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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平心静气地最后回完祝煌一条短信，心中默念“她将是我的前女友了”。然后我不再等待她的回信，便拔出了手机卡，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另一张新卡。
终于下定决心变得果断，这样就会获得重生——当然，获得的人不会是我。我的生活只能这样了。
旧卡扔到了抽屉最底层，我把换了新卡的手机揣裤兜里，开了房门走出去。
客厅里开了盏极亮的白节能灯，白光穿透过弥望的乌烟瘴气，显现出几束光线的路径。
我心想，丁达尔效应。然后往家门走。
八只手把麻将扒得呱啦作响，从麻将声中钻出一个人声：
“陶小江！又哪去？”
“同学家。”
“成天不着家，就瞎混！”
“……”
“都什么时候了，都高二……”
我开门离开，再关上门隔绝掉人声，不打算纠正她我已高三，也不打算再听她数落下去。
之后我并未去同学家——每天我都没有去，不过每天我最初的想法都确实是去同学家。我在夜晚热闹的街区转了一圈，又走到世纪广场转了一圈，最后回到小区，在离我家不远的祝煌家门口停下。
好吧。我在内心叹口气。
随后我拿出了小工具，熟练得撬了锁进门。
我有一项技能是开锁，凭借此我可以拥有很多奇妙而不可言说的体验。当然我对那些东西也并不感兴趣。目前为止，我这项技能只对付过祝煌家的门锁。
祝煌家客厅的吊灯很漂亮，不过因家中长久无人早已落了灰。我像往常一样直接到祝煌的房间。
比起在家，我更愿意在外吃饭睡觉，祝煌家则是我最自在的地方了。
她的房间像每个少女一样装扮得充实可爱，还是粉色床铺。从她的窗户往外看，视野极开阔，可以直接看到霓虹闪烁的世纪广场和一整片没有遮挡的天空。
2.
去年除夕时，世纪广场的烟火盛会声势比往年更加浩大。跨年的那一刻，几十箱礼花在广场同时点燃，礼花过后是烟火。整个盛会持续了一个小时，这一小时这片天空花火通明。广场上的人扶老携幼，欢呼喝彩，相互祝福。
彼时我一个人站在世纪河的桥上，看着手机上祝煌发来的短信。
“小江，新年快乐！世纪广场也在放烟花吧？香港这里也在……”
下面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
不过我想起另一件事。当时独自站在广场上的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略显眼熟的人朝我走过来。
“你是不是高三x班的？我感觉很眼熟啊！不过名字想不起来了……”这个年轻女子喋喋不休。
我想起她是谁了，但我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告诉她我的名字。
“新年快乐啊！新年新气象，高三了这一年要加把劲，老师相信你！祝你考上一个好大学！”她虽然也是独自一人，但却很兴奋的样子，自顾自地便打算和我互送祝福。
我嗤笑一声：“谢谢老师。”没有再看她就转身走了。
关于这个老师的记忆是几个月后的现在，我换了新手机卡才回忆起的。
事实上我对学校的老师通常都没有什么印象，很多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能用学科代替已经是最好的。
我的同学们对老师的关注程度较我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我在全市学习与风气最差的高中。
而和我同届的祝煌，在全市学习与风气最好的高中。
且此时我家家道中落，祝煌家家道从容。个中差异自见分明。
我和祝煌从小住在一个小区，是青梅竹马，因为曾定了姻亲，后来自然发展成情侣关系。自从差异慢慢拉大，祝煌家渐渐不和我们往来了。不过祝煌还是挂念着我，直到高二他们一家移民香港，到如今已经一年了，她还是挂念着我。
而我和她终究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我早就已抱着极为消极的态度看待这份感情。我恐惧收到来自香港的短信，恐惧她问我现在学习如何，是否正在向着以前和她一起设定的远大目标而努力。毕竟从当年我的中考成绩出来开始，我与我家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就这样断掉，然后渐行渐远吧。
这是我终于选择换新手机卡的原因。
3.
