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之殇
入夏后不久,喝完了当年的绿茶后,我就转成喝白茶。这白茶不是当年的新茶,却是陈年的老白茶。打开包装纸,撬开一片收藏多年的老白茶,一阵陈旧的药香味迎面而来。尤其是在三伏天里,每天清晨起来,第一时间泡上一大壶,可以喝上一整天。没有什么比得上,从炎炎夏日的户外,回到屋里喝上一大杯凉凉的老白茶来得解暑了。即便是到了晚上,夜里起来还要喝上一大杯。而且,自从喝着老白茶之后,多年的肠胃病也好了。都说老白茶赛过药,我是真信了。
我服刑的监狱在崇安县,就是现在的武夷山市,这个监狱有全省最大的劳改农场。八三年的那次“严打”运动,给这个劳改农场送来了一大批的劳改犯,我便是其中的一员。
一大早,天刚麻麻亮,一声声尖锐的哨音就把人从睡梦里叫醒。匆匆集合后,就趁着太阳还没有出山时的阴凉,排着队摸黑到田里。两人一组一丘田,默不作声地挥动着锋利的镰刀,只听得见“沙沙沙”的声响,头脑一片空白,完全是机械的动作,左手兜右手割,一把割六七蔸稻子。一上午,就这么一直弯着腰,把那一梱一梱的稻子码堆在田里。早上露水重,不一会儿,整个人的身子、头发全都湿了,分不清是露水是汗水,衣服黏黏地贴在身上。盛夏中午的太阳正正地悬挂在头顶上空,我们躲在树荫底下吃过食堂送来的午饭。饭后只容你在被晒得滚烫滚烫地上稍微半躺着,休息片刻,便被催着赶工了。
早稻一收割好,马上就得耙田、插秧,刚从水田里拔出来的脚还带着湿泥,赤脚在路上走一会,泥就干了,像硬痂一样贴在腿上,把皮毛扯得紧紧的,很不舒服。
这“双抢”季节过后,脚和手的皮肤上都会染上一层难以脱落的黄色。这个“标记”,它们一时半会儿是洗不掉的,让人看着心急。我出狱好几年了都退不去,一想起来,觉得是一种耻辱,恨不得拿刀子刮掉。
刚来的时候,吴椿生穿着一身迷彩服,腰板挺直,还是一副武警的样子,但说起话来已经没有以前那种神气了。
我说,没事,你慢慢地就习惯了,工伤事故经常有,有的还是工人自己弄成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我们都给上了保险。
他说,你还是派我去上山砍柴吧,虽然辛苦,但我也可以多一些收入。
有一天,我对吴椿生说起了那件荒唐事。我说,当时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居然敢这么做,得亏没有被发现。
吴椿生有些惊讶地望着我说,原来是真的啊,我老乡跟我提起过,那时我半信半疑,求他千万不要把上报。要知道,上头要是追查起来,调整岗位不说,你可能还要加刑的。
他说,在你之前就有人干过,你以为就你最聪明么,牢里的犯人一个个都是“人精”。
听他这么一说,我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向他打听当时的司务长老乡现在的下落。吴椿生说,我这位老乡自己干了犯法的事,被判刑入狱,后来下落不明,一直都没有联系。
我不禁感叹万分,拉过吴椿生的手说,要没有当初你们对我的包容和照顾,就没有我今天的日子。
吴椿生只是嘿嘿一笑,有些木讷地说,快别这么说,缘分呗。你看我现在不是也要你来帮衬吗?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与吴椿生一同上山的一位民工突然急匆匆地从山上回来找我,老板,吴大哥把自己的手指砍掉了。
这是一级工伤,由于厂里投了工人意外伤害保险,他拿到几万块钱的保险理赔金。
有个与吴椿生一同上山的民工背地里对厂里的另一位合伙人说,吴大哥是故意的,他说反正是保险公司赔钱,对工厂的利益没有损害。
以前也发生这样的事,有些工伤也是故意的,但只是很小心地砍小拇指,从来没有见过砍掉那么一大截大拇指的。
我对合伙人说,人我请来的,要去要留,你不要自作主张,得他自己愿意。
吴椿生回家那一天我开车送他,那是我第一次去他老家。当时,福州与宁德之间除了省道,还有一条324国道。国道要收费,几乎途径的每个县都设有收费岗亭,但路况好许多。去的时候,吴椿生执意要走省道,他说省钱。
山脚下一处破旧的老房子冲出两条狗来,一老一小,老狗围着吴椿生摇头摆尾,小狗对着我狂吠。吴椿生也不喝止,自顾自地往前走,我硬着头皮在后面跟着。快到家门时,他加快来脚步。
阿生,是你吗?回来啦?门口依着一位老妇人,一边眼窝深陷,显然是半瞎了。
玉芬还在上山摘茶呢,她不知道你要回来。老妇人哆嗦着手,要搬出一条凳子来。
椿生从他母亲的屋子里取出一个暖水瓶,又到竹筛子上抓了一小撮晾晒的茶青,泡了一杯茶递给我。今年的新茶,你可能喝不惯。
才坐一会儿,从厨房里飘出一阵煎鸡蛋的香味。我连忙起身说,椿生,不用煮我的饭,我还要赶回去呢。
临走前,我掏出身上所有的大面额钞票递给椿生,你给老太太买些东西,我空着手来。
我说,我不懂茶叶,你们这里的白茶,我是第一次听说,以前没有喝过,刚才我喝的就是么?
