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还常常梦到太姥姥，梦到在太姥姥的炕上醒来。
那个情境封存在记忆中，时不时跳出来，此生的温存。
这是陕南一个普通的小山村，更准确的说，是一个小山沟，两旁是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土坡，中间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所有的村民就住在这山沟中，每隔几十米就有一户人家，我就出生在这个小山村的倒数第三家，也是与太姥姥相遇的地点。从我记事起，就跟在太姥姥后面，晚上睡在她的热炕上。这是她一生最重要的地方。
太姥姥有三个女儿，都嫁与这个小山村中，相隔不算太远。太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已不在，所以太姥姥跟大女儿住在一起。那时她已经七十好几。跟大女儿还是分开吃住的，有自己的三间小土房，一间储物间，放木柴，农具等；中间是厨房，有个大案板，有个大灶台，上面是口大铁锅，旁边连着一口小铁锅，一个用来做饭，一个用来炒菜。大灶台后面直通到土炕，那是最后一间，除了大大的土炕，还有一个长柜，一个箱子。除了这些家当，太姥姥还有一个鸡圈，和几亩地，几颗果树。就是靠着这些财产，太姥姥拉扯着爸爸，妈妈，哥哥和我。
我们的地是划分在一起的，平时菜地自己种，农忙时，爸爸，妈妈会帮忙。平时的收入来源主要是粮食和部分蔬菜，鸡蛋。离我们家最近的集市，每逢2，5，8开市。太姥姥就会带着这些东西，翻过几座山到集市出售以换取一些必须品。太姥姥年纪大了，也挑不动太多东西。也只能带自己能带的东西，有时候爷爷会帮忙挑一些过去。如果我跟着去，在集市上换到钱，太姥姥就会带我去吃好吃的，太姥姥自己最喜欢的是甜甜的油糕，白的面粉配上白糖，揉成椭圆，在热油中翻炸，等出来就变得又酥又甜，太姥姥牙齿不太好，只能吃这些。如果那一次我没有跟去市集，下午3，4点守在后山口，等听到山上传来人声或者脚步声，就去迎接，肯定就有带好吃的回来。
我最喜欢吃太姥姥做的炒鸡蛋，家里鸡下了蛋，就会去掏回来，缠着让太姥姥给炒，她会拿出一个大铁勺，倒上一点油，把铁勺探进灶台的柴火堆里，等油热好，把铁勺子抽出来，把调配好的加了韭菜盐粒的鸡蛋倒上去，会发出滋滋的响，这时香气已经飘出来了，再放到灶台里，翻个身，烤几秒，再拿出来，一个掌心大小的炒鸡蛋就做好了。每次我就蹲在旁边看着太姥姥像变魔术一样，做出一个全世界最香最好吃的炒鸡蛋。然后，接过它狼吞虎咽地消灭掉。算起来，我这一辈子唯一挨过爸爸一次打就是因为这个，有一次吵着让太姥姥给我做炒鸡蛋，不知道什么原因，太姥姥没有马上做，我就拿着树枝抽她，被爸爸发现，就把我拉过去，狠狠的打了几下屁股。记得当前我还没哭，太姥姥先心疼了，赶紧过来护住了我，就像护住自己的心肝宝贝一样。
那时我就是太姥姥的小尾巴，她走到哪我跟到哪，打水，切菜，做饭，种菜，拾柴，摘草，喂鸡。闲暇时候，太姥姥去两个女儿家串门，我也总是跟着，给做什么好吃的都少不了我一口，亲戚朋友送给帮姥姥的礼品，饼干，罐头大部分都留给了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正是农忙时节，全家人都在院子用打麦子，我自己一个人在屋里，偷偷喝了半瓶别人送给太姥姥的红葡萄酒，结果喝迷糊了，拖着斧头到处砍人，结果没砍到别人，把自己脚面给砍了，留下很大一个伤口，家里人很着急，赶紧给我包扎，太姥姥没怪我，至今，我脚上还留下一个伤疤。
