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睁开眼，碧色的玲珑玉漂浮在头顶。

金箍棒立在一边嗡嗡轰鸣，他们是谁。

我是谁。

玉帝！我低头，开始沉闷地喝酒。

大圣，何事唤我？玉帝匆匆赶来，绣着龙身的衣角蹭着了铁钩子，划烂一道口。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这……这是假的！玉帝拱手，战栗出声。

我这般状貌，也像是假的吗？莫不是你们神仙搭的戏台！我拿起一个新的琉璃杯，盛上玉浆酒。告诉我，唐僧是谁。

玉帝低头不敢仰视，答，西天尊者，金蝉子。

好！我看他，眼睛一如银河永恒的冰凉。

来！我递上那杯如我眼睛般冰凉的酒，看着他一饮而尽。

走了！筋斗云生于脚下，一念万里，我到灵山去，是为了找这个我前世的师傅，或许前世的确用的合适，玲珑玉里的事，我根本不信！

灵山不是山，凡人看了像山，仙人看像庙堂，佛看这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而像我这种，妖怪，看这破地方，晦气。

西天尊者，金蝉子，他是谁，有什么资格做我镜中的师傅。

如来，我一跃到了大殿中央，抬头看他。

凭什么我要抬头看他？

我跳上了他的肩膀。

我说如来老哥，你这儿有没有个叫金蝉子的，拉出来给我认认？

无。如来打坐，吐出一字。

就是你西天的人，怎么就无了呢，你快想想，想不到我可自己去找了啊》

如来睁开眼，沉默了一会儿。

有。

我看着他巨大如铜鼎的眼珠，说，好，有就行了！

找人是一件麻烦事，我寻思着不该为了面子没问那金蝉子的位置，结果是我找了三年，灵山一千三百万尊大佛，我挨个遍寻，想想似乎受了耍骗，无人告诉我，金蝉子在哪，长什么模样。

最后我是在一棵树下找到的，他打坐时被一个野果子砸了头，痛呼出声，恰好被我看见了，说来也怪，那野果子似乎坚硬无比，他光溜溜的脑袋上显了一块红肿。我偷笑的样子被瞧见了，他捡起那颗果子朝我脸上砸。

我的眼睛被砸肿了，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骂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佛，他呵呵一笑说这是佛家礼数，不敢怠慢。

佛家礼数就是拿一颗不知道为什么硬成这样的果子砸人？我想，你他妈是不知道俺老孙金箍棒有多硬是吧。

我忍住了，灵山寻事端还是不太妙，我问他，和尚，金蝉子，认识不。

金蟾？此地向南三千里处就是他的洞府。

我抱拳一谢，腾空而去。

一刻钟后，我提着一只蟾蜍的后脚回来了，这是你说的金......蟾？

这不正是金蟾。和尚闭目打坐，不曾睁眼。

可是......再怎么说它也是褐色的。我嫌恶地看了一眼手上的蟾蜍，他背上全是疙瘩。

和尚睁开眼睛，突然笑起来，蟾蜍不就是褐色的嘛！哈哈哈哈哈！金蟾？你去北海找找，那儿应该有。

你莫要再哄老子，手上兵器不听我言语！你这和尚倒也有趣，别的佛尊都古井无波，口里念着正果，你却在这树下玩果子，人言狗语，更别说戏耍于我。我看着眼前嬉皮笑脸的和尚，他的手里拿着一串细碎的念珠。