我在全市学习与风气最差的高中。我所在的班级，又是承担了最多骂名的、最臭名昭著的班级。
这个班，几乎所有人都不在做这个年龄应该做的事，老生常谈的那些校园问题自不必说，集体玩弄甚至辱骂殴打老师这样的群体事故都屡见不鲜。
毫无羞耻心，低俗无聊是我们班的标签。生物课上对于老师提出的问题“我们的班级是否可以算作一个种群？”一个女生回答出“不是种群，因为不可以自由交配！”，这已经算是较小的尺度。
当然时间久了捉弄也变得无趣，因为渐渐缺乏反馈。老师们都产生了抗体，不再试图管教我们，对我们的恶劣行为表现得波澜不惊，每天例行公事地讲课布置作业，同时并不指望我们会听课或交作业。
因为问题太严重，我们班已被认定为不治之班。
不过年初发生某个大事情后，整个学校包括我们班安分了一段时间，老师们变得更加无精打采。
这节课，任课老师连念课本也不想，让我们自习。
我撑着头，看着窗外流泻进来的阳光昏昏欲睡。阳光虽和煦，风却是极冷的。窗外的树叶也已萎黄不振。
自从昨日换了新手机卡，我的生活清净了许多，除了晚上我依然会情不自禁潜入祝煌家睡觉，其他时候我的生活和祝煌这个名字没有关系。
反正她家闲置在那儿关着也是关着，我也不会让人知道我一直偷偷造访。
这时手机发出短信提示音，我条件发射地清醒了。
不认识的号码发过来这样一条短信：
欢欢，今天我去我们相识的地方散步了。我发现我以前大概是真的太过闭塞，现在我看世纪广场和世纪河，和当初那时完全不同。时代真的在进步呢，而我一直反应这样慢，总是跟不上步伐。
“……”可能是发错了吧，我删了这条短信没有搭理。
却没想到，我可能天生就是被短信轰炸的命。我换了新号码躲过了祝煌，现在却被套在了名为“欢欢”的人物形象里，开始被这位欢欢的丈夫短信轰炸。
放学后，我在小区的饭馆解决晚饭。一条短信又至：
欢欢，今晚我煮了一些速冻水饺吃，非常想念你包的饺子，也忆起了以往过年时，一起包饺子吃饺子看窗外的烟花的光景。什么时候再一起呢？我知道你爱看烟花的，我还答应你要带你去迪士尼、去维港看烟花的……
我皱着眉瞥了一眼，任手机自动息屏了，忽然感觉嘴里的饺子有些难以下咽。
夜晚，我枕着头躺在祝煌粉色的床上，看着天花板的光影发呆。手机亮了：
欢欢，现在家里只剩我一人，安静得叫人难受。以前我总说你咋咋呼呼动静大，现在听不到你喊我，听不到你的笑声，我却整日难安。我一直想你，睡不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从床上坐起来，对着短信认真看了一遍。
这个欢欢，看样子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也意识到，三条都是以“欢欢”开头，那大概这些短信并没有发错，它们确实是发给这个号码的，只不过机主不是我，而是上一个机主，上一个使用这个号码的人。
欢欢过世后，她的手机号码被注销，再次进入市场流通，被我买下。可她的丈夫不知道，一直通过发短信给亡人的号码来寄托思念。这便将心声传达到了我这里。
若我回复了，他就知道这个号码已经易主了，便不会再发短信了吧。
因为好奇与同情，我不打算将这伤心的男子倾诉的树洞堵住。
于是自此的每一日，我都能收到很多短信，这个男人的日常早晚安问候，表达思念诉说衷肠，做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回忆当初美好时光。
我每日上着无聊的课，和同学聊些低俗的话题，看看窗外那些开始凋零的萎黄不振的树叶，时常陷入恍惚状态。
有时看着短信，我都不自觉的真的把自己带入了“欢欢”。
欢欢的形象也愈发具体了起来，甚至让我觉得似曾相识，似乎是认识的人。
通过短信，我了解到这是很相爱的一对夫妻。欢欢是个性格乐观、待人热情、热爱工作的女子，职业是教师。而她的丈夫是个没有名气的作家，在欢欢生前实际是个萎靡不振性格闭塞的死宅，有时会因没有灵感而迁怒欢欢，但开朗的欢欢总能化干戈为玉帛。
这种积极阳光的心灵我只在两个人的身上感受到过，一个是祝煌，一个是……
我跟那位老师接触甚少，那种感觉只是被记录在了潜意识里，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这还是足以让我发觉，我可能遇到了一个不小的巧合。
我问同桌：“年初死掉的那个老师叫什么名字？”
“黄欢啊，这你都忘了？”
4.
