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时的某一天,我做了一个极富真实感的梦,真实到“就算不醒来,也会永远毫不感觉荒诞地过下去”这样的程度。
意象是阳光灿烂的中午,窗外天空很蓝,云杉林郁郁苍苍,和现实中的场景一样;我赤着脚从花园走回敞着门的家里,母亲正在屋内烤饼干,父亲不在家,和现实中的家一样。
“这次爸爸要什么时候回来?”我问母亲。
“这次的旅行结束,就回来了。”
“那什么时候结束呢?”
“不知道哦。”
和现实中的对话一样。
唯一超现实的,是家里异常明亮的光线,和透白到无一丝阴影的地板。
我想起了我的抽屉,想看看它新增了什么新内容,我便踩着透白的地板一路去了书房。
可是书桌最下面的我的抽屉,竟然被上了锁,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与此同时,抽屉前多了一朵白色的矢车菊,像是无意间被遗落在这里的。
思考着如何打开抽屉,我便醒了过来。
原来我蜷在壁炉前的软椅上睡着了,我裹紧毛毯,揉着眼睛坐直了身体,喊了声“妈妈”。
“睡醒啦,”母亲温柔的声音从我身边传来,“爸爸这次的照片刚刚寄过来,快来看看。”
闻言我立即清醒了,连忙跳下软椅坐到母亲那边。
母亲拆开信封,取出一张照片,对着壁炉的火光看。这次照片上是夜景,是森林与晴朗夜空。满天星辉下,父亲穿着夏天轻便的衣服,背着大大的登山包,额上戴着头戴灯。他开心地笑着,惬意地闭着眼,靠在一棵树边。
翻过照片,有他写的备注:
二月二日,我在澳大利亚南部的森林,仍是夏季,天气很热但晚上的风很清凉。
我露出憧憬的表情,抬眼看了看忽明忽暗的壁炉,和窗外纷纷大雪下的云杉林,心中渴望着有朝一日也能和爸爸一起,去季节和北半球相反的南半球旅行探险。
“别发呆了,去把这张也放到你的抽屉里。”母亲说。
——————父亲是个职业探险家,从我记事起,他便常年在外旅行探险,时而旅程持续几个月,时而持续一两年,每一段旅程结束,他便回家看望我们几天,然后再度离开,开始下一段旅程。
不定的是他回家的时间,定的是他寄回的照片。父亲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大洲,每到一处目的地,他便会留一张影寄回来。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念父亲,但是能相见的时间少之又少,于是我只能把看父亲寄回的照片当做想念的宣泄。为了方便时时观看,我把所有的照片都放在了“我的抽屉”里。
说到“我的抽屉”,那是一个位于书桌最下方的抽屉,是父母考虑到年幼的我的身高,设定为我专属的一个抽屉。
他们说我可以在里面放任何我觉得珍贵的东西。
目前为止,我放的都是父亲的旅行照片。在布劳克朗斯大桥蹦极,在大堡礁潜水,在雅鲁藏布江漂流,在圣莫里兹滑雪,在亚马孙丛林探险……还有在地球上很多其他有趣的地方做的有趣的事。只看照片我难抑兴奋,恨不能亲身体验。
上次父亲回来的时候对我说,我现在还太小,等我满了十八岁,才能带我一起去。
那天晚上,父亲弯下腰把我抱起,带我出去散步。晴朗无云的星夜,父亲走出院子,走进云杉林,边走边和我讲旅行探险相关的事。
“你知道在森林中迷路了,该怎么办吗?”云杉林进得深了,父亲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
“可以用星星来辨别方向,”父亲指向夜空中,“我们家在北半球偏北的地方,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大熊星座,大熊星座里有七颗最亮的,是北斗七星……”
父亲传授给我的知识大多和天文地理有关,我总是饱含兴趣。满含着对父亲的崇拜,我一直认为,像父亲这样能将旅行探险事业贯穿一生的人,都是很伟大的。
有一次,一个总是和父亲一起出行的探险家到家里做客。他和父亲一样高大健壮,经历丰富,也让年幼的我崇拜不已。
