的淡定。是操劳后托一杯茶的休憩;是一日三餐的精心安排;是室内布置简素与洁净。

    生活是很高贵的。即便活在金钱与权利之外,但心性的高贵,能自在地穿行于富丽的商场,缤纷的城市,不羡慕,不自卑。

    生活是很美丽的。即使岁月流走了青春的容颜,但追求美丽的心,打扮每天的过往,让日子的精致溶进平凡的生活。

    我毕业参加工作后,父亲把他耕种过的土地交还给队里,让那些人口多,土地不够的人家耕种。只留下一块菜地,满足自己的需要。十几年过去了,城市轰轰烈烈地扩建,父亲曾经耕种过地菜地,已变成商场,住宅。那些为了生活而劳苦的岁月已经远去,父母在儿女们相继成家后,开始了他们平静,安逸地晚年生活。

    白菜依然在每年冬天用架子车一车车拉到市场。在菜市场的最偏僻角落里,那些脸在风吹日嗮中,粗皱如核桃壳,穿着沾满尘土的青布棉袄的农人蜷缩在角落里等待着买主。

    买主来了,高跟鞋咚、咚走过摆满红红绿绿反季节蔬菜的摊位,来到架子车前,抓起白菜,一边挑嫌,一边剥起菜叶;农人拢着手,脸上挤出谦卑地笑,陪着小心说:“剥吧,剥吧;自家地里出的,不值几个钱的。”

    家里的餐桌上,白菜已离得远远的,偶尔炒一碟白菜,剩最多的便是它了。那些在白菜的香味里满足的日子,渐渐成了对简素岁月偶尔地回忆。

    看一则纪录片,记者去采访依然生活在茂密的大兴安岭深处,以放养驯鹿为生的鄂伦春部族。林中的空地上,搭着几个简陋的窝棚。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坐在地上正把一个铁锅伸进窝棚口的火堆里,锅里是揉好的面团,她在做饼子。记者问她;为什么不搬到政府修好的定居点里居住,那样不是很舒适?老太太回答了一句,由一旁的年轻姑娘翻译过来,她说她要沿着父母的路走下去。

    沿着父母的路走下去,让我思考自己成年的路。他们不言苦,努力挑起生活的重担,虽然路途遥远,一路艰辛。他们不祈求,不仰仗,过着虽简朴,但自食其力的生活。我的路也该是这样踏踏实实走过的。

    辛琳写于2006年10月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白菜往事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izrwz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