年初发生某个大事情后，同学们安分了一段时间，老师们变得更加无精打采。
“大事情”就是学校里有人死了。正月十五这一天晚上，有一个物理老师在物理实验室做实验，然后猝死了。
“元宵节大晚上的，寒假还没放完呢，空无一人的学校，空无一人的实验室，她一个人在里面做实验，你不觉得这种感觉很恐怖吗？”同桌说。
“据说死状挺惊悚的……”同桌正跟我绘声绘色地描述她想象的那位老师的死相。
她最后说了那位老师和我们班有过的交集。我便对上号了。
黄欢死去的十五天前的除夕夜，我还曾见过她的。当时她和我一样，独自在世纪广场看烟火。她因为对我眼熟而自顾自地来表达所谓老师对学生的祝福，而我没有多加理会。
她是新来的老师，去年才到学校，据说是高材生，但第一年教书。刚开始工作，这个年轻女子带着青年老师不可磨灭的激情与热情，决心振兴讲坛，一改风气，拯救我们这个最差高中的不良少年少女。
这样积极阳光个人特色极强的老师，在这个学校已许久不见了。自然如同羊入虎口，她成功激发了学生们的热情，当然不是学习热情，而是拖其下水的热情。
关于她的来历以及整蛊她的趣事，是其他班的同学告诉我的，因为这个老师教的是其他班，只代过一次我们班的物理课。
但这就是她会对我眼熟的原因。
那一次代课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总之那节课同学们是少有的兴奋，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因为激情澎湃、热情洋溢、玩起来有意思的老师现在太稀缺了，她已经声名在外。
据其他班的同学所说，每一次整蛊完她，她惊吓有余却很少生气，反而还会尬笑着欲图和学生打成一片；有几次真的生气了，她会心平气和一本正经地拉着人讲道理虽然并没有人理会她；当然也有人说她经常会在没人的地方哭，然后人前又变得开开心心、不计前嫌的样子；更有人说，这老师年轻又迷之单纯，看她长得漂亮说不定还能对她做点更多出格的事……
给我们班代上的那节物理课，她教电磁感应这一章。
短短四十五分钟，她强颜欢笑着几乎讲不下去。因为我们班的恶劣程度远远胜于其他班。她虽然一直笑着，却已经被我们各种低俗玩笑明嘲暗讽折磨得眼泪汪汪。
期间她对着名单找人回答问题。
“陶小江。”
我停止打瞌睡，站起来。
我表现得很正常，她看起来松了口气，问：“你能说一下对楞次定律的理解吗？”
她满脸期待甚至还带点哀求地看着我。
至于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的名字是名单的第一个，意味着当初入学的分数我是最高的。她指望我是一个处于淤泥而不染的、爱学习的、能协助她讲完课的好孩子。
这个问题虽说是“对……的理解”，但其实老师的希望只是我能乖乖地对着书本把概念读一遍。
我朝老师期待的脸抽动了一下嘴角。
可我连书都没带啊，老师。我心想。
周边的同学嬉笑着安静了下来。他们也满脸期待地看着我。
在两种期待中，我开口道：“感应电流具有一种方向，它的磁场总要阻碍引起感应电流的磁通量的变化，”
“很好！陶小江同学答的很对！请……”她连忙说，并想叫我“请坐”。
“——我的理解是，”我没有理会她，因为她的问题是“我的理解”，单说概念是没有回答完问题的，所以我继续将我的理解慢慢道来，“感应电流就像是欲拒还迎的女人，进的时候不让进，出的时候不让出。”
全班哄堂大笑，鼓起掌来，教室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只余黄欢老师笑容僵住，惨白着脸呆若木鸡地站在讲台上。
——她第一次工作还不满半年，就猝死在了实验室。这之后，一说是为了避开晦气，一说是闹鬼，那个物理实验室被锁住不再使用。横竖这个学校的人基本无心学习，做不做实验也并不重要。
5.
