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倾尽一生为王土而战,直至化为尘埃,长眠于污垢渗透的泥土之下。
加西莫多坐在地上,靠着石墙百无聊赖地扔着石子,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他是一名死刑犯,光明已无法带来希望。
“您请这边来。”狱卒哈着腰引着一个身着黑袍的高大男子。
加西莫多循声瞄了一眼男人,虽然没看清他隐匿于黑暗下的脸,但却可以从黑袍上等的材质中判断出他高贵的身份。加西莫多想着或许又是哪家王公贵族来监狱里捞人,便不再关注。
“我们按着您的要求,筛出来了三个符合要求的,分别是……”
“不必了,你把他们聚集到一个宽敞的牢房里。”男子挥手打断了狱卒。
狱卒点头,走向了加西莫多的牢房:“能不能保住这条命,就看这一下了。”
加西莫多错愕地看了狱卒一眼,任凭他将自己和另外两个死囚犯带到了同一间牢房内。
狱卒松开三人的镣铐,退了出来将门锁好。随后,黑袍男人走到了牢房前,他从黑袍下掏出一把剑,丢到了牢房中央,加西莫多看到剑在火把的照射下,似乎看到了一只如火焰般炙热的眼睛:“这把剑的主人只能是一个活人。”
话音未落,最强壮的那一人将吊在墙上的木板床扯了下来,向着另外两人狠狠砸去,二人闪身,木板床狠狠砸向墙面,碎裂开来。加西莫多一个翻身,从碎木中随意捡起两根,丢给了另一人一根,并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二人便对最强壮的一人展开了围攻。谁都无法靠近那把剑。很快,加西莫多便缠住了最强壮的一人,另一人则持带有尖头的木板冲了过来,看起来是意图击杀最强壮的一人。但加西莫多却忽然松开了手,强壮的那人已顾不上身后的加西莫多,便正面冲向另一人,另一人由于想一次冲击两个人,出击力气较大,无法马上收手,二人便冲撞到了一起,强壮的那人将另一人撞翻在地,加西莫多趁机拾起地上的长剑,持剑纵身一跃,带着全身的力量,刺向了摔倒在地的另外两人,那一瞬间加西莫多听到了剑冲撞地面的声音。
黑袍男人起身走到牢房前,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报上你的名字。”
“加西莫多。”加西莫多仍紧紧握着剑柄,气喘吁吁地答道。
“加西莫多,从现在起,这把剑是你的了。”
“那我呢?”
“你是我的了。”黑袍男子挥手示意狱卒打开牢门。
加西莫多将剑拔出,持剑走了出来,他按照儿时身为奴仆时的记忆动作,跪伏在黑袍男人面前。
黑袍男人忽然大笑起来:“真是不懂礼节的家伙。”
随后他便转身走了出去,没有命令加西莫多做任何事。加西莫多震惊地抬起了头,他跪地看着男人闪烁在光影中的背影,那一刻他决定,要终生跟随这个黑色背影。
加西莫多离开大狱后的生活十分平静,每日跟着老师学习正规的剑术、礼仪、文化,在这里他得到了过去不曾有的尊重,一切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黑暗。唯一奇怪的是,他常会梦到一个男人,男人长相俊美,庄严持剑,立于火焰之旁,似乎是在起誓,但每当他想要听清男人的誓言内容时,他总会醒过来。这让他有些困扰,于是某一日,他冒昧求见了自己的主人——那个被大家称为亲王的黑袍男人。
加西莫多跟着引路的仆人来到了亲王的小会客厅。小会客厅的摆设虽然很符合亲王的尊贵身份,但比起其他会客厅的规格实在是差了很多,亲王极偶尔会在这里会见不重要的客人或下人,不过这些人是没有资格见到亲王的真容的,他永远都只是坐在巨幅屏风后发号施令。
加西莫多进入屋内,正要依着所学的礼仪拜见亲王,却被制止了:“与我不必拘虚礼,有话直说即可。”
“那把剑原来的主人......”
“奥迪那,一位真正的骑士。”
“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王土之剑?”
“没错。”
“只有国王的首席骑士才可以持有。”
“所以我才交给了你。”
“您?”
