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近来只有唯一的一个心愿。
他的时间不多了,可自己快四十的脑瘫儿子还是个老光棍儿。是的,只还差三万,他就能凑够儿子整整二十万块的彩礼钱,然后给儿子的下半辈子找个能依靠的婆娘。
以前老李还偶尔想着能祖坟冒个青烟,祖宗开个眼,死之前让自己的孙辈们伺候归西,但现在他不能再这样奢求了。
自从查出来肺癌后,一个人整天的阴阴沉沉的,对着那个怎么看怎么别扭的老儿子,再也没有任何耐心了。
他又开始拿儿子几十年前跟人跑了的妈说事,用最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那个狠心的女人,然后长叹一口气,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粗糙的铜盒。
铜盒很有了些年岁,看着像是个老物件儿,只是工艺不甚精巧细致,空有一个凹凸不平的简陋的脸面。
据老李可怜的老娘所说,这东西虽然看着不起眼,可打你们家不知哪一辈的祖宗便传下来了,所以你爹直到临死前,也挣扎着要亲自交到你手里头。
于是,老李常常将铜盒放在身上,后来铜盒有了装自己喜欢抽的烟丝儿的作用,便更一刻也离不了身了。他此时又打开了铜盒的盖儿,随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老娘死之前给自己裁好的卷烟纸,一点一点微微地抖动着盒子,极节俭地倒出一小撮因为受潮而黏在一块的烟丝儿。
正当他用唾沫润湿了卷烟纸,卷起来要点火的时候,那讨厌的儿子小李出现在自己面前。
只见小李艰难的运用着自己僵硬了好多年的语言,嘴角因为过度使劲而控制不住的淌出一线口水,他说话的时候,就连手与脚以及整个的身体都在用力着。
爹…爹…你…不…要…不要…抽…了……
老李平时本就光看着自己这个残缺的儿子,便气不打一处来,现在他竟然结结巴巴的,敢主动管起他老子的事儿来了,这更加使老李感到火冒三丈。
你爹就要死了,还不让他痛痛快快的是吧?非要逼得我打死你,然后一家子死个干干净净,你才开心是吧?我今天就先打死你,再了结了自己,然后黄泉路上看看还找不找得到你那个狠心的妈……
老李开始用尽一切难听的形容词咒骂着他的婆娘,就算是半辈子了,他心里的屈辱和怒火也一点儿消磨不了。他同时不知从哪找来一根手臂粗的木棒,真就狠下心朝着自己的儿子小李打了下去,只不过棒子高高的举起,又轻轻的落在不甚要紧的皮肉之上,很有些父亲对孩子的分寸。
可怜的小李虽然伤的不很重,但还是身上一道一道的淤青,趴在屋里唯一的一把破竹椅上歇斯底里的嚎哭着,令人听了直疼到心里肉里。
老李也累了,很有些无奈,尽管他对眼前的儿子算是厌恶到了极点,也不能不为儿子做最后的打算,总不能真就一家子黄泉路上再去纠缠吧?况且他如果真的不再管儿子,任他自生自灭,又跟那个狠心的女人有什么分别呢?老李是断然不能够放弃他的儿子的。
一想到这,他摁灭了手里的烟,安抚了还在地上抽泣的儿子几句,然后粗鲁地将他拉了起来,扶到床上躺着。
其实老李手头上已经攒了一笔钱,那是一辈子的积蓄,只要他愿意,还可以去医院试试,没准也能捞出个一线生机。但他不敢赌,即使是自己的命,也不值得用儿子的下半辈子来冒险,他不能够像那个狠心的女人一样只顾自己的死活。
他娘的,老子这条命就是没了之前,也得给那个不顶用的东西换个婆娘回来,还把钱往那有去无回的地方填什么大窟窿作甚?