欢欢，我细想这些年，一路走来，你是唯一支持我事业的人，也是唯一我辜负的人，我一事无成，你却从不怨我。在学校受到学生欺负，你也自己承受着不和我说。
有一段时间，我心理扭曲。我知道你在学校不如意，每当你浑身湿透回来的时候，你衬衫背后被画了不堪入目的字眼的时候，你裙子被扯破只好围着外套的时候……我都只是冷漠地看在眼里，甚至觉得你和我一样落魄，可真好。
我一直感觉我有精神问题，我被拒稿，我写不出东西，我被人欺骗……生活的重压让我有了精神问题，但我觉得没关系，那么多有名的作家，他们都有精神问题。
我从没想过要死，因为你一直在我身边支撑着我。可是，我想不通，那么乐观开朗爱笑的你，为什么也会有精神问题，为什么会得抑郁症呢……
我心里一直崇敬着你，我以为生活再如何困难，你都是永远不会倒下的，永远会笑着对我说“没关系呀，以后会好的！”“今天学校发生了好玩的事…”“我又忍不住去实验室做了焰色反应…”“烟火真美啊……”
抑郁症……真的吗？我皱起眉头。
焰色反应？
好耳熟的名称，好像是一个物理实验，我看见过，但是没有做过。
我又是在哪里看见的？
我坐在祝煌的床上，原本我在看祝煌和我的合照，刚来的一条短信又把我的思绪拉到黄欢老师身上。我再次开始挖掘记忆。
没错，“焰色反应”的主角也是黄欢老师，那是更之前的事了，可能那时她才刚到我们学校吧。当时我放学偶然路过物理实验室看到了她，不过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她是谁——
“……同学们，今天我们要做多用电表测电阻的实验……”
黄昏下空旷无人的学校里隐约传来一个生机勃勃的声音。我心想，现在是放学，怎么还会有人在上课。
我循声走到物理实验室。黄昏下阴暗的物理实验室，里面没有学生，只有一个看起来是老师的女人，一个人站在讲台上。
“……实验很简单所以做起来会很快哦！大家如果完成得快，我可以给大家表演一下焰色反应的实验……动作最快的小组可以来领实验用品，奖励你们自己动手做焰色反应……”
“……这个呀，是老师本人很喜欢的实验……大家平时看到烟花觉得五颜六色很漂亮是不是？那其实就是焰色反应……”
“……某些金属及其化合物灼烧会有不同的颜色……原理是电子跃迁，我们以后选修会学到……”
然后她开始面对着空荡荡的教室做实验，我依次看到了红色、紫色、黄色、黄绿、蓝色的漂亮火光，在单调的黄昏下很美。
夕阳的光影被实验室的窗户分割成几大格，投射在实验室的地砖上。夕阳快沉没了。她熄灭酒精灯。
她信心满满地清了清嗓子：“……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比物理书上这些测电阻测速度的有趣多了吧……好了，这节课就到这里……”
原来是这个老师在一个人模拟以后要上的实验课。
没什么意思。我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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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回忆起了关于短信里提到的焰色反应的事情，第二天我在学校遇到了之前黄欢老师班上的同学，便随口问了一句。
“啊？什么焰色反应？没做过啊……”
“哦，那节实验课啊，可能本来要做的，但是没来得及吧。因为根本没人在听课，也没人把多用电表的实验做完啊……而且当时好像还弄坏了几个电表吧，那老师急得在研究怎么帮我们修呢……”
6.
欢欢，冬天又来临了。今天我把家里收拾了一遍，哪里都是你的气息，仿佛你还在我身边。也许这样对你是最好的，因为这个世界已无法给你带来快乐，尤其是我。我很想弥补，很想振作起来努力工作，但还是常常陷入对过往的回忆中——我依然无法接受你已离开的事实。我发短信给你，你能感受到吗？你能回来吗……
我心道，人已去如何能回来。这男人日日如此，怕是往生者去得也无法安心。
冬至过后，越发地冷了。
毕竟还有半年就要高考，学校抽了风，要求高三学生必须在学校晚自习，直到小除夕才能放寒假，甚至还安排了一批打手一般壮实的保安守着门不让早退。
外面寒风凛冽，大家也只能待在教室，至于学不学习他们就管不了了。
我每天晚自习无聊地玩手机，在每一个手机app中，用手机号的短信验证登录，看看是否会登上黄欢老师的各种账号，比如微博，百度网盘。
微博中最新的连着几条都是说“今天去做焰色反应”，再以前就是一些字眼活泼的对生活的记录。看到某一条，我的心情难以言说，便退出了。
网盘里的东西很少，大部分是高中物理的有关资料，剩下的就是自动备份的照片。时间最近的一张，是她死的那一天，正月十五的晚上。
一张从没有开灯的室内，朝着窗户外拍的照片，窗外漫天是元宵节美不胜收的通明烟火。
这个室内就是她死去的物理实验室吗？