屏风阴影后的亲王我一笑,并没有正面回答加西莫多的问题:“他曾经是国王最看重的骑士。”
“没记错的话,是西城之争。”
“国王和人民放弃了他,选择了屈辱的和平,他在圈套中苦苦厮杀,战死在了异国的疆土之上。”
“可是......西城还是被屠城了。”
“和平不属于奥迪那和西城人。”
“那这剑怎么......”
“只是一名普通学生对老师的纪念。”亲王轻叹。
传闻中,西城一战异常惨烈,荒野之上尽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尸体,奥迪那战死后被敌军分了尸,此举并不是因为他们残暴,而是贪婪。在敌国的悬赏中,杀死奥迪那的人可以获得巨额财富,可奥迪那死于众人的围攻,每个人都想证明自己亲手杀死了奥迪那,于是他们争抢他的尸体,混乱中,奥迪那的尸体变成了每个人手中的一块带血的肉,他们放弃了自己的尊严,也玷污了死者的尊严。但作为骑士,奥迪那早就有死于暗处无法入土为安的觉悟,真正让他无法安息的,是和平中国主的掩饰和举国人民的视而不见。
国王并未按照惯例为开疆之争的战死灵魂建立任何纪念物,同时还颁布了一条“无关紧要”的关于王城规划的条例——禁止任何形式的未经上报批准的墓地、祠堂等一切丧仪相关事物的建立和进行。但若有人刨根问底,便会发现,少有的几户人家被捣毁的墓,都是那场战斗中牺牲的战士的衣冠冢。不论是纪念亲人还是曾经信奉的战争之神——奥迪那,都是被禁止存在的,绝大多数的人也默许这种行为。对那些幸存于和平之中的人来说,那些纪念物就像是耻辱柱,提醒着众人,自己是多么自私、残忍、懦弱,他们要在现实中摧毁它,然后在精神上遗忘它,真是虚弱到令人作呕的灵魂。
加西莫多与亲王长谈,告退时已是深夜。回房后,他躺在床上,努力回忆着西城屠城时的场景,时间和痛苦令记忆支离破碎,但存在却不得动摇。伴随着模糊的记忆,疲惫的加西莫多睡着了,闪烁的灵魂走出剑身,进入了加西莫多的梦境。
梦中,加西莫多再次走进了那间破旧的铁匠铺子,一把百年难得一遇的好剑诞生于老道的铁匠之手,转而他将剑赠予了独子。
“我知道,这小破铁匠铺装不下你的雄心壮志,也不想勉强你去继承它。至于你想要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这点手艺了。这可是我有生以来做出的最好的一把剑,肯定不会拖你后腿,你也别丢了它的脸。”
年轻的奥迪那慎重地接过剑来,兴奋地欣赏着这把好剑:“谢谢,父亲。”
“你母亲留下的项链,我也熔在里面了,希望她能保佑你。”
奥迪那的母亲是一名女巫,在猎杀女巫运动初期,为了不拖累父子二人,她离开了,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午夜时分,父亲已经睡下,奥迪那持剑独自来到密林中废弃的小木屋中,他升起一团火,庄严持剑,立于火焰之旁。
“母亲,请您赐予我们力量,证明我的誓言。”火焰之光照在奥迪那俊美的脸上,灰绿色的眸子闪烁着热烈的光。
这次,加西莫多终于听清了誓言:“我在此与你缔结誓约,我将持你为王土而战,你必将助我杀尽敌人,若我不行为敌人所斩杀,我的意志将与你融为一体,待他人将我们再次持起之日,我们将继续为王土而战,直至你我俱陨。”
话音刚落,火焰忽然窜高,裹上剑身,奥迪那母亲的面容浮现于火焰之中。
“母亲!”