当老李几十年的老友劝他上医院治疗时,他又粗鲁的说了这番话。
他并非是完全没有活下去的意志,只是当一个没有什么家业的父亲在面对这样的选择之时,他又能放弃什么呢?他只能耗尽最后一口气力,去拯救自己残缺不全的儿子。
其实老李并不很恨他的婆娘背叛了自己。
当年老李的家穷得上顿不接下顿,小两口和眼睛失明多年的老娘挤在一间风雨飘摇的土砖屋,而老李更没什么本事,只能靠在镇上的建筑队干临时工赚点钱,勉强养活三个人。
那个时候她的婆娘很好,把原本乱糟糟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对他的瞎眼老娘也是顶孝顺的。尤其每次老李干活回来时,他的婆娘总温柔的为他端上洗脸水,然后夜里给他捏肩捶背,日子倒也有些声色与情趣。
本来老李觉得自己只要能吃苦耐劳,干活再勤快些,这个家总归是有些盼头的。但当他的儿子小李生下来后,这个愿望算是被完全击碎了。老李的儿子小李生下来便四肢畸形,接生的人也说这种孩子是养不活的,劝老李和她的婆娘早早扔了这个麻烦。
但女人的心软呀,成日成日里哭着,死活也要留着这个孩子。老李也有些舍不得,他第一次当爹的那种快乐与满足毕竟还炙热着,于是麻烦便忐忑不安的留下来了。
老李的儿子五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家里没什么钱便耽误了,从乡亲们那借到了钱赶到医院时,孩子已经烧成了脑瘫。医生给老李的儿子判刑之时,他脑子里懵得炸开了。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即使一点点正常维持生存的希望,都如此决绝的被命运拒之门外了。
看着身体畸形的儿子一天天长大,然后突然的又一天天变得四肢僵硬,无法完整的说出一句话,老李和他的婆娘都泄气了,突然老了很多很多。
老李从此整日整日地喝酒烂醉,整日整日地欠下新债,殴打他温柔的婆娘。最后,就是一开始说到的那样,他的婆娘在某一天跟别的男人跑了。是否跟别的男人跑了老李也并非真正见到,只是他觉得那个狠心的女人不该丢下她的儿子,她就算是要跑也应该带着儿子。
因此,老李一辈子都恨这个女人。而为了恨得心安理得,他于是振作了起来,跟他的残缺不全的儿子相依为命下去。
老李现在六十五岁,那些同辈的人已经孙子也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他的儿子小李还是那样僵硬无用地躺在他面前。几十年来他不是没有想过死,但死了就真的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怀着那样一点点灰尘里翻找出来的希望,老李熬过了这么久的时间。
前些日子,当医生宣布老李得了肺癌的时候,他有那么一瞬间是感到解脱的。自从儿子生下来被预言养不活,自从儿子发烧后被通知变成脑瘫,再也没有正常生活下去的能力的时候,老李的心里仿佛压了一块石头,万钧之重,均系于他一人之身。
但他实在不忍心看着儿子孤苦无依地自生自灭,于是他又回到了老本行,在建筑工地重新找了个差事。起初工头看他年龄太大,身体又瘦弱,不愿意要他,但禁不住老李的一再请求,便也答应了。
老李一心一意要给儿子找个婆娘,但那份二十万的彩礼委实是多了些,这么多年老李一个人究竟也只是存了个零零散散的十五六万。不过为了儿子好好的再活个三四十年,老李也愿意拼了最后这一段生命。
八月的天空晴得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任何清凉的风解救酷暑中的挣扎,光是在阴处走动一圈,便要淌下止也止不住的汗液,浸湿身上的衣裳。
老李干活的工地便暴露在这八月的炙烤下,火焰一样的热浪在地面翻涌,砖头的热度即使是隔着厚厚的棉纱手套也能感觉烫手。一个一个黑黝黝的工人们,仿佛蚂蚁那样,在高高的钢管外架上逡巡着。
这日头晒得人简直发昏!
无奈的是,比日头更难熬的是身后的生活,于是千千万万个老李此时此刻都在这强烈的使人发昏的日头下木然地苦熬着,任凭汗水涌泉一样汩汩地流下。
老李干的活相较轻松,只是在高架上搬运些施工材料。但毕竟上了些年纪,身上的病与心里的病又都同时催逼着这个迟暮的男人,于是他的动作慢得像他脑瘫的儿子,一点一点挪移着,免不了被工头呵斥一遍又一遍。
但老李已经无所谓了,他只要再熬过这些日子,等成功给儿子讨到了婆娘,便可以安安静静的独自等死。
下午两点的日头更毒了,工头担心工人们中暑出事,只得让他们暂时阴凉处歇息片刻。
老李自己找了一个外架上的角落,蹲坐在落地窗台上,然后掏出了随身带着的烟丝盒儿。
盒子依旧是不起眼的粗糙,老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说:
要真的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当初早就应该给卖了,但卖了又能换几个钱呢?左不过放我的烟丝,才是这东西最恰当的命运了。
说完,老李熟练地打开了铜盒的盖儿,然后小心地微微抖了抖盒子,节俭地倒出了一小撮烟丝儿。
老娘裁的卷烟纸已经用完了,现在老李手中用的是自己裁的,因此很有些边角不齐,但这不妨碍他此时吞云吐雾一番。
当他一切准备好,要将铜盒放回口袋的时候,没放好,盒子掉了下去。
老李下意识起身要去捡盒子,忽然起得猛,眼前一片发黑,整个人冲破了防坠物的网布而径直掉了下去。
在他坠落的时候,只是说了一句——完了。
结果是老李当场毙命。在救护车还没来得及到达之前,他的血已经流尽了,然后很快为八月的日头晒干,紧紧黏附在水泥地面。
不过幸运的是,老李最后的心愿还是完成了。施工单位赔了一笔钱,这钱理所当然属于老李唯一的儿子小李。
小李最后也没有讨到婆娘,被政府救济部门接走了,虽然后半辈子有了着落,终究是孤孤零零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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