不知为何，照片上展现出的、从黑暗孤独的室内延展到繁华的天空的场景，让我由心底生出一种冰冷的、宁静却哀伤的情绪。整个场景充斥着某种沉寂的悲剧美，和一种侘寂的意味，就像是……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平静地做了最后一件事，拍下繁华的烟花。
我有些疑惑地退出网盘，翻看那个鳏夫发的思念短信。他记录着自己每天的所作所为，不停地诉说后悔，后悔自己在她生前没有好好关心体谅她，只知沉浸在自己的写作世界里，连她得了抑郁症都不知道……
可黄欢老师真的有抑郁症吗？真是看不出来……
学校当时为了息声宁人封锁了消息，对外说她是突发急病猝死的，这会和抑郁症有什么关系吗？或者，真的只是猝死吗…
猝死又为何刚好死在了不寻常的地方。她为什么会在元宵节那晚，独自一人在实验室做实验……
疑虑和猎奇心理，再加上其他一些微妙的情绪，驱使我悄悄离开了晚自习的教室。
通常我没有太多感兴趣的东西，所以即便我有开锁的技能，我也只是为了睡觉而开过祝煌家的锁。
但现在我想进入那间从老师死后就一直被锁着的物理实验室，我想去看看到底她那天晚上，究竟在实验室做了什么。我想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毕竟，这是在祝煌后，唯一一个对我说过希望我考上好大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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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寒风凛凛的黑夜，我来到了实验楼。
整栋楼没有灯光，黑漆漆地矗立着。我在空旷的一楼走廊找到了那间被封锁的物理实验室。
撬锁的回音在走廊里来回，不过不足以召来保安。很快我就进去了。
月光下，整个实验室正如同被废弃了一样，蒙着灰。一排排学生桌椅整齐地在该有的位置上，桌上空无一物。唯有一张桌子在窗户边，上面放了酒精灯和试剂瓶。
那扇窗户外没有其他楼房遮挡，可以看到一整片天空。
我走上前去，从那张桌子的角度往外看，确实是那张照片所能拍摄出的样子。
我在那张桌边坐了很久，看着面前那些实验工具，酒精灯，稀盐酸，铁丝……还有某些化合物粉末……这些是焰色反应的实验器材。所以黄欢老师，临死前是在实验室做焰色反应的，并且还看了窗外元宵节的烟花。
可这些器材竟然还都放在这里。似乎是发生过那件事后，没人想再碰这里的东西，于是就都保持了事前的原貌。
为何她死后这里的东西没有人去收拾。发生了意外，不管学校是否决定锁掉实验室，总归会多少收拾一下吧。
且为何她会恰好在这样奇怪的时间、奇怪的地点，以及在奇怪的行为后猝死。
冷冷的月光照在蒙尘的实验器材上，如同黄欢的所在的那个时空直接被时间处理后推到了我的眼前。我一个人坐在幽黑寂静的实验室，感到一阵阴冷。
是怎样的一种死，才会让学校选择直接放弃这个实验室。
我将那张桌子的桌面擦拭干净。窗外的光在桌面上投下了几道长长的阴影，还有几点深褐色的痕迹，像是指甲印和血迹。桌沿亦有血迹，在周边仔细看后，地上也有一些斑驳。
这些痕迹充满了痛苦，完全像是一种激烈而不甘的悲剧，而没有那张照片所展现出的平和侘寂的悲剧之美。
这种反差令我诧异，我再次登录老师的百度账号，想去看看那张烟火的照片。屏幕滑动，却触及了隐藏空间的文件夹。
这个文件夹是有密码的，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研究。现在我也正打算退出这个文件夹，却鬼使神差地看了一下这个文件夹的属性。
这才发现，隐藏空间的最后更新时间也是正月十五那天晚上，时间还在那张照片之后。
我心跳忽然加快，恐惧的感觉再次回归了我。
真相在隐藏空间里。
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我发现黄欢老师在明处，永远都只放着能带给人快乐的积极美丽的东西。而属于她的真正的痛苦，依她的性格她会将其永恒埋葬在只有她一人知道的地方。
不过以前这些东西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因为密码在她心中，绑定的手机在她手中。而如今，绑定的手机在我手中了。
我点击“忘记密码？”，再次用短信验证码的方式破解了隐藏空间。
我以为里面会放了很多东西，没想到只有一个十几分钟的视频。
忽然来了短信：
为什么我没有早些发现，欢欢……最后那段时间，你和我说你每天都做实验，每天都会做一遍焰色反应实验，如此频繁地，我却没有发觉异常。我不知你已抑郁症病入膏肓，毕竟你每天都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开心地说“今天我又在实验室做了焰色反应！真的很美啊！”……
8.