“孩子,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你的誓约已缔结,在誓约生效之后,你和剑都将获得无尚的力量,剑从你身上感知到的第一个情绪载体之物,便是开启它的钥匙,而毁灭你们的,也是这个东西......孩子,永别了。”火焰消失了,母亲也消失了。
奥迪那持剑的手垂了下来,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剑锋上。
骑士的眼泪,开启了誓约。
火与母亲,加西莫多似乎想起了什么,久远的童年创伤使他从睡梦中惊醒。他已经不记得母亲的脸了,只记得她消失在大火中的轮廓,上扬的枯槁的右手似乎是在死亡中与孩子们做着最后的告别。
加西莫多坐起身来,皱着眉头摸了摸放在身侧的王土之剑,金属剑鞘映着月光,闪烁在黑暗之中,那一刻,他似乎感受到自己与奥迪那产生了某种联结,他们不属于任何母亲,他们是上帝之火的儿子,不可分割。
自那以后,加西莫多的剑术进步神速,很快便完成了所有训练,明处他是亲王手下的贴身护卫,暗处他是亲王的首席杀手。在那个时候,鬼面骑士的传闻是大街小巷最受欢迎的话题,甚至传到了幽居的格兰尼公主耳中。
那日,加西莫多作为亲王的贴身护卫跟随亲王参加了皇家宴请,皇宫中过于饱满的华贵感和距离感虽然使加西莫多略感不适,但有赖于亲王的精心培养,烂熟规矩的他表现得很得体,加上他俊朗的外型,自然也吸引了不少贵族女子的侧目,这其中就有格兰尼公主。
格兰尼对于贵族子弟的场面话并没有什么兴趣,为了抗议皇帝,她的亲哥哥有意撮合她与亲王的婚事,她索性离席跑到偏厅休息。
“你是亲王的护卫?”格兰尼饶有兴趣地看着正靠在窗旁的加西莫多。
“是的,公主殿下。”加西莫多急忙回过神来,向公主行礼。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也是名骑士吧?”格兰尼走到窗旁,站得里加西莫多很近。
“算是吧。”加西莫多微微后退。
格兰尼注意到了加西莫多的后退,她只是无奈地抿了抿嘴,便聊起了其他话题:“你知道鬼面骑士吗?”
“回公主,知道。”
“是个神秘的家伙呢。”
“回公主,是的。”
“这里没有其他人,啰嗦的礼节就免了吧。”
“回……嗯。”
格兰尼看着忽然有些局促的加西莫多,淡淡一笑:“你说,他算善人还是恶人呢?”
“那要看对谁来说。“
“对你呢?”
“善恶有道,我遵王命。“
“狡猾。”格兰尼玩味地笑了笑,“听说他昼伏夜出,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盔甲,头戴鬼怪状的头盔,见过他真面目的人都死了,传说,面具下的脸和那头盔一样骇人。”
“这很重要吗?”
“不重要。”
“公主想见他?”
“想,非常想,他做了我不敢做的事,他是真正的骑士。”
“您?”
“以后来教我剑术吧。”格兰尼微笑着,转身回到了宴会厅。
加西莫多望着格兰尼美丽而精致的背影,有些失神,这是他除母亲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而细致地观察着一名女性,而且还是一位极其尊贵、完美的女性。那时候,加西莫多还不知道格兰尼与亲王的婚约。
那一夜,加西莫多再次梦到了奥迪那。奥迪那正与一名女子缠绵,女子身上的气味与格兰尼很像,但却多了一丝成熟的味道。二人赤裸相对,站在床前,奥迪那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托起女子一侧乳房,他轻吻着那饱满的乳房,而后动情地注视着女子的眼睛:“菲奥娜,真没想到我们还有机会再见。”二人紧紧相拥。
加西莫多忽然想起了王后的名字,她也叫菲奥娜,原来王后与奥迪那有染的传闻是真的。奥迪那的死因变得更加复杂了。
忽然,梦境一转,加西莫多看到了奥迪那七零八落的尸体,染血的项链在黑色布料的包裹下漂浮着、颠簸着来到了皇宫,王后遣散下人,独自打开包裹,看到了沾满鲜血的项链,她惊地将包裹丢了出去,跌坐在地,眼泪夺眶而出,而后她全然失了作为王后的体面,跪着去捡起了项链,她一手将项链摁在胸前,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隐忍着痛哭起来。也不知哭了多久,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抽出手帕将项链擦拭干净,将它放了起来。随后,她坐到了梳妆台前,外面的世界忽然斗转星移,当她整理好仪容后,一副特殊的耳环出现在了她的双耳上,她对着镜子笑了笑,保持得体的状态,是身为皇后的体面。
睡梦中的加西莫多感到极其疲倦,以至于剑落到了地上也没有发觉,月光下剑身闪着寒光,奥迪那的眼睛一闪而过。
第二天加西莫多接到授命,每个周六的上午前往公主府邸教授公主剑术。
“王命,丝毫不可懈怠。”亲王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是。”加西莫多鞠躬回应道。
“时机就在眼前了,已经进行了这么久,我们要耐心些,不要露了破绽。”
加西莫多严格遵照着亲王的嘱托行事,一丝不苟地教授着格兰尼剑术,也丝毫没有任何破绽,但其实,格兰尼并不在意这些,一切不过是她表示抗议的手段。格兰尼素来叛逆,她早已厌倦了死板的皇室生活,更是不会愿意遵从皇兄的指示嫁给亲王,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从中找到一个忤逆的当口,向他们示威,这是她的骄傲。只是,天长日久,四目相对,难免心软,可就在这些人放下自己的固执时,命运往往会找他们进行清算。在一次私密的皇家宴请后,一切都变了。
那天,格兰尼在完成日常的剑术课后,将加西莫多叫到了私人客室。这客室以米白色为主调,虽无皇室的华丽规格,却处处透着精致,很符合主人的气质。
“加西莫多,离开亲王吧......”格兰尼担忧地望着加西莫多。
“不,公主,你不了解,他是我心中的真王。”
“陛下已经知道了亲王的计划。”
加西莫多惊讶的看向格兰尼。
“昨晚陛下宴请了亲王,你知道吧?”
