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次见到杨小倩的时候差点把我吓死。她没有嘴唇,确切地说,是没有上嘴唇。你可以对着镜子照一下,假如没有上嘴唇,露着粉红色的牙花子和一排大牙是什么模样。这一幕对当时的我来说,只能用“狰狞”两个字来形容。
我问她,嘴唇怎么没的?
她说五岁那年被驴咬掉的。
那不得疼死?没去医院吗?
她摇头,我早忘了,去没去医院也不知道。爹妈重男轻女,不肯花钱也没钱给我治,反正留了条命就是了。
一个这样的女孩子,从小到大的生活可想而知。她每天面对的是无数人异样的眼神和不尽的谩骂。
骂我丑八怪,妖精这些都是轻的。有时候在路上走着,遇到个小孩子哭了,大人也会跑出来骂我一通,死丑八怪,出来干嘛,把孩子都吓坏了。
我小学没读完就辍了学。因为整天有坏学生在我身后用碎砖头砸我,还学我说话,一大群人笑。我只是跟他们不一样,可他们却把我当作魔鬼。
16岁,家里开始给我安排相亲。他们想早点把我嫁出去,这样就少了个累赘。也省的人家在背后说三道四让他们生气。
介绍的都是残疾人,有瘸了一条腿的,还有瘫痪的坐轮椅的。但是见面第一眼就都吓回去了。
有一次,我把一个跛子吓得箭步如飞。
这也太难为人了。来相亲的人都说。
相亲不顺利,在家里又待不下去。我跟我妈说,我想出去打工。
我妈说,就你长那样,谁愿意雇你?
总有不看脸的活儿吧。我说。
2.
我进了城,在一个老乡的介绍下,来到一家饭馆儿打工。老板坚持不要我,你要是做服务员,会把我的客人全吓跑。
我可以在厨房里刷锅刷碗。我恳求他。
那活儿又苦又累,钱又少。你一个小姑娘家愿意干?
我愿意。我说,就这样我留下来了。每天跟着几个阿姨,手泡在水池里一整天,冬天的时候水冻得我直打哆嗦。但是我坚持干了一年。
挺知足。每个月拿六七百块工资全寄回家去。因为我弟学习好,我说你好好念,砸锅卖铁姐也供你上大学。
有一天,一位客人的包丢了。当时人非常多。客人大喊大闹,坚持要店里赔。
我们的饭馆没有监控。老板找来所有人,说查不出来就均摊。
大家清一色地将矛头对准了我。
我一直在厨房里呆着就没出来,怎么可能是我?我委屈地哭了。
大家都不说话,我让张姨给我作证,我和您一直在后面刷碗,是不是连厕所都没去过?
张姨说,不知道。
最终老板扣了我这个月的工资,赔了客人800块钱。然后开除了我。
后来我找到一家小服装厂做裁缝。每天戴着口罩,低着头,踩18个小时的缝纫机。
厂子里的女孩们来了一拨走一拨,只有我一直坚持着。
有天早上我刚加完夜班,回宿舍的路上,听见有人叫我。我一看,是以前坐在我后面的郑琳。
她说今天休息,准备去做美容。她现在做了售楼员。月入过万,旺季的时候一个月能拿四五万。
我看着她的脸,皮肤白的几乎发光,脸上连个痘也没有。长这么漂亮还去做美容。我要是有她一半漂亮,不用,哪怕就是个普通人,我也烧香拜佛满足的不行。
可是这么个小小的愿望对我来说也太奢侈。那一刻,我决定去做整容。
我整整三年没有回家,在缝纫机前熬,不停加班,晚上有点空就去摆地摊卖衣服。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不买衣服,不买化妆品,洗头膏都是从垃圾桶里捡的,回来兑上水接着用。
我终于攒够了十万块钱。
我走进整容医院,大夫们看了我的情况都摇头。
上唇缺损的部分太大,残留的组织几乎没有,就是重建的话难度也很大。大夫说。我们这里是小城市,建议你去大医院做,这样比较保险。
我去了省城的大医院。大夫说要采用下唇复合组织瓣进行唇中部亚单位的重建。
我听不懂,只是问手术后的效果,以及多少钱。
手术了好多次,一共花了八万多。
一年后,大夫说,你的上唇形态基本恢复正常。
我摸着还满是瘢痕的嘴唇,兴奋地哭了一晚上。
3.
快到年底了,手术剩下两万块钱,我去学了化妆,又给自己和家里每个人都买了一身好衣服,给我爸和大伯买了两条好烟。
我要昂头挺胸回去,让我家里也跟着扬眉吐气。
杨小倩已经不是丑八怪了,她变成了一只白天鹅。我希望听到人们这么说。
刚到村头,我看到了大伯,喊了一声。他差点没认出我来。
不到晚上,我家就挤满了来看我的人。我妈流着泪抓住我的手,这些年你受苦了。
我在家呆了十来天,就开始听见风言风语。
村里有人传,说你被男人包养了,要不怎有这么多钱整容呢?我妈叹气说。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挣得每一分钱都光明正大。谁爱说说去。我说。
腊月二十九晚上,我给大伯去送酒。是我爸让我买来孝敬大伯的。
我进大伯屋的时候,正有三五个人坐在炕前跟大娘说着什么,见我进去立刻住了嘴。
我把酒放下还没说话,大伯就冲过来一脚把酒盒踢到了门外。滚,我们家才不要这不干不净的东西。你不嫌丢人我们还嫌丢人呢。
我气急了,回家拿了把菜刀就往外冲。我今天非要问问这是谁造我的谣,我被骂了二十几年的丑八怪,你们都说全世界没有一个男人会要我,现在我好了,你们却又说我的血汗钱是勾引男人来的。
我非得把这些造谣的人剁了。
大过年的,你别犯傻,这是犯法。我妈和我弟弟使劲拽住我。
是的,这样的事,我问谁,谁承认?我只好跑到大路上,叉着腰骂了半天街。
4.
大年初一早上拜完年,弟弟说了声出去就要走。
大过年的,你去哪儿?我问他。他今年刚上了大一,学法律。文质彬彬的,已经有个大学生的模样了。
去三婶家打麻将去。他说。
干啥?去她家打麻将?三婶子那人你不知道?整天满嘴下臭雾。我的谣多半是她造出来的,你还去他家打麻将?
姐,你有证据吗?你没有证据就别乱说。
没有证据我也知道是她传的。她家的那个麻将馆就是个垃圾坑,四处散臭。
弟弟没听我的,出了门。
后来的几天,村里突然安静了,无论我去哪儿也听不见人们再议论我了。
我很奇怪,就问弟弟,你那天去打麻将,都跟人说了些啥?
没说什么,三叔问我法律都学些啥?
我说学习怎么判罪。比如张家寨的那个杀了人,判了无期。比如有个人,四处造谣生事,毁坏人家的名声,人家把他告了,判了两年,之类的。他们问,瞎编个话也犯罪?我告诉他们,当然,这是诽谤罪,要判刑的。
他们就都不说话了。
后记:
从此,杨小倩过上了普通女孩的生活。去年她自由恋爱,找了一个喜欢的男人,结了婚。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