佛于我何干，我于佛何干，我不是佛，佛不是我。他搓了一下念珠，轻笑了一下，你喜欢听正果吗。

滚！

我被气走了。

我想等我找到金蝉子的时候，得好生拾掇他一顿。十天后，我又回到了这棵树下，带回来的唯一信息就是这棵树叫菩提树，树上掉下来那颗坚硬的果子叫菩提子。

和尚还在那打坐。

喂，和尚，你在这智慧树下面悟到了什么东西没有。我喊，可是他似乎没听见，入定的和尚都这么难弄醒吗？我再喊，用了猴子的叫功。他受不了了，揉了下眼睛，原来竟是睡着了！

我听到你说的话了，臭猴子，打扰我清修。他说这话的时候紧跟着打了个天大的哈欠。

我找不到，那个金蝉子，佛也太多了，可能比凡人都多。

凡人就是佛。他的右手同时把玩着十天前那颗菩提子和自己的本命佛珠。

我看那珠子分外眼熟，都不知道口中已念了师傅二字。

他听见了，当即问我，你可信轮回。

我说不信，但是我又想起了玲珑玉，照理说这该是第三次轮回，我除了心理上的不适，身体却没什么异样，我突然想去地府问问阎王，到底有没有轮回。

佛家讲求往生，和尚双手合十，说，你看到的，那不是轮回，但那也是你，你死了，这次也会。和尚突然看向我，看向我眼睛深处的东西，那儿有一魄，在诡异地转圈。

我觉得这话不中听，我凭什么死？天地三清之间无我不可去之地，四海八荒之内无我不可留之处，玉帝就是个渡过快两千劫中看不中用的废物，如来斗不过我一指之力，我怎么死？阎王他可敢勾我命魂！

和尚不语。

喂，灵山到底有没有金蝉子这号人物。我有点不耐烦了。

有。你找他何事。

好奇不是和尚该有的作风。既然有，人在哪，我寻得心烦。

我是。和尚打开手掌，给我看那串念珠，那是一串佛祖用血肉融成的粉心珠。

你信轮回吗，他接着问，我看着这串珠子感觉熟悉，最后发现竟就是玉中师傅手上那串，我面前这个古怪和尚就是金蝉子。

我明白过来时和尚又闭了眼，于是我问他，既你能做我师父，可能解我惑，护我一世平安？

你有自己还不够吗。他沉声道。

我左手可摘星，右手可捏月，有什么不够，我，无惑！

无惑也无为。他道阿弥陀佛，此时念珠已经转了最后一个圈儿，共成八十一圈，金蝉子断了言语，静心打坐。

我动了动野蛮的嘴唇，有种吃人的冲动，却见周围景色变幻，日月倒转，我知道他送我进了须臾幻境，小把戏，我躁狂的心根本不会动摇。幻境里一时三章，我看见那花果山。

丑死了。

我看见了天蓬卷帘和白龙，他们说说笑笑在赶路，身后跟着金蝉子，悬浮而行。

我看见了西天如来佛，让迦叶去备好经文。

无聊的很。神仙取经，不如飞着去。

等我出了幻境，已是日落黄昏，其中诸般雷刑电罚都没法影响我的心境，唯独这西游一事应独为一难，可玲珑玉上是有我的，这须弥幻境里又无我，有的只是我的苦难。

金蝉子闭目已久，身体冰凉如同死去多时。

愿你甘堕西游劫。

这是金蝉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收起金箍棒，顿感通透，觉得猴生了无意义，当初势无可当地砸烂玉帝的门户时我也有这种感觉。我虽师承菩提，却胜于我师，九尊十教无敢违我之意，作为天地的至强，我已经没有像当初远渡八千里学本事的劲头了。还有那块令人疑惑的玲珑玉，在我回去之后已经把它砸了个稀巴烂，再没有什么能让我恐慌。

我再不想找人比武，也再不想大闹天宫，即使是闹灵山也没法让我稍微激动一下，我无情无伴甚至无寿，阎王管不住我，我纵情天地的浩瀚，腻了之后又总会想起玲珑玉上的西行路，于是我又用了上万年的时间重复地来回走这十万八千里，路过的每一条无名之河，无名之山，我都要给取个漂亮的名字。路上的妖怪都吓得搬走了，而我其实懒得打扰他们。

我第三次走上灵山的时候，如来给了我一本经书，以后我每走上去一次他都给我一本经书，我把拿到的经书都丢进来时的每一条河里，直到每一条河都有了一本经书，也就是我从第三千四百五十一本开始收藏。

直到第一万九千四百七十二本，如来说你别走了，还剩最后一本，想自己留着。

我说我再走几年，把书一本一本还你。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