加西莫多点点头。
“但亲王平安无事回来了,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加西莫多神色复杂,并没有回答。
“但你的任务并没有变,你会失了性命的……”
“性命……我这一生,未曾得到,也不会失去。”
“我喜欢上你了,加西莫多,我不希望你送死。”
加西莫多对公主的心思是有所察觉的,但面对如此直接的表白他还是愣了一下,沉默片刻后他终于开了口:“能得到公主殿下的青睐,是我的荣幸,我原本只是个死囚犯……是亲王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让我有机会站在你面前。”
加西莫多去意已决,格兰尼知道多说无益,含泪道:“那么,再见了,骑士。”
“我只是个罪人,再见,公主殿下。”加西莫多郑重地向格兰尼行了礼,转身离去。
公主与亲王的府邸相隔不远,但加西莫多却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大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几缕头发挡在了他那双澄澈的蓝眼前,他已没有心思去整理头发,心情沉重地回到了亲王的府邸。
“亲王已恭候多时。”大管家对刚踏入宅邸大门的加西莫多微微鞠躬。
在大管家的引导下,加西莫多来到了亲王的会客厅,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会面是在亲王府最高规格的客室。这里的装修富丽堂皇而不俗气,尊贵中透着雅致,每一件家具都及其考究,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尊贵地位,衣着素雅的加西莫多站在客室中央,身姿挺拔,却并不显得突兀,他的存在很好地平衡了屋子给人的距离感。倒是端坐于屏风之后一身黑衣的亲王,显得与屋子内的氛围格格不入。
加西莫多并未开口言语,而是在沉默片刻后向着屏风深深鞠了一个躬,便转身走向客室的大门。
“加西莫多!”亲王忽然叫住了他,“只要你能回来......”
加西莫多停下了脚步,他站在透进屋内的微光之中,笑了:“亲王,我已经死过两次了,第一次是在西城被屠城的时候,第二次是在我杀死奴隶主成为死囚的时候......谢谢您,给了我最宝贵的一次生命。”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亲王表情复杂地从屏风后走出,他注视着加西莫多远去的身影,不舍地开口道:“我会坚持下去的......再见。”
翌日,加西莫多带着他的兄弟们浴血奋战,增援队伍“按计划”蒸发了,昔日的战友们带着愤恨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他们的死亡虽有怨念,却很坚决,被誓死追随的人所抛弃,生有何用呢?
加西莫多斩杀了最后一人,但自己的队伍也已完全陷落,他是这场战争唯一的生还者,战斗已不再有意义。亲王的坚持到底是对远大理想抱负的执着,还是趋名逐利的自我欺骗,他已经无从辨别了。信仰动摇的那一刻起,结果的正确与否就已经失去意义了。于是他将剑举到了自己的面前,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奥迪那含泪的眼睛,但他并没有丝毫迟疑,挥剑刺穿了自己的身体。
“加西莫多,谢谢你,我终于解脱了。”奥迪那的灵魂消散在了剑锋处。
加西莫多仰面看着飞舞着金色蝴蝶的天空,他的血染红了土地,格兰尼与随从赶来将他抬上了马车,黑袍男子关上了车门,车夫架势着马车扬长而去,车辙印在了土地上,奥迪那正安眠于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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