慢慢的，我长大了，到了上学年龄，跟随爸爸去外地，只有周末放假才回来，太姥姥又剩下一个人生活，她也慢慢的老了，腿脚不好，走不了更远的路，也很难再赶集市，能活动的区域在一点点变小。但是，每次周末我回家的时候，她都会在家门口老核桃树上等着我。好像她记得那个日子一样，又或者她每天都习惯性的在那里等着。
有一次，放学后，我从山外买了一个雪糕，结果带到家的时候，已经化成雪水，给太姥姥的时候，她特别高兴，把整个雪糕小心翼翼的吃完，连雪糕纸都没丢掉。摸着我的头说我长大了，我说以后长大赚钱了给你带更多雪糕吃，她笑的更开心。回家后，就可以跟太姥姥在一起呆一个周末，周末吃过晚饭，爸爸又会带着我跟哥哥去外面，太姥姥会准备一些吃的给带着。在路口目送我们离开。只是我去的地方越来越远，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年少的我，总听人说村里某某又老了，我对老没什么概念，总觉得太姥姥身体健康，会活很长，等我长大了，赚钱了，她还得等着我给她买好多好多油糕，吃上真正的雪糕。
可是，在某个一天，爸爸急急载着我回到老家。听人说，太姥姥，不能说话了。我去看她时，看她在那呆坐着，好像意识缺失，我摸着她的手，她眼睛动了动，突然有几份亮光，旁边有人说，你看，你重孙子回来了，我想太姥姥也能感觉到，可是她嘴角动了动却最终没能说不出一句话，手臂也抬不起来了，只是手指动了动。
附近的亲戚都来了，大家在忙着什么，也没有人关注我。我独自一个人坐在角落，心里突然有莫名的心悸，但却安慰自己，也许是太姥姥生病了，打个针吃点药什么就好了。也没跟任何人玩，吃完饭，后来累了就躺在隔楼上睡着了，那是晒玉米的地方，等半夜忽然被被人推醒，说太姥姥走了。让到院子外面烧纸，我从楼上往下俯看，太姥姥已经穿好寿服，静静躺在棺材里，一动也不动，我忽然有一丝恐惧，我跟着跪在人群中，看着大人们的各种举动，好多人在哭，连哭边烧纸，一直到送太姥姥的仪式完成。后来，不知道谁给我解释，太姥姥已经走了，是深夜3点多，走的很轻松，没受什么难过。大家又开始下一轮的忙碌。
我却一点也哭不出来，没感觉，不能接受，把自己一个人反锁在小屋子里，躺在床上捂着被子，我想等我睡一觉，也许太姥姥就又好过来了。后来，期间有人敲门，说着什么话，有人说，他也难受，让他自己呆会吧，慢慢又安静下来，我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等再次睡来，天已大亮，家里又聚集了更多的人，邻里，朋友，开始操办后事，太姥姥还是躺在那棺材里面，棺材也盖上了。我没能再看一眼。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有人为我戴上一顶白布做的帽子，我静默的配合着完成了所有的仪式。
在后来无数次不断想念和回忆中，我才知道我真正失去了什么。天底下最疼爱我的人，最慈祥的人，用一生守护我的人，离我而去了。想起她的感觉，她真的变老了，做不了很多事，也再难亲身照顾我，只能看着我，甚至能看到我的时间也在不断减少，而这一切，当时的我却无法察觉。我总觉得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很多很多年。她会看着我，陪着我一起长大，我们会有更美好的生活。可惜，步履不停，心中的念想还没得来急实现，却永远没有机会了。就连留下的那些片段，也在回忆里，以无法觉察的方式在消散。
那些年，我还时常做梦，梦见在太姥姥的土炕上，一觉睡来，睁开眼，听到风箱的声音，被窝里脚下的土炕传来阵阵暖意，太姥姥好像知道到我醒来一样，传来一声：
赶紧起来，洗脸吃饭了。
我翻了个身，又心满意足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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