冬去春来,夏至。自从上一次,父亲寄回了在澳大利亚南部森林的夜晚的照片后,他没有回家,直接紧接着开始了下一段旅程。这次寄回的照片上,父亲穿着厚厚的防风服,口罩防风镜护耳将头严实地包裹住。
窗外的云杉林苍翠欲滴,北半球这里正是舒爽的夏日。照片上的父亲穿这么多,看来他所在的是冬天。他还在南半球呢。
我翻过照片,看到备注的地点在智利。我连忙翻出世界地图寻找智利的所在,果然是南半球的国家,我猜对了。
我把照片放进我的抽屉里,像猜谜成功一样开心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忽然哭了,且不知为何找不到原因,只能归因于六岁的我喜哀不定。
父亲还没有回来。
一个月后,下一张照片出现在了信箱里。照片上的父亲虽然换了一个国家,但还是在南美洲,仍旧浑身裹着厚重的冬衣与面部防风用具。
但这次照片反面的备注让母亲和我难受了很久。
“美洲这里安排的项目很多,且离家太远,会有好几年无法归家。照片仍会正常寄。勿念。”
意识到好几年都无法再见父亲,我哭了起来。
母亲叹气道:“我们对他其实是累赘。你爸爸,是个永远只会走在路上,闲不住的人。”
事实也许确是这样,但父亲还是深爱着我们。他还答应我,等我满了十八岁,就带我一同去探险。
————六岁那年的冬季,我在壁炉前睡去,做了一个我的抽屉忽然被上了锁,再也打不开的梦。又在梦中的抽屉边,捡到一朵白色的矢车菊。这个梦让我一直记挂着,并且害怕。
害怕真的有某一天,抽屉再也打不开,所有父亲的照片都被埋葬在里面,无法再看到。
我忧心忡忡地,将那背面写着父亲长久的告别的照片放进抽屉里,一边回想着当时梦中的细节。
夏天的风吹进来,夹杂着一丝矢车菊的香气。我回过神来,并感到奇怪,梦中的花竟然在这时出现在现实。
我搬了张椅子到屋后方的窗下,踩上去透过窗望向屋后的草地。
因为屋后的阳光少,母亲没有在这片草地种花,但今年屋后却开出了一片色彩斑斓的野矢车菊,随风摇曳并送进优雅的香气。
瞭望向屋后更远一些的小丘陵,都长了些美丽的小花,我撑着脑袋趴在窗台,眯起眼睛看了会景色,忧虑暂时抛到脑后,心情又开朗起来。
我走出屋子,绕到后面那片矢车菊地,在那里兀自玩耍,玩着玩着,就在草丛里睡着了。
上锁的抽屉,一朵被遗落的白色矢车菊。我光着脚踩在透白的地板上,对着书桌左打量,右打量。又回到这个梦中的我,开始想办法打开抽屉,比如用能找到的所有钥匙去开锁,比如用锯子锯锁,但都徒劳无功,梦中的我靠在书桌边,看着地上那朵白色矢车菊,累得睡着了。
于是我进入了一个梦中梦。
梦中梦里的我,再一次来到抽屉边,抽屉边遗落了一朵白色矢车菊,抽屉上挂了一把锁,但锁是开着的。
我高兴不已,连忙把锁取下,满心欢喜地拉开抽屉。
更多的矢车菊从抽屉里溢了出来。
我没有想到,父亲藏在里面。父亲闭着眼睛,微笑着躺在抽屉里——抽屉已随着荒诞的梦的发展变大变长了。
他身边簇拥着新鲜盛放矢车菊,蓝,紫,红,白,黄,点缀在父亲身边,漂亮得惊人。
我从梦中梦里醒了过来,没过多久又从梦中醒了过来。
我从蓝、紫、红、白、黄的矢车菊花丛中坐起,深深地叹了口气。若是父亲真的如梦中一般藏在我的抽屉里,该多好。
已是黄昏了,北方的天空变作深钴蓝。我隐隐看见大熊星座中的最亮的β星。父亲教我辨认过北斗七星,不知现在这亘古不变的星座,会不会正在被某处的父亲仰望着寻找方向。
我一直也想远行探险,可是事实上,我也不舍得母亲。我真正希望的其实是父亲能长久地在我身边,也同样在母亲身边。
后来我总是反复回想六岁夏季,我在矢车菊花丛中做的梦,想探究为何第二层梦境中父亲会在我的抽屉里,为何第一层梦境中抽屉会上锁。
第二层析梦后很合乎情理。我的抽屉是放我觉得珍贵的东西的,和那些照片比起来,父亲本人是最珍贵的。潜意识里,我想把父亲永远地藏起来,让他无法再在某日我睡着时悄然离家。
可是那簇拥着他的矢车菊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父亲像在澳大利亚南部森林的星夜下一般,笑着闭着眼睛,而不坐起来同我打招呼呢?