短信这时候突兀地来，很是吓人。
不过，最后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做一遍实验吗？……
我定了定神，打开了视频。
视频的第一个画面是和那张照片一样的，从窗户拍天空的烟花。只不过视频中的烟花，在绽开了两三朵后，天空就归于黑暗沉寂。
画面没有动，对着黑漆漆的天空和其下的喧闹繁华的城市十秒后，那个生机勃勃的声音响起了：“原本以为能多拍一点烟花的。算了，开都开了，那就录一下我做的实验吧！”说着，镜头转了身，是黑暗中的黄欢。
她把手机搁在桌上，开始在桌面上拨弄实验器材，一边说：“刚刚在最漂亮的时候拍下了照片，觉得动态一些会更美所以开了视频，可惜我动作太慢，烟花放完了……”
“嗯……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照片中能定格，视频中却会很快消逝……这恐怕就是烟花的悲剧——焰色反应却能烧得久一些……”
黑暗中亮起一滴橙红的火焰。黄欢点燃了酒精灯，用铁丝蘸取了不同的化合物在其上灼烧。红色，黄色，黄绿，蓝色……像我以前看到的一样五颜六色。
她垂下眼睛，微笑着自言自语道：
“……那这次检验这种化合物，氰化钾——但烟花中是不会用这种物质的……”
她取出一瓶白色粉末。
“……烟花特好看。每年新年，都去世纪广场看烟花…一直认为放过烟花以后，就真的会变成新的一年……”
“但好像…每一年原本的不会有什么不同……”她苦笑着说，“……新的还会变得更糟糕。”
“转瞬即逝的烟花早就预示了这样的结局……我……我终究还是，没有了继续人生的资格和勇气……”
忽明忽灭的、紫色夹杂着黄色的氰化钾火光中，她笑着哭泣的脸被被映得光影交错。她慢慢说完这句话，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竟然又打开了那瓶化合物的盖子。
她颤抖着仰头将瓶子里剩余的氰化钾倒入口中。
“不过我原本，确实只是打算拍个烟花和焰色反应的视频而已……”她哭泣着、又笑着说完最后一句话，视频结束了。
我对着黑掉的屏幕怔愣了良久，头脑里充斥着她又笑又哭的样子，她一人在放学后的实验室开心地模拟上课的场景，她期待着我回答问题的眼神，她在烟花下兴奋地对我说出新年祝福……
我一直以为，不管是什么样，抑郁症不会是黄欢老师这个样子。但其实，抑郁症没有所谓的模样，笑着似乎也想自杀，只是契机的问题。
但她还是完完全全憧憬着快乐的自己——最后她把痛苦到自杀的自己封存在了隐藏空间里。
夺去她生命的氰化钾是让细胞窒息的致命毒药，死前也会造成一段时间极大的痛苦，让她在桌上刻出指印，让她以头抢地。死去的模样扭曲可怖、令人生畏，这可能就是学校封锁消息和实验室，避之不及迅速了结的原因。
但她应该适合更安详一些的死法吧。
我逃命一般逃出了实验室。
09.
这之后我不怎么玩手机了，因为也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我晚自习就选择学习。
可我发现，以前总是每天发好几条短信的那个男人，已经有两天没有动静了，很是反常。
小除夕这一晚，街上已热闹了起来。我们也是最后一天晚自习了。
我写着作业，忽然想到，那个男人会不会是思念成疾，殉情去了。
这时手机久违地响起，正是他的短信：
欢欢，已经有些过年的气氛了呢。我再次来到了我们相识的地方。夜晚倒映着两岸灯笼灯的世纪河真美，灯光像是延展到天的彼端。
我一看这短信，心想：虽然他还没有殉情，但是两天没发短信，现在忽然发了在世纪河边的短信，岂不意味着他即将要跳河殉情……
我放下笔，立刻拿着手机跑出教室，翻墙出了学校。
我顶着寒风一路跑到世纪广场，又来到世纪桥。
桥上有很多人，很多孩子在玩手持烟花棒，还有情侣，夫妻，老人……不过都其乐融融，没有骚动的样子。看来我来得及时，可是我不知道黄欢的丈夫是谁。
我走到桥边的公用电话亭，按照手机上的发件人号码拨打他的手机，观察桥上人群。
然后我看到一个靠着桥栏的男子拿出了手机。
我在他接起前挂断电话。他看了手机一眼，便摇摇头塞回口袋里了。
我像路人一样走到那男子附近。
他没有注意到我，他眼里满是火光，盯着孩子们手里闪烁的手持烟花棒看得出神。
他轻轻自语了些什么，像是赞叹。之后他握了握拳头，在寒风中站直身体。
他拿出了手机，慢慢写着什么，嘴角是悲伤却超脱的微笑。
十几分钟后，我收到了短信。
——————
10.