回去的路,我走的是国道,虽然交了不少的过路费,但少走了不少弯路,小半天就到家了。
几年后,陇海高速公路贯通了宁德与福州,我生意上的客户很多都在浙江,经常走这一条线路。有一次,我从温州回来,看看还有一些时间,便顺路拐到了椿生家去看望他。在电话里,椿生让我直接到他的茶厂去。
“就是上一次我带你来过的那个村集体茶厂,你还认得路吗?高速路连接线出来,有个路标,你顺着进来,是十多分钟就到了。”吴椿生在电话里告诉我。
没多久,我就很顺利地找到了茶厂。原来的旧村部已经被完全改造成了“春生茶厂”,但村委会的牌子依然保留着,被挂到另一个一层的平房门口。
椿生说,上个月刚走了。老人没有福气,我这生意刚有些起色,孩子也争气考上了大学,她就走了。
椿生说,是啊,现在家里没有别人,玉芬和我就搬到厂里来,以厂为家了。
说着话,他熟练地用断掉一截拇指的左手,斟茶倒水招呼我,来试试,今年的新茶。
茶汤清亮,微微泛着点黄,入口有淡淡地甘甜。我点点头,这比上一次在你家喝的好多了。
椿生微微笑道,是啊,家里的那是自己粗做的,这是商品茶,还是那滋味,还怎么见人。
椿生说,不行,我试过,我们这里的茶叶还是不适合炒青或者发酵,哪怕是半发酵也失去了本味。这次我请来福鼎专业的制茶师,用新工艺制作的白茶,市场反映还不错。
椿生伸手从袋里抓起一把青叶,又放回去,挥挥手说:“出去,我这里有客人,你到外面对我老婆说去。”
中年人没有走的意思,嘴巴里嘀嘀咕咕:“你要让外面的客商来收购,我可以卖到更好的价钱“
话音未落,门口进来一位年轻人,一把扯着那个中年人,往外推搡着出去。
椿生起身招呼那位年轻人,老五,过来见人,这位是我战友,福州的刘老板。
那位叫老五的年轻人进来后,我才看清他左边的胳膊上有一大片的刺青,图案模糊,似乎是刻着什么字。他对我很客气地弯了腰,刘老板。大大咧咧地坐下,掏出烟来,递给我和椿生。
老五为椿生点上烟说:“昨天晚上村外面来了两位福鼎人,刚要住店,就被我和老三几位给轰走了,这批人就会在我们村扰乱市场。”
椿生睁大眼瞪了他一下,目光里有些指责的意思。老五连忙收住嘴,改口问候起我来,刘老板是大哥战友,受小弟一拜。说着两手抱拳,行起江湖礼来。
我连忙说,啊,不敢,以前是你椿生大哥照顾我,没有他就没有我今天。
椿生说,都是兄弟,老五才出来不久,说话做事都有些鲁莽。打电话让老三安排个酒店,晚上给我战友接风。
我说,不了,我还要开车,不能喝酒,下一次专门来住几个晚上,再聚不迟。
说着,我起身就要走。椿生见状,便转身从陈列柜上取下几盒茶叶,递给我,既然要上路,我就不留了,茶叶你收着,以后我每年给你送新茶。
还是原来的老屋,但左边一侧厢房外面也盖起了两层的楼房,而且装修一新。门口水池边上,一位妇人在洗衣服。看仔细,正是椿生的老婆,玉芬。
“两个月前,椿生被抓了,已经被判刑七年,送到蕉城监狱去了。”玉芬低着头,十分沮丧。
“可是,我不久前还收到他寄来的快递,还是与去年一样的茶叶。”我有些惊讶,难道他是从监狱里给我寄的吗?
“是啊,我去探监的时候,他吩咐我以后每年按时给你寄去事。”玉芬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前,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头发,又低头在水盆里挫衣服。
玉芬抬起头看着我,犹豫着说:“他都不让我告诉你判刑入狱的事,你还是不要去看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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