第二层梦境的抽屉里藏着我的父亲,那么第一层梦境那上锁的抽屉里,究竟放了什么?难道也是像现实中一样放了满满一抽屉的照片吗?
这之后,我一直想回到我六岁的那个梦中,去看看上锁的抽屉里到底有什么。
我想那里面藏着真正的秘密。
————就这样,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梦,一直到了我十八岁。
后院的矢车菊从六岁的夏季开始,周而复始地盛开了十二年,北方的大熊星座也斗转星移了十二年,照片定期寄来寄了十二年,但父亲始终没有归家。
这些年父亲在南北半球来回地跑,像是始终都与家里保持着至少几百公里的距离,也像是忘记了他对我的承诺,忘记了我已十八岁了。
这十二年来,我独自继续学习天文地理,探险知识,了解南北半球,了解各大洲各大洋,为十八岁父亲来接我去探险做好准备。
却像是一场空。
我蹲在书桌边,抽出我的抽屉,把上百张照片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我想,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杂乱地一张一张丢进抽屉,我应当要将它们整理成册,这样更方便翻阅。
我按照父亲照片背后备注的日期,一张张排序。
风从窗户吹进来,我闻到了淡淡的矢车菊香气。现在手中排到的照片,正是六岁那年冬季收到的,父亲在澳大利亚南部森林的夜晚的照片,他穿着夏季轻便的服装,倚靠着一棵矮杉木,闭着眼睛微笑着。
彼时我在北半球,父亲在南半球;我在冬季,父亲在夏季;我……
我蓦然睁大了眼睛。
我忽然发现这张照片似乎有些许可供推敲的地方。
我将照片拿到台灯下细细观察。照片的上方是繁星遍布的天空,下方是澳洲森林的杉木,和靠在某一棵矮杉木边的,闭着眼睛笑着的父亲。虽然夜晚拍的照片没有那么清晰,但还是能隐约辨认出相对较亮的星星。手指在照片上指着,我描画出了大熊座α、β、γ、δ星,并随之轻易地找到了η、ζ、ε三颗,完整的大熊星座中的北斗七星。
我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家位于北半球中高纬地区,恰好在大熊星座的恒显区,一年四季都可以完整清晰地看到大熊星座;而北半球低纬度地区,有些时段就无法看到。至于南半球,南纬28°以北,冬季时可以低角度看到完整的大熊星座;南纬29°到41°,冬季只能看到一部分;41°再往南,冬季也是完全看不到的。如果是南半球夏季,在什么纬度都看不到大熊星座。
那日父亲离家,说是去澳大利亚南部森林,照片反面备注的也是澳大利亚南部森林。那个地方在南纬30°附近,就算能看到大熊星座,也只能在很低的角度,甚至只能看到很少一部分。而照片中的大熊星座竟是完整地处于半空中。更何况,穿着夏装的父亲所在的当时,是南半球的夏季,原本就不可能看到大熊星座。
那指着北方的北斗七星,那位于中空的角度,昭示着这更像是在这里的冬季,在中高纬的北半球的冬季,所拍下的照片,而不是在低纬的南半球夏季。
我屏紧呼吸,继续观察照片,目光移到那些杉树上。
北半球的云杉和南半球的南洋杉外形很像,乍一看难以辨认。我鲜少出门,更没有去过南半球,南洋杉只有通过书了解到。但我是从小生活在这里,与云杉树相伴长大的。仔细辨认后,父亲所倚靠的离镜头最近的杉树,分明是从小到大我所了解的云杉,而不是南洋杉。
照片上的森林,其实是云杉和冷杉这两种北半球独有的松科植物所组成的混合林。再综合大熊星座的角度,父亲这张照片所拍摄的地点,应该就在离家不远的,这方圆几十公里的云杉林中的某处,而不是他所备注的澳大利亚南部森林。
父亲说了谎。
他不惜在北半球寒冷的严冬夜晚,换上夏天的服装,拍下这张照片蒙混过关。
他想利用夜幕的庇护,来消减这里的云杉林和澳洲南洋杉林的差异,可却忽略了南北半球头顶的星空,是不一样的。
但父亲为什么要欺骗我们,就算要欺骗,深谙天文地理的父亲,又为何会犯这样的错误。
冬季穿着夏季的衣服,父亲不觉得冷吗?为什么他的表情,如此温和平静。
我再次凝望倚靠着树的父亲,他那闭着眼的笑脸,令我忽然感到浑身发冷。这张在梦中的抽屉里重现的笑脸,不会再同我打招呼了,似乎永恒定格了;那个躺在抽屉里被矢车菊簇拥着的父亲,似乎更像是安详地,躺在铺满矢车菊的棺木中。
我瘫坐在座位上,被我的推测深深打击到,可我又很快冷静下来,父亲虽然这十几年没有回来,但他一直都在寄照片。
然而当真相浮出水面,这些掩饰就变得勉强至极。
我找出自这张奇怪的照片以后的所有照片。
基本上大多数是,哪个半球在冬季父亲就在哪个半球,照片上的他永远裹着厚衣,头上是全套的防风用具,根本辨认不出面貌;其他非冬季的照片,不是背影,就是只露出象征性的某些物品,如父亲的手套水壶等。
十二年来,父亲都在遮挡自己的脸。从这张伪造的澳大利亚南部森林的照片往后,父亲都没有真真正正露出脸。我和母亲有时虽有疑虑,但也从没有多加研究,因为我们从未想到过那一层,我们一直坚信父亲一直在地球的某处旅行探险着。
没有露过真实面貌就意味着,父亲可以由另一人扮演。比如说,年幼时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和父亲一样高大强壮的,父亲的探险家朋友。
我捏着那张照片,心如刀绞,巨大的悲伤涨满在我的身体又堵住七窍,似乎什么信息也收不到,什么反应也做不出了。
但还是有一些重要的音色溢了进来。
母亲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回头,看见母亲站在书房门口,“叫你很多声为什么都不回应,又在想爸爸了吗?别想了,他应该是打算永远漂泊在外了。出来吃些点心吧……”
“妈妈,我想先出去走走……”
我放下手中的照片,站起来。
“早些回来。”
我走出书房,走出家门,然后步伐快起来,跑过院子,跑进云杉林。
————风呼啸着从耳边掠过,几丛鸟雀被惊起,冲向繁星布满的深蓝色夜幕。我一直跑到云杉林黑黢黢的深处,跑进云杉分布密集的地方,又跑到分布稀疏的地方。
我跑得太累了,到了下一片开阔地,我不得不停下来歇口气。
我急促地喘息着,在原地不知所措,抬头却刚好看到云杉树冠所拥抱着的一片星空。
α、β、γ、δ、η、ζ、ε渐次亮起,发出穿梭百年的璀璨星光。
我对着大熊星座最明亮的七颗恒星,拼尽全力地喊了一声“爸爸!”
声音惊起了更多鸟雀,又轻易地消散在了浩瀚无垠的宇宙。
我卑微地站在漫天星河下,只希望星辉的无尽能量,能将我的声音传送到六岁那年的冬季,过世在这片云杉林的父亲的耳朵里。
正文完。
——————PS.故事写完了,不过我还是写了个番外orz. 请戳《探险家与他的朋友》(《上锁的抽屉里有什么?》番外)
网友评论
人物果然很饱满,场景很有意境,立意也很棒!
看到中间,大概就猜得出,常年不回家和不露面
很有可能就早已消逝在路上了,哎,,Ծ^Ծ,,