欢欢，将是没有你的第一个新年，不知不觉你离开我已这么久了。
我一直用这种方式向你倾诉，想减轻我的罪恶感，想让你原谅我，想让你回来……我知道早已于事无补。看到这样可笑的我，天上的你还是会失望吧。
明天，我会让烟花将我全部的心里话带给你，自此我不会再牵绊你了，想念便都放心底。这是我给你发的最后一条短信，了却你对我的挂碍，令你得以安心地转身离开。
新的一年，我会重新振作起来，认真工作与生活。再见了，欢欢。
那个男人瘦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世纪广场的尽头。
他留下的这短信，可以说是一条让死者安眠的讯息了。
我却无法做到，对于那位老师来说，我已是万千没救的学生中的一个。
小除夕这一晚，我将手机卡留在了他们相识的地方。
11.
第二天除夕，学校放寒假了。
我透过祝煌的房间往外看，街上很热闹。快跨年时，我忍不住出了门。
我一个人站在夜晚繁华的世纪广场，打开手机，看到了很多条时间跨度近一年的来自香港的短信，恍如隔世。
快零点时，再次收到了短信：
小江，快新年咯，还没有拿到手机嘛？我正在维港看烟火盛会，不知你是不是也在看烟火呢？
我想起当初我换手机卡前，给她发的短信是欺骗性地说，我高三学习任务重，手机要被家长收走了。
我本以为一年不联系，生活更加多姿多彩的她，对我的感情就会渐渐淡去，然后自然分手。
我定了定神，回复她：
小煌，新年快乐。手机拿到了。我也正在世纪广场看。
过了一会，我紧接着回了一句：
对不起。
她回复：没关系，高三时间紧是正常的，我知道你在好好努力呢。
我看着这条短信良久。
这次我出自真心地回复：嗯，是的。
今年世纪广场的烟火盛会声势依然浩大。几十箱礼花摆在广场中央，又间杂着烟花。
广场上人声鼎沸，欢声笑语，跨年的前十秒，大家兴奋地倒数起来。
我站在寒风凛凛的广场上，神思恍惚。我看着高耸的世纪钟楼，看着喧闹欢乐的人群，看到零点的钟声响起时，欢呼声下的天空被照亮。
五彩斑斓的焰火从百束火光中绽开，万丈华光错落着停驻在整片夜空短短片刻。
我心想：这一幕真美啊——
烟火绽开的那一刻，仿佛一切都得到了谅解。
——————
12.
但其实没有能被谅解的。
正文完。（悬疑30题第2题：死者安眠的讯息）
00.无法谅解
上了那所最差高中以后，陶小江一直以为自己对什么都是兴趣缺缺，也从来不想去关心别人的事——这里的别人也包括他自己。
长久以来，他都麻木地做着这个世界的旁观者，旁观着同学们和老师无止境的闹剧，旁观着和他们日趋相同的自己——并且他早早地为这个世界里的“陶小江”判了死刑。直到高三时的某次晚自习，他看了那位老师的微博。
那位老师除了过世前的最后阶段发微博都是“去做焰色反应”，其他时候都是积极向上的对生活的记录。陶小江看到了其中一条：
“今天代课了一个班级，同学们都很活泼，真是让人受不了啊……这个学校的孩子确实不太爱学习，讲课有点困难，不过我觉得这只是暂时的，时间长了被感化了就好啦，加油！
说来今天遇到了一个能清楚地将楞次定律概念背出来的孩子——是我在这个学校遇到的唯一一个，他很聪明，希望以后能考上不错的大学！”
后来陶小江真的开始好好学习了，他希望自己还可以和祝煌在一起。他觉得这之后自己活着活着醒了过来